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年间,江宁城(今江苏南京)内有个徽商叫余天怜。这余天怜自幼聪慧,其父在江宁城里经营着一处粮庄,家资颇丰,人称“余有粮”。这余有粮本是三代单传,夫人却迟迟不见开怀,直到余有粮年过五旬,老天怜见,终得一子,取名天怜。到了余天怜这一代,正逢国运昌盛,大开学风,余有粮希望自己的这根独苗能够不步自己的后尘,于是专门聘请了一些本地德高望重的学究轮流来府上给其子授课,以期日后能够金榜题名,光庭耀祖。
余天怜九岁那年的梅雨季节,余有粮携夫人外出访友。东家不在,粮庄内的大小事务自然由大掌柜的全权做主。这天大清早,余天怜正在背早课,就听见前厅里争吵声不止,他出了书房,穿过走廊,来到前厅,只见大掌柜把一个衣着龌龊的乡下人直往外撵,嘴里嚷嚷:“你去别家称粮!”而那乡下人却死活不肯挪步,嘴里说:“我要见你们东家。”
余天怜问了缘由,不由得也犯起难来。原来这个人听信传言,说三番叛乱,眼看着打仗,粮价要大涨了,于是咬牙花八钱银子称了一石米,却怕置于家中在梅季发霉,提出先储存在粮庄,待需要时便来取。大掌柜觉得很可笑,粮庄并非票号,况且又要重新制称,怕日后发生口角,遂拒绝。两人争执不下。
余天怜想起了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米粒虽小,事关百姓疾苦。他又想起了两个愚人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愚人双肩扛着一根竹竿被卡在了城门口,另一个愚人说,如果你把竹竿断成两节,不就可以轻松地进城了吗?余天怜想:“竹竿断不得,粮食是可以断得。”他背着两只小手走了两个圈,像个大人一样对大掌柜说:“这事好办,一石十斗,可做五份,可写欠粮单五张,每张二斗加印即可,买者需要时,拿欠单来取粮,取完为止。”
大掌柜不由得暗暗称奇,心想少东家真乃经商奇才,东家果然后继有人了。
果真,余天怜并没有实现父亲余有粮的愿望,几次赶考均名落孙山。余有粮无奈,只得让一介书生继承了家业,做了少东家,只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几年后,余有粮及夫人相继去世,余天怜挣脱了约束,更是一门心思地研究起了如何经营好粮庄,至三十而立,余家的粮庄已在江南各州府都设立了分号,生意越做越大。余天怜真正地成了一方商贾,社会名流。
话说这年的六月刚出头,按照往年的惯例,余天怜带着几个仆人就出了远门,一行人要往江浙等地察看秋粮播种的状况,以便为下半年的粮食收购价格做出准确的判断。
一路察看下去,沿途的秋秧均已插种,情况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这天到了浙江境内,余天怜本打算在浙江境内做三五日停留后便打道回转,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突至的暴雨将主仆几人困在了官道半山上的一座寺庙内,达半月之久。
山洪爆发,江河塌堤,从山顶往下俯瞰,到处是汪洋一片,连折返的山路也悉数塌方,路也彻底被封了。
寺庙唤作空空寺,平日里即香客廖廖,又碰上连日的暴雨,果真一个空空如也。僧人只有六七个,方丈白须飘飘,有几分仙骨。这天方丈经过余天怜下榻的禅房,看见他卧在禅床上一病不起,眼窝深凹,与初来时相比,已经生生地瘦去了一圈,便询问几个愁容满面的仆人是何缘故?仆人如实相告,说是东家是为今秋的粮食犯愁,这关系整个粮庄的存亡,所以茶饭不思,一病不起,真正愁煞人矣。
方丈叹了口气,微微一笑对余天怜说:“施主不必如此焦虑,所谓天地万物,一切皆有定数,何必自扰呢?”余天怜心想,你这跳出三界之外的人又岂能体会我们芸芸众生的苦楚?嘴上有气无力地答道:“讨扰贵寺了,只待雨止路通,我等便速速离去。”
方丈挪步去了厨房,片刻功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说:“这是老衲亲自下的一碗素面,还请施主起身品看。”余天怜闻言,有些不解,心想,面是用来充饥的,有何可品评的呢?碍于方丈的热情,他勉强直起了身。
只见那碗素面:细如发丝,薄如蝉翼,白如寒霜,莹如玉条,不损,不粘,不涨,面上搭配上几片嫩菜心,宛若几线蓬勃生机点缀着苍白大地。
余天怜直呼道:“妙啊!”就感觉到自己的胃突然强烈地发出要进食的信号,他端起素面却只吃了两口就眉头紧锁,惊讶地问道:“品相如此馋人的一碗面怎么会食之无味呢?”
