《在大地上写字》
到五十斤重的时候,爹说,可以压住一张犁了。于是我就下地帮爹压犁。
犁是上了年纪的,驼背的犁辕上已经可以看见岁月的光芒,在这段木头里浸了多少汗水,连爷都说不清了。牛也是上了年纪的牛,十多年地耕下来了,这几块地,横走几步,竖走几步,到哪里转弯,在哪里要回头,一清二楚,就算闭紧它那双大大的牛眼,也不见得会走错。反倒是我,一个不太称职的农民,对地,熟悉而陌生,无数次地见过,也无数次地梦见过自己扛着锄头在地里劳作,一旦真让我扑到犁上,面对面地与这块地对视的时候,却紧张得手忙脚乱。爹说:娃,甭怕,咱家的牛会教你怎样对待这块地。
我爬上了犁,扶着犁辕的手瑟瑟发抖。
老牛走得不紧不慢,悠闲得像我在田埂上散步。也许在牛的眼里,这块地,就是一张纸,春天,它在地里犁几行诗,夏天又在地里犁几段散文,秋天,等地里的庄稼都入了仓,老牛就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在地里犁小说了。
我坐在牛尾巴上,很快被牛的悠闲俘虏,进入到一个农民的角色。我看着泥土在犁下沙沙地生动,便以为自己也在春天的旷野里写诗了。新翻的泥土香味陶醉了我的鼻子,我跟在老牛的屁股后面,一遍遍地丈量脚下这块地。所有的紧张和担心都远去了。跟着一头老牛,你什么都不用愁,牛会带着你往前走,往左走?还是往右?你不知道,牛知道。地上的每一颗晨露,每一缕斜阳,牛都犁过。你不必担心走着走着会迷路,也不必担心牛会踩坏田埂,牛自有牛走的路。这条路,牛走了几百遍几千遍,再不会忘记,即便有一天它老得哪里都去不了了,你只要一看它那只大大的牛眼,你就会看见一条纵横交错的路,像看见一个地球仪一样。牛眼里装着平时人看不见的风景,牛把这些只有旷野里才有的风景都装在了眼里,回到牛棚,不出工的日子就可以慢慢地反刍。
等到太阳躲进旷野那头的老河弯时,爹说:娃,回了。我望一眼牛带我走过的路,一块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写满了句子,我不识字,读不懂这些句子。即便今天,我自认为学了很多知识,我还是读不懂这些句子。
从那天起,我每次都用一种近乎崇敬的眼神,看咱家的老牛。
夏天,苦楝花还没落尽,我就陪着它去村前的老河湾洗澡,河湾里的水比现在的纯净水还清,在我还不会游水的时候,老牛能驮着我,泅过上百米宽的河湾,到河的对岸去欣赏风景,我趴在它宽宽地背上,帮它挠痒痒。不出工的日子,我就陪它坐在河湾边的草甸子上,晒太阳。我教它看一本有字的书,它教我看一本无字的书。
牛是老的好。老的牛,能懂许多人不懂的东西,能记住许多人已经忘记的事情。所以很多年以后,我仍清楚地记得,老牛拉着我和犁,在地上写下的那一行行字。
《对一块地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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