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证词:我眼中的秦朝(58)

 
帝国证词:我眼中的秦朝(58)
2016-09-11 01:49:21 /故事大全

致命缺陷(1)

提起周朝的世袭制,西汉的举孝廉,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唐宋以降的科举制,那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东西。可是要说起秦帝国的用人制度,地球人就不怎么知道了。

难道秦帝国真的因为短暂,可用的人都还没死绝,因此不必考虑用人的问题?或者,帝国之政策,全靠击鼓传花来实现?

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那么,秦帝国究竟是怎样一个用人方法,依然世袭,还是依然延用战国惯例,从巧舌如簧的客卿中选人?

我也觉得这个问题比较白痴,商鞅连贵族都连根给铲除了,何况官位世袭,想都不要这样去想。而且,焚书运动剑指的就是这种各立山头、各做大王的游士风气,也断然不会延续客卿那一套。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有是的吧?

答案其实就隐藏在李斯给秦始皇的上书里。

它就是著名的“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前文已述,“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是法家的重要政治信条。李斯的治国理念即由这个道统而来。

这一信条最早源自《韩非子·五蠹》里的一句话: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

事实上,“以法为教”与“以吏为师”,只是一枚硬币的二个方面,这就如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个山峰,遂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名句一样。

“以法为教”,其目的是为了突出法家的主导力量,因此,势必打压并排斥其他流派的学说,于是有焚书事件。

问题是,自周朝的“王官之学”彻底溃败以来——周朝的教育一律出自天子所设立的学宫,民间没有私学,这就是“王官学”——传承有自的学术道统似乎有中断的可能。

就在这时,民间出了一位活跃分子,广收学徒,广为布道,以一己之力担当起“为往圣继绝学”之重任。

这个人就是孔子,除了“儒学之集大成者”这个耀眼的光环之外,他还当仁不让地占据这样一个头衔:中国历史上兴办私立学校的鼻祖。

但凡能混得“鼻祖”这个位子来坐,说明他是有徒子徒孙的。事实也正是如此。

至战国时期,私学的倡导终于汇聚成这样一种强大的阵势:诸子百家的蔚为壮观,民间士人的集群崛起。

前者追求哲学上的突破,后者追求实践上的突破。

这两厢结合等同于惊人的“理论指导实践”,最终成为决胜战国的决定性力量。

这一点,在秦国的历史上表现得最为突出,最为明显。

就是李斯本人,应该说,他也是充分意识到并且敬畏这种力量的。想当年,秦始皇清洗了吕不韦,接下来就想将那些碍事且极有可能惑事生非的宾客们,统统赶出秦国去。

正是这个李斯,适时地上书劝告秦始皇不要这样做,其人亦是凭籍一纸《谏逐客书》而实现奇迹般的崛起。

可是,就是这个李斯,到头来却要亲自抡起巴掌,把宾客们赖以存在的学术力量打下去。这样一来,势必会产生出如下的严重后果:

那些潜能巨大且是能量巨大的民间高知,他们该怎么办,何去何从?

已经“藏器于身”的力量,就是说,已经学成出师的智识阶层,他们何去何从,奔头在哪里?学业尚未修成却不甘寂寞,想出人头地的未来力量,他们何去何从,出路又在哪里?

对于这二个巨大到足以摧毁一切的问号,令人惊叹的是,法家在理论先行期间,早已给出了他们缜密而又十足自信的答案。

毫无疑问,它个答案就是“以吏为师”。

这是一种有别于世袭制的新式用人制度:就如作坊里的师带徒,天下士人想做官,可以,前提必须是,先跟政府吏员明习秦法。

至此,“以吏为师”取代了所有流派和教席,成为天底下唯一的法定的执教者。

秦始皇的伟大的实证努力,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致命缺陷(2)

我们知道,历史会无数次地复制战国时代那个动荡不安、杀人如麻、民生凋弊的惨况。而在那样的时代,为了将各自的利益最大化,同时也是为了生存,谁都不会震惊于残暴和背叛。

这就是所谓的礼崩乐坏。

当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无法形成有效的约束力的时候。就是说,当人们不再对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保持应有的敬畏的时候,无数的历史事实表明,这一趋势的后果是相当可怕的,冷漠便会成为集体的表情,麻木或者说无动于衷,便会取代怜悯与善良,成为社会的常态。