方丈捋了捋白须:“我是让你品,却不是让你吃啊,品相虽好不能代表品质,如同看似完美无缺的事情实则上却是糟糕透顶一样,然世人往往陷入一个‘灭’字中无法自拔,施主天庭饱满,乃绝顶聪慧之人,如此浅显的禅理,自然能够悟出来。”
方丈的一席话,让余天怜如醍醐灌顶,他一跃而起,病已然好了七分。
几天后,雨停了,路也通了。余天怜便带着仆人急急忙忙地下山往回赶,一副高兴的神情。几个仆人很是不解,余天怜笑着说:“浙江和福建一带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水灾,良田已经毁之七八了,秋粮价格必暴涨。可是北方地区的小麦今年刚刚大丰收,价格甚至比去年同期的还要偏低,此桩买卖全藏在老方丈的那碗禅面中了!”
北粮南调是粮庄自打开张起也没有做过的事,因为南方地区自古以来以鱼米而著称,根本不喜面食,余天怜的举动引来同行门的讥笑。但是日子刚跨入十月,同行们都傻了眼,余天怜麾下各粮庄库存的小麦已经所剩无几,赚了个钵体满盈,大家伙这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和肚子的问题比较起来,习惯是微不足道的,于是一窝蜂地都去北方调运小麦。
源源不断的北粮进入了南方市场,且价格越抬越高,看得余天怜有些茫然,自己是不是要接着再去调粮呢?直觉告诉他,事态似乎正在向着失控的方向行走。他再度去了空空寺,希望能够再次听一听那位白须方丈的禅理。
不料寺内的小沙弥告诉余天怜,说方丈云游四海去了,归期不定。余天怜的心里很是失落,正要离去,小沙弥又说:“师傅料施主日后会再来,特意吩咐了小僧再给施主煮碗素面充饥。”
正是初冬时分,山风吹来,阵阵刺骨,一场小雪刚刚下完,天地混成了一条线,一片片松树发出强劲的哀叫,再看小沙弥端出来的一碗素面,汤多面寡,碎碎凌凌,余天怜伸了伸筷,却没捞起来几条,他索性弃了筷,甚至有些懊恼。
看见余天怜不满的神情,小沙弥双手一合十指青葱:“施主勿怪,只因小庙内已经断粮多日,附近村落已无缘可化,我师傅临行前说了,此皆拜施主所赐啊。”
余天怜如噩梦乍醒,慌忙双膝跪地说:“谢谢师傅救命之恩!天怜定当谨记教诲!”说罢,就疾疾下山。回到粮庄,余天怜即令各分号打开仓门,以当初的收购价供应余粮。
事一开头,覆水难收,很快各号的余粮就要销售一空,百姓皆夸余天怜乃一义商,不愧为徽商的子嗣,讲诚、讲信、讲廉,送来牌匾者不计其数。而同行们却都笑着说,余天怜简直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妄想搅黄大家伙的好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粮仓还能够支撑几天!大伙干脆个个封了仓,只等着余天怜弹尽粮绝后卖上更高的价钱。
然而几天后,这些企图捞上一笔横财的粮贩们却等来了一个令他们始料不及的厄运,官府张贴告示:查,不法商贩大肆囤粮,哄抬粮价,致民不聊生,万人共愤。现已将各不法商贩就地拘役,钱粮充公,首者判斩立决,以证法典!今后,凡屯粮居奇,大肆敛财者,以为鉴!
仆人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余天怜的时候,他正在后院看着一碗素面发呆,一脸的汗水,嘴里不时唠叨着:“麦粒虽小,却关乎着粮商的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