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O年的第一缕曙光照彻大地的时候,人们兴奋地说,新的世纪来临了。可是,没多久,二OO一年紧跟着也来了,二OO一年莫名其妙地把兴奋的人们给弄懵了——二OOO年和二OO一年,到底哪一个是新世纪的开端呢?
当然,这是科学家或者喜欢叫真儿的人急头败脸争论的事儿。如果他们扭过头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新世纪开始是二OO一年,因为这一年,我家住上了楼房。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那个早晨的天气美好得犹如孔雀开屏,从里到外仿佛有一种劈哩啪啦的响声。一切都是新世纪新生活才有的好气象。三辆三轮车毫不费劲地把我们的家从低矮的小平房拉到高高在上的七楼。我们的家当很轻便,锅碗瓢盆,四季应景的衣物,一床铺盖,结婚随新娘陪嫁过来的电视机,再就是几箱子死沉死沉的书和大学毕业时两位恩师分别赠予我的一头沉写字台和三扇门书柜。这两件像样的家具把我婚房提升了一个理想的档次。娘家人惊叹:有这么多的书,中央还大大方方摆着个写字的桌子,小子必是个文化人——既然是文化人,穷酸一点儿也是应该的。
搬家那天凌晨,父亲风尘仆仆从千里之外的老家赶来,说是帮我们收拾收拾东西。父亲说,搬家可不是小事,多个人有个照应。父亲从来没有想到我们家有一天会住到大高楼上来,他比我们还要兴奋,抚摸着新房子的门窗,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盖得真好,棱是棱角是角地。我能想像得到,我们这个有棱有角的新家,会让父亲在雪水温村的父老乡亲面前何等地风光!
搬家的第二天,父亲的新鲜劲就过去了,并且第一次升出了对楼房的厌恶与恐惧。那天中午,下了班我就和几个朋友钻进了一家小酒馆。自从买了新房,我感觉我的新生活开始了,虽然背负着一身的债务,但还是找到了男人成家立业顶天立地的成就感。起码每天再也不用听老婆嘟嘟囔囔地说,跟了你,住在这个趴趴歪歪的狗窝里,这辈子算是倒了霉。我和朋友们在一个挤挤擦擦的小馆子里,光着大膀子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谈男人的追求,男人的梦想。我全然忘了妻子早上叮嘱我的事儿。妻子是一家电视台的编导,她要去郊区拍一个一只公鸭子和一只母天鹅的一场生死恋爱的故事,她说,这两个小东西的爱情故事,比任何一个你绞尽脑汁编造出来的所谓小说要感人得多。她说,她们摄制组中午就在老乡家里吃了,她让我中午下班早点回来给父亲做饭。我说,应该没问题。父亲不会做饭,他让母亲给侍候得一辈子过着饭来张嘴衣来伸口的老爷子日子,除了发发脾气骂骂人,别的什么都不怎么精通了。
可是怎么样呢,下班了朋友相邀,我就把做饭的琐事父亲爱发脾气的琐事给忘到脑后去了。等酒足饭饱后坐在单位打着成功男人的饱嗝剔着成功男人的牙缝时,我才猛然想起我的老父亲还没吃饭呢。两年前,父亲做了胃部分切除术,医生一刀把父亲的胃生生切去了三分之二,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刮了刮,洗了洗,缝成一个小口袋状,又塞进了父亲的肚子。医生说,顶天能撑个一年半载的。术后,父亲的饭量没了,每顿只能吃下小半碗粥和三两口馒头。手术的另一个后遗症就是父亲像院子里的小鸡似的,一天没事儿转过来掉过去的找食儿吃(母亲语)。这让父亲自己都很纳闷,都很不理解,他妈巴子,我这是怎么啦?就算是胃没了,我还有肠子嘛,我这是怎么啦?
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急忙请了假往家跑,我一口气跑到我们洞口的四楼或者五楼,我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咳嗽,接着就是劈头盖脑的一系列破口大骂——
父亲穿着衬衣衬裤可怜兮兮地站在七楼的我们的家门口。他骂道,快把这个死孩子门给我开开,赶紧给我买张火车票,收拾东西回家,一天我也不他妈在这呆了,妈了个巴子,这是什么玩意,出来就进不去了!
事情的原委在父亲见到我后因为气愤或者兴奋而浑身发抖中能看出个大概。早上,我和妻子上班后,父亲又把这个有棱有角的新屋子抚摸了一遍,然后他拿着个小抹布东擦擦,西擦擦,父亲因为喜爱因为高兴而变得很勤快了。当他擦到防盗门时,他不知道这个东西不把钥匙带在身上,屋子里还没人,关上就进不去了。这个大铁门也实在是太脏了,父亲够够巴巴地擦着擦着,但听见卡哒一声,门关上了,锁上了,而我的父亲还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