这种现象的另一层意思是,人们的表情之所以会如此的沉默,皆是缘自于他们担心善良的背后是否存在陷井,这种担心就如人们恐惧扶起摔倒的老人会否成为被告一样。

于是无耻无底限,无法也无天,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无论何事也都敢干。

顾城的人性观察因此显示出诗人天赋般的深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并不是人们缺失心灵,而是将心灵当作祖先,送进了坟墓。

社会崩溃自此形成。

历经几百年的战乱,秦始皇得到了就是这样一种遗产。

面对如此残局,雄心壮志乃至无边的秦始皇,他要收拾旧河山,他要重振人心,他要移风易俗,那他又该怎么办?

说教显然无济于事。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种伟大的实证努力。

这也是法家思想赋于秦始皇的伟大力量。

他将大传统中的基本价值如父慈子孝之类,置于律令的威慑之下。

儒家主张:以处罚为手段,以革除、戒除为目的,施以一个小的处罚起到大的惩戒作用(不惩不戒,小惩而大戒)。

秦始皇准备用手中的皮鞭做到这一点。

以下二个例子就足以说明,秦代的这种努力是相当新奇的。

儒家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秦律》对此作出硬性规定,损伤他人的发须属于犯罪行为,违者要处以刑罚。

云梦秦简《法律问答》就记载了几条保护发须的法律条文和典型案例:

拔落他人的头发,如果被拔的一方有明显感觉,即可追究对方的刑事责任。

父亲擅自剃掉嫡长子的发须,为父者应受到处罚,以此类推,主人亦不得随意损伤奴婢的发须。

士卒二人拔剑斗殴,如果一人将对方的发髻用剑砍掉,那人即要被判处四年徒刑——完为城旦。

有人与他人打架斗殴,将对方捆绑起来并拔光了其胡须眉毛的,亦应处“城旦”之刑。

另一例是,儒家讲:“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这是一个逻辑关系,最后的结论是,“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错,放置、安置)。

儒家向来看重家庭的伦理功能,亦且把家庭看作是社会的基石——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

无独有偶,秦始皇在最后一次出行的会稽刻石中,就如是声称:妇人有子女而再改嫁,或者丈夫死后再改嫁,或者逃嫁,或者遗弃子女的,都应该受到唾弃;男子淫乱,杀之无罪。

由此来看,余英时先生(《士与中国文化》的作者)将秦始皇的这种努力,概括为“(秦廷)企图用政治秩序来取代文化秩序”,就很值得探讨。

我认为,余英时先生的话作如下解读似乎更合理,即:秦廷其实是想用政治秩序来囊括文化秩序。

因为所谓的文化秩序,说到底,还是作为大秩序的政治秩序之分支。

基于此而言,余英时先生的另一结论似乎也是颇为牵强的。他说:“秦吏只知有政治秩序,不知有文化秩序,所以对大传统中的基本价值如父慈子孝之类往往置之不顾。”

实际上,秦帝国的政治秩序其实是很顾这些的,以上论述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当然,由于法家学说的先天缺陷,很遗憾,秦始皇的后天努力,最终却很令人悲伤地归于失败。

有“西方历史的先知”之称的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的作者),通过他的历史观察,就曾经典地将这种现象提炼为:大多数文化都经历了一个生命的周期,意即有她的出生、成长、青壮与衰亡。

虽然这位德国哲学家的观点未免过于悲观,法家思想与儒家思想在中国历史上后来就实现了融合,并且绵延不绝。

但在某一特定的时期,在某一特定的点上——比如繁荣与没落,对于一种文化而言,没落也就意味着缺失生命力——应该承认,他这个观点是成立的。

下面我们就来谈谈,法家学说的先天性缺陷问题,及由此引发的海啸效应。

致命缺陷(3)

秦帝国寄希望于政府官员在行政之外,也能起到“师”的作用,引领风气,教化民风。

清代有一个大学者,叫章学诚,此老确实了得,竟然刨到了帝国此举的真实祖坟——三代的“政教合一”说。

章学诚认为:“‘以吏为师’,三代之旧法也……秦之悖于古者多矣,犹有合于古者,‘以吏为师’也。”

