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战争:文化(4)
我们知道,战国末年的大儒荀况,他不是一个醇粹的儒者,在他的思想体系中,明显对当时诸子百家的精华有所吸纳和融会,于是有《荀子》一书。一篇《非十二子》,说明荀况对诸子之学是相当熟稔的。
我说过,诸子百家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之所以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是希望在学术层面先期找到未来中国的出路,这就如后来的五四精英,成批量地把足迹留在西洋一样。
这种有如临盆的痛苦努力,西方学界称之为“哲学的突破”,非常贴切,这才是诸子百家留给后世的最可宝贵的精神遗产。
荀况的这种融会百家长处之努力,亦是寄希望于他的学术思想在用世上,能起到更为积极的作为。就是说,更为有益于结束当年纷乱不堪的局面,包括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
正是基于这一点,毛佩琦教授才认为,荀况的出现,某种意义是一个象征:百家争鸣结局将趋向于学术统一。
据此来看,荀况开办的“儒家学堂”却培养出二位鼎鼎大名的法家弟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二大弟子,一个是韩非,另一个便是李斯。
韩非在其著作《韩非子·和氏篇》中,就曾大力赞颂商鞅辅佐秦孝公时,在意识形态上施行过的一项政策:“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势。”
这分明就是后来“焚书”事件的提前预演。
虽然李斯因忌妒韩非的才能,设计害死了这位才华出众的同门师兄弟。但同样作为法家阵营的旗帜性人物,韩非的突出打造法家这一文化主导力量的思想倾向,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李斯学术思想的侧面反映。
也许是李斯受到绝对先知的商鞅的影响,也许是李斯与韩非同源于擅长大杂汇的荀况。
总之是,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是法家的重要政治信条。
这才是李斯之所以提出上述议案的理论根据。
这一回,我们终于刨到了“挟书律”的祖坟。
当然,这是仅从李斯的角度来说。
从秦始皇的角度来看,他之所以很爽快地批准了李斯那个充满杀气的议案,也是有他的思想源头的。
相信大家都熟悉这样一个人物——吕不韦,商而优则仕的经典人物,秦始皇的爹和秦始皇能当上皇帝,这个人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有着这样一个背景的吕不韦,他能够执掌秦国相权达十多年之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这期间,其门下宾客多达3000之众。
这些人数众多的宾客也不全是吃白饭,却也干了一件极为有益的事:编撰出版了百科全书式的学术巨著——《吕氏春秋》。
此书的最主要特点是:兼儒、墨,合名、法。
名家,简单的讲就是现在的逻辑学,重视“名”(概念)和“实”(事)之关系的研究。商鞅即主修刑、名之学。
和《荀子》一样,《吕氏春秋》走的也是兼收并蓄的路线。只不过后者突出的是法家,正如《荀子》突出的是儒学一样。
精明强干的吕不韦,借这部书提出了一个他相当看重的政治观点。而从后来的事实来看,这个观点完全可以看作是秦始皇实施帝国建设的政治蓝图。
吕不韦主张:“听众人议以治国,国危无日矣……有金鼓,所以一耳。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众也。勇者不得先,惧者不得后,所以一力也。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
简而言之就是,吕不韦把建立统一的思想,与统一军令、统一法令视为一体。
吕不韦曾经是秦始皇最为亲密的人之一,他称吕不韦为“假父”,差一点就是真父了,可见关系非同一般。后来虽然由于政争,吕不韦被诛,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作为曾经的亲密战友,吕不韦的政治理念理应对秦始皇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以上从李斯和秦始皇的角度,分别分析了他们的思想来源,这是为了将复杂的问题简洁化而采取的不得已的办法。
实际上,他们的思想很可能同时受到韩非或者吕不韦的影响,秦始皇曾经就很追星韩非。
但不管怎么说,这就足以说明,在治国理念上,李斯和秦始皇这二个人是高度趋于一致的。就是说,焚书是帝国势在必行的事,正如开疆拓土是帝国必须做的事情一样,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而矣。
这里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吕不韦主张的治国不可兼听众议之理论,似乎有鼓励刚愎自用、闭门造车、独断专行之嫌疑。
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秦始皇不会天真到真地以为仅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打得天下。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集思广议的巨大能量,于是而有廷议。他更清楚裒多益寡、取长补短的益处,于是而允许七十博士可以收藏《诗》、《书》、《百家语》。
我认为,这个理论的准确含义应该是,作为独立的国家形态,她必要有起主导作用的文化力量作为旗帜,在这个旗帜之下,才能形成共同遵守的价值仪轨。
这就是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韩非的学术思想是要“突出打造法家这一文化主导力量”的意义所在。
由此引发出另一个问题:难道只有法家主张排除异己,倡导思想统一,其他诸子就海纳百川,门庭开放吗?
给这个问题找出正确的答案,将有助于我们揭开“焚书”事件的真实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