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
唐阿七摊上大事了。
一个人若是太顺当,难免招人嫉恨。打开唐阿七出事前的履历,似乎符合这一判断。1828年出生的唐阿七,10岁时幸运地来到香港教会学校念书。有机会接受英文教育,对今天大多数孩子来讲再平常不过,可在19世纪前半叶,只能说是凤毛麟角。5年后,英国驻上海领事馆借用阿七当翻译,时间虽仅有半年,但一个心智初启的少年,整日耳濡目染两国政府间如何打交道,这种历练实在超前。于是后来的阿七赴美淘金,既经营有方又勇于任事,被当地华工、华商公推为带头大哥,也就顺理成章了。
清咸丰十一年(1861) 阿七回国,翌年进入上海海关担任通事(即翻译),继续顺风顺水。没过多久,便凭借其出色的双语才能,被当时负责长江各口关务并兼任江海关税务司的赫德拔擢为首席翻译。公干之余,唐阿七甚至还有余力,和先前也在江海关担任要职的弟弟唐阿九合作,兄弟俩合编了中国最早的一部英汉字典——《英语集全》。
直到1864年10月的某一天,阿七这艘顺风船终于搁了浅——他被上海道台丁日昌以有人告发其受贿为由,拘了。
其实涉案金额倒也不多,500两银子而已。但按照大清律,理当问斩!不出意外的话,阿七的脑袋已是暂时寄存在他的脖子上。
唐阿七锒铛入狱的当口,已是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的赫德,“正在他刚开始组成的海关地带旅行”,和其同时代的传教士一样,赫德“认为巡视非常重要”。从他10月25日离开北京作南方巡行起,沿途平静无事,然而11月4日一抵达上海,便听到了阿七案发的不幸消息。
赫德很失望。事实上,他在一年前就有这样的担心。曾几何时,“上海通事中间出于礼节的贪污”甚为流行,“他们得到特许,帮助商人办理海关业务,收取报答他们服务的规费。此外,他们接受大量‘礼品’,大肆勒索敛财”。大环境如此,赫德怎么可能对唐阿七百分百放心?不过,阿七“历游外国多年,熟习洋匠”,办事干练,深得自己赏识。因此,总是把他当成“另类”看待。没曾想,阿七还是经不起当官的诱惑,用受贿的500两银子,出资新捐了一个五品同知的官衔。到底还是不能免俗啊!如果阿七能知道赫德早已内定他为两名候选的华人税务司之一,他还会不会犯事呢?
会晤
在上海停驻期间,赫德除了指导海关工作,参加外侨社交,还将拜访刚刚履新的道台丁日昌。道台是赫德日记里的称谓。其全称是“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实在冗长拗口,因其驻地在上海县并兼理江海关,又简称为上海道、江海关道、关道等。虽说“海关引用外人负责办税务”, 但又规定外籍人员作为道台征税的“助手”,因此赫德对这次会晤很重视。
月8日,赫德如约而至。
“访丁道台。他身材瘦小,牙齿不好,但目光非常睿智,专注时富有意味。他是潮州人,说的话一下子听不清楚。”
潮州虽地处广东,但其方言却属闽南语分支,与赫德能听会说的粤语完全不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丁道台给赫总税司“留下非常好的印象:他见解正确,思想先进,坚毅不渝。除此之外,他两袖清风,而且不怕负责任”。
确实,丁日昌新官上任伊始,便高调倡导改革,厉行铲除积弊,给上海滩带来一阵清风。有关他的传言神乎其神,赫德就曾听说 “他有一扇边门,夜晚由此微服外出,然后非常出人不意将打瞌睡的哨兵和恶棍坏人砍倒”。
果真如此吗?传言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得到印证,只不过有些小小的夸张。
丁日昌告诉赫德,“他一直到处‘指摘’别人:他刚刚‘参’了‘参将’,理由是他夜间不出去巡逻,常玩忽职守。他曾将一些敲诈勒索的官员问斩!”
这个不幸的参将,应该是被微服外出的道台抓了现行。还有那可怜的阿七呢!他会不会成为丁道台的刀下新鬼?
赫德非常清楚,“时世需要雷厉风行”,需要“有一个像丁这样的人”,因此,当丁道台向其通报唐阿七案件有关情况后,他郑重表态:
“关于阿七,我说他必须把事情做好。作为一个薪资丰厚的通事,经常接受馈礼,从一个人那里就收到500两之多,迹近敲诈勒索,这是难以容忍的。
“我对阿七感到遗憾,但是他的作为必须尽可能依法严惩!”
赫德看重海关声誉,他不得不忍痛割爱。不过他的用词“迹近”却很讲究,在定性上留下了转圜余地。
酷刑
两周后,唐阿九的突然来访,让赫德非常震惊!按阿九的说法,“尽管有道台的吩咐,但狱卒待他(指阿七)非常坏。”
怎么会这样!赫德想起几天前再次往访道台时,丁日昌“答应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宽大处理(唐阿七)”,并信誓旦旦说“已特别吩咐狱卒无论如何不要去骚扰他”。难道丁道台出尔反尔?赫德用颤抖的笔,记录下那比但丁描绘的地狱还要恐怖的惨状。
“(阿七)头上发辫系在墙壁的钉子上:要是他的背部向后挨靠,一枚伸出来的尖针便像要刺入他的后脑袋,从他的双手——它们扣上又小又紧的手铐——突出两根铁杆,一根抵住喉咙,阻止他的头颅向前移动,另一根对准腹部,使他的两手一直伸开。他的脚也被尽力拉开,他难受到了极点!”
这就是传说中的枷刑升级版。在这页日记上,赫德还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写道:“Ja san Keh’rh”。原来,赫德的中文虽然说得呱呱叫,但汉字却写得歪歪扭扭,其日记是用母语英语写的,遇见无法对应的词汇,他有时用中文标注,或是干脆用拼音。这次与唐阿七一起被捕的,还有同案犯张灿、秦吉,他俩的身份是钤子手(即验货员)。因此赫德150年前旁注的这四个旧式拼音并不难猜,多半是“枷三个人”。三人的悲惨遭遇着实让赫德惊呆了,好久都缓不过气来。其实有清一代,刑讯逼供蔚然成风,晚清重臣张之洞就曾奏称:“敲扑呼号,血肉横飞反覆刑讯,拷讯之惨,多人拖累,则有瘐毙之冤。”如此看来,阿七们暂且还没有把小命搭上,已属幸运。
“可怜的家伙!若非立即释放,他势必彻底垮掉,为了救他免遭酷刑拷打,他的朋友将被榨取到罄其所有,分文不留。” 赫德的担忧不无道理,事情的进展正如他的预见一样一步步演变。临行前,阿九苦苦哀求赫德,能否缴一笔罚金从轻发落,不然的话,无论如何也得把阿七关在上海。因为就算刀下留人处以流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阿七,照样会半途倒毙。
唐阿七案件令赫德陷入沉思:“中国的祸根在于官员薪俸低微不足,从这个根上长出可以称为‘花与蓟’的作物——蓟是直截了当的勒索和侵吞钱财,花是送给衙门的人的礼物。通事似乎多年来一直有在结账日接受中国商人送礼的习惯。”这样的做法已经成为潜规则,“但是直到丁道台履任,它实际上才被查出来是一种制度化的做法。在经过若干考虑之后,他决定不这样做”!也就在这时,阿七按照惯例,接受了八月中秋节礼,正好被平常嫉妒他的人举报。看来,活该唐阿七倒霉,他撞丁道台枪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