这固然是一个美好的想法。

然而事实证明,这至多只是一种很糟糕的一厢情愿。

因为时异事迁,毕竟不是夏、商、周那样的环境。更何况,民间私学的勃兴与士子心灵的自由,已然成了历史之大势,欲将这种野惯的心灵再匡范在牢笼里,谈何容易啊。

这就如泛滥的洪水,很天方夜谭地想用堤坝去围堵一样。

大禹的父亲鲧即失败于此,而大禹用了疏导的良方,成功于水到渠成。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帝国政府习学了墨守成规的鲧而不是因势利导的禹,这就意味着,帝国在制度性建设上已然先期输着。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强调,秦帝国的崩溃实质上是崩溃于学术层面的原因所在。

估且不论尚未学成出师的士子,那些已然形成学术观点的智识阶层,要他们中途改弦更张,中年跳槽,谈何容易啊。

狭窄的仕途模式丢掉了一半士心。

此其一。

其二,这其中,不乏那些坚守学术底限的人,在这个压迫性的政策面前,以及显然不够雍容大肚的焚书政策面前,他们唯一的也是最佳的选择,当然是沉默了。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狭窄的门户之见又丢掉了一半士心。

现在就是一个小学算术题了,一半加一半,等于多少?

答案是,秦帝国差不多把士心全丢光了。

什么叫崩溃?这就叫崩溃。

什么叫分道扬镳?这就叫分道扬镳。

而什么又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就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比在场的爆炸更为可怕。

因为分道扬镳的知识分子们,虽然他们手上没有火点,但他们给致命的燃烧准备了另一种极为重要的物质--油。

时刻准备着,借机生事,煸风点火,火上浇油;时刻准备着,坚决、干净、彻底、全部地烧毁一整座大厦。

这是他们期待的再就业。

由此,他们的身份也由公开的知识分子,转变为行踪诡异的“地下党”。

深度潜伏,静观其变,时机一到,摧枯拉朽。

这是他们期盼实现再就业的坚定的职场定位。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甘不甘心承认,倒戈,就在此时此刻,以无可挽回之势,终于出现了。

我仿佛看到了回天乏术的无奈。

此时,某地下党的心中就装着这样一种期待。

他成了那个时代倒戈势力的代表性符号。

此人就是孔鲋。

致命缺陷(4)

孔鲋,字子鱼,孔子八世孙,这个世系说明了孔鲋的儒者身份,以及他的家学渊源。

仅此一点还不足以说明孔鲋身份的特殊性。

史书记载,故魏国人陈馀曾推诩孔鲋为“书籍之主”。

这四个字的字面意思是:书籍的拥有人。按这个意思,孔鲋大体类似于后世的藏书家。

然而事实上,这四个字所要传达的信息,远比字面意思要丰富得多。

我们知道,古代的书籍是极不易得的,印刷术发明之前,情况更糟。简牍是这一时期的书籍常态,其特点是:书写不易,阅读不便,保存困难,因此成为稀缺品。

有志青年想读书,又苦于没得书读,不得已,只得背井离乡,投奔拥有书籍的先生门下,这就是古代形容读书人艰苦的求学经历为“负笈相从”一说的由来。

由于先生拥有如此紧缺的资源,自然不乏络绎不绝的求学者。因了五湖辐凑之故,先生的学术思想与学术主张籍此而广为传播。也因了其学术思想与学术主张的广为传播,先生亦籍此而成为足以影响一方士心与风气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才是“书籍之主”孔鲋的真实身份。

他分明就是儒家在秦帝国时期的重镇所在。

问题是,帝国政府要消灭这些重镇。

于是,陈馀替他捏一把汗:老孔啊,你的那些书,怕是会引起大麻烦的,怎么办啊。

孔鲋不以为然,他的回答似乎答非所问。然而正是这种答非所问,亮明了孔鲋,或者说以孔鲋为代表的精英知识分子的倒戈立场。

孔鲋先给“朋友”作了定义:了解我的人,才是我的朋友。秦政府不是我的朋友,因为他不了解我。

然后他非常信任地对陈馀说:我会把这些书藏起来,等待我的真正朋友的出现。

事实证明,如水墨的濡染一样,潜伏,此时已无可抗拒地扩散到知识阶层。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消沉与等死,而是带有极强目的性的静观时变。

