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敌人被困进一栋千疮百孔的楼房。楼房失去所有玻璃,摇晃着,嘎嘎响着,似乎随时可能坍塌。然而子弹仍然从每一个缝隙里射出,打着响亮并且邪恶的呼哨,咬中他们的胸口、肩膀、脖子、脑袋……敌人必败无疑。必败无疑的敌人仍然做着最后的努力。不是努力赢得胜利,而是努力败得壮烈。
他们躲到矮墙的后面,沙袋的后面,军车的后面,尸体的后面……甚至,一张纸的后面。找不到掩体的时候,兵认为一纸广告牌就可以保护自己。兵惊恐地看着那张纸凸起一豆,豆越长越大,慢慢破裂,露出一粒小小的金黄色弹头,弹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叫着,慢悠悠,飘忽忽。兵想避开,可是弹头紧紧追随着兵的眼睛。兵看到弹头挤进眼睛,继续前行,穿越了整个头颅,然后,拖着黏稠的血丝,镶进身后的土墙。土墙上于是多出一只眼睛,白天或者夜里,一闪一闪。
他大声吼叫,骂尽世上最恶毒的粗话。他求兵们隐蔽好,再隐蔽好。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相信半小时之内就可以将敌人炸成肉酱。他蹲了下来,向最近的兵打出一个手势。这时他看到女人,女人跑得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女人怀抱一个包袱,表情绝望。女人无视纷飞的子弹,直冲街道。他仿佛看见子弹钻进女人的乳房,女人跪倒在地,四肢痉挛。他冲过去,将女人掀翻在地。
你不能过去。他说,战斗还没有结束。
我儿子受伤了!女人说,他才六个月。
请相信我。他将女人紧紧压在身下,你会被射杀的。所有活动的目标都会被射杀,哪怕你是女人……
放我过去!我儿子就要死了!女人疯狂地撕咬着他的手,只有这条路可以走……街那边有一个医院,我必须马上赶过去……
街那边有一个医院。城市里唯一没有被炸毁的医院。医院门口,树一个醒目的红色“十”字。医院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够听到医院里传过来的痛苦的呻吟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将女人的包袱掀开一角,他愣住了。婴儿的胸口并排着三个整齐的弹孔,却流出很少的血。他转过脸,牙关咬紧,眼泪汪洋。婴儿已经死去,一张小脸,白得如纸。
他向医务兵打出一个手势。医务兵点点头,从藏身的弹坑里一跃而出。一跃而出的兵尚未落地,身上就长满弹孔。是重机枪,可以将一个人刹那间击成渔网。
他以头撞墙,肝肠寸断。他冲那栋楼房大喊:别他娘打啦!一颗滚烫的子弹紧贴脸颊呼啸而过,点燃他脸上的绒毛。
这里有一个女人和婴儿!他泪流满面,声音沙哑,她的儿子……就要死了,她需要马上去医院……请放她过去……
敌人没有声音。
放她过去……求求你们……
敌人没有声音。
他扔掉枪。他从墙角露出脑袋。没有子弹追随。他站到街中间,扬开双臂。没有子弹追随。他说只要十秒钟,我保证。话未落,女人已经从身边冲过去。他看到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追赶着女人,他看到一颗蹿出枪口的子弹被一只手重新塞回枪膛。他听到楼房里传出倒计时,十,九,八,七……女人跑得慌慌张张。她需要避开面前的玻璃、沙袋、反坦克路障、扭曲的高射机枪、弹坑、油桶、七零八落的军车、尸体……
女人滑倒在地。她同时踩上六枚弹壳。跌倒的瞬间她变换了姿势,后脑勺重重地磕上一角燃烧的钢铁。然而她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包袱安全无恙,她的头发开始燃烧。
女人爬起来,继续跑。她变成一朵奔跑的火焰,火焰里传来“噼里啪啦”的脆响。
六,五,四……
女人再一次摔倒。这次绊倒她的是一条孤伶伶的腿。他愣了愣,喊一声,跑过去,拽起女人。没有声音,远处传来炮火隆隆;没有枪口,每一个枪口全都将他瞄准;没有硝烟,到处都是燃烧的烈焰。他几乎将女人拎在手里,他们距离街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三,二,一!
子弹咬中他的肩膀,他用骨头感知子弹的温度和形状。他打一个趔趄,脚步并未停止。他和女人同时被一张巨大的弹迹编织的大网罩住,然而每一颗子弹,全都精确地避开了女人。三颗子弹同时撕开他的脖子。又三颗。又三颗。他訇然跌倒,看到满天星光。
女人从他头顶跃过。女人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女人一边跑一边拍着怀里的婴儿。女人笑着说,别怕,医院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