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什么都明白的,就是不能说,睁不开眼睛。可是爹们着急啊,已经请来人忙着给奶奶安排后事了。院子里的人来去匆忙,有的描画棺材,有的准备搭灵堂,有的洗着碗筷杯碟准备迎接来客。奶奶一定是听见的,她的眼睛里不时滚下一滴泪来。
奶奶的头顶的床边挂着她的那根老拐杖。它跟着我这个没有自己姓氏的奶奶快一百年了。现在她和奶奶一起在休息,它在奶奶的身边看着我奶奶最后的时日。
院里忙碌着的我的爹们妈们,还有守在奶奶床头的姑姑,一个比一个老了。时间多快啊,我的尕爹,那时候还在上学,在窗户上偷看我们姐弟们玩过家家呢。现在他已经快半百了。我的脆弱的爸爸,藏在树荫的后面,看着一院子的人出出进进,他甚至不忍心隔着窗户看看他那个气息奄奄的老妈。
还有停放在院子里的那个四十年前爷爷临走前留给奶奶的棺木,它一直一言不发地耐心等着,现在它终于等到了,它马上就要装进去我干枯了的奶奶了。
奶奶的头发多好啊,摸起来滑滑溜溜的,快90岁的时候奶奶竟又开始长起了黑头发。那时候她就爱坐在小凳上,太阳好的时候,在小院里梳头,掉下来的头发,奶奶一根一根拣起来,拧成一小团,塞在院墙的砖头缝里。现在,我给奶奶在病床上梳头,把她脑后的那个小髻挽起来装到发套里。奶奶说活到她这岁数的人少啊,这样的发套哪里都买不上了啊。
把奶奶的枕头垫高点,这样奶奶会舒服一些的。她的脊背上有一个大背锅,她几十年就背着这个大背锅,白天弯着身子干活,晚上枕着高高的枕头睡觉。爹说奶奶年轻时身子可是直直端端的,她年轻时和爷爷一起做棺材营生,奶奶要和爷爷一起扯大锯开木头,推推刨、刷油漆,奶奶力气小,和爷爷拉大锯要使更多的力,就把脊背就累成了一个大疙瘩。奶奶踮着小脚,背着这样一个大背锅,我从老远就能认出她来。那时候,在院门口的半截水泥电杆上,黄昏时她胳膊肘肘在电杆上,一直等着姑姑下班,尕爹放学。过年的时候奶奶一大早站在那里等着她的儿孙们来看她。
奶奶又熬过了一天,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十分可怜的样子。又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洒下一院子的亮点子。可奶奶越来越喘不上气了,我又看见奶奶的眼角渗出了眼泪,奶奶在想什么呢?爹说,奶奶留下了这一院子的娃娃,伤心呢。可是奶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无力睁开眼睛看看她的儿孙们。爹说:“你想走就走吧,娃们都好得很,你再也不了牵心了。”下午4点多,我的奶奶走了,奶奶走得那么平静,表情安详,谁都不能相信奶奶是真的走了。
但是奶奶真的走了。爹妈们哭着给奶奶穿上了新衣服。我的奶奶穿着崭新的绫罗绸缎,孤零零地躺在她老屋的地上。奶奶活着时舍不得穿新衣,只在过年的时候才拿出她的新褂子新鞋子穿上。现在我的奶奶穿上了鲜艳的新衣服、新绣花鞋,要到一个新地方过她的新日子去了。把奶奶的老拐杖放在她手边,还有她的小木梳,奶奶没有更多可以带走的心爱的物什了。
奶奶的棺材终于画好了。鲜红的棺材描金涂银,瑞云升腾、仙人降临。还有一百个不同式样的“寿”字。想到我的奶奶就要孤单地躺进这个外表华丽的冰凉的大盒子,我的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奶奶活着时操心了一辈子,拉大了他的六个儿女,又拉孙子。现在奶奶满堂子孙,可她彻底老朽风干要睡进了这个冰凉的大盒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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