它的另一个意思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秦始皇决计想不到,正是他的悲惨政策,将那些原本可以与政府有效合作的精英知识分子,逼向了对立面,使帝国的精英阶层无可挽回地出现了分裂。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将会看到,正是这些分裂的精英知识分子,给那些志在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们,提供了准确的航海图。

这才是那些精英知识分子最为可怕之处。

而孔鲋对陈馀寄予身家性命的信任,亦足以说明,这种可怕的力量不是星星点点,却是集群化的出现。

陈馀,大梁人(开封),好儒术,这个共同的兴趣才使他与孔鲋走到了一起。

私交铁到甘愿为对方去铤而走险,乃至于很乐意地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古人称这种铁关系为“刎颈交”。

陈馀就有这样一个“刎颈交”,他就是张耳,也是大梁人,曾经食客于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魏无忌。

魏国灭亡之前,张耳晃到了大梁附近的外黄(河南杞县)。这时节他走了桃花运,娶了一个富二代做老婆,遂谋得外黄县县令来做,帐下也聚了不少“千里客”,由是知名。

刘邦即是在这个期间前往拜会了张耳,并在他的家里住了几个月。因此之故,张耳的儿子后来成了刘邦的乘龙快婿。

以上只是简要说说陈馀与张耳的家世,而下面发生的一件事,则完全泄露了他们非同寻常的心志。

秦灭魏之后,帝国政府将陈、张二人的知名度视为不稳定因素。于是,张榜通缉,得张耳者赏金千两,得陈馀者赏金五百两。

这样,他俩就出现在了远方的一个名叫“陈”(河南淮阳,楚国故都之一)的地方。另起新名,做起守门的差事——“里门监”,混饭吃。

不巧,“里门监”的上级——里吏,抓住陈馀的把柄,要打他。

里吏最终如愿以偿了,因为年长的张耳成功制止了想一跃而起的陈馀。

张耳将陈馀唤到僻静处,说了如下意味深长的话:

“平常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就因为这点小事想坏了我们的大事吗(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事吏乎)?”

这就彻底泄露了他们想搅乱一池春水的心思。

语曰:三人为众。孔鲋、陈馀、张耳,这三人不约而同的相继倒戈,就足以说明势态的严重性。

如果一定要对孔鲋、陈馀和张耳进行立场划分的话,可以这样说:孔鲋属于新生的倒戈派,是帝国错误政策导致的灾难性后果的总代表;陈馀和张耳则属于固已有之的分裂派,如张良一样,他们出于对故国的情感和对现政权的仇恨,走向了政府的对立面。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两股原本可以分流的可怕势力,眼下竟然奇迹般地汇聚在了一起。

应该承认,帝国政府确实是精英云集。有二个人分明清醒地意识到这二股势力的可怕之处。

对分裂势力明显感到不安的人,就是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王绾。而对倒戈派极有可能产生的灾难性后果,有一人也明确提出警告。

此人就是秦始皇的大儿子扶苏。我们在前面论证过,鉴于秦代的嫡长子继承制,扶苏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那个人。

问题是,正如王绾的正确意见,它的最后归宿竟然是废纸篓一样。对于扶苏的清醒认识,秦始皇也是置若罔闻。

事情不仅仅于此,秦始皇还把这位帝国的继承者,发配到了北方前线,去当蒙恬的“政委”——监军,时间在公元前212年。

这就为不久之后,在帝国内部发生的一场惊天巨变埋下了伏笔。同时也就意味着,帝国丧失了最后改良的时机。

我总是想,如果历史可以假设的话,假设是由扶苏而不是由愚蠢的胡亥来继承皇位,情况是否会好一点呢?

我认为,答案应当是肯定的,因为扶苏明确表示不同意秦始皇重法处理知识分子的做法。这就是说,如果由扶苏来主政,改良是一定会进行的。

遗憾的是,历史不容假设。

种种迹象表明,秦帝国的好运终于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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