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手乾坤(3)
在赵高的手里，死而复生的秦始皇下了二道命令，一道是给胡亥的，一道是给扶苏的(原来的那一道估计给赵高拿去擦屁股了)。
给胡亥的是一道委任状：策立胡亥为太子。
给扶苏的却是一道催命符：逼令扶苏和他的左膀右臂——蒙恬自行了断，军权移交给副将王离。
我们知道，做假要做得有理，首要的条件就是逼真，这就如装扮假警察，得有真行头一样。
同理，假命令要假得让人信服，必要符合领导人的一惯口气，这样才能蒙得了事，摸得着鱼。
秦始皇的一惯口气是什么呢?
那就是扶苏失宠，贬拙出京。
鬼精的赵高和阴险的李斯利用了这一点，于是我们就会看到，假诏书里斥责的语气，那是空前的严厉：
一，斥责扶苏屡屡上书诽谤朝政，是为不孝;
二，斥责蒙恬没有教育好扶苏，是为不忠。
不孝不忠都得去死，这就是假诏书的真结论。
赵高和李斯联手导演的这出戏，历史学名称作“矫诏”的便是。它的恐怖魅影在往后的历史中，还要不断地闪现，惊起板荡无数。
事实证明，扶苏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帝国如果成功交到他的手里，我敢肯定，休养生息这个政策定会提前，而不必拖到汉初。
因为有证据表明，扶苏曾旗帜鲜明地反对过秦始皇的某些做派(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而作为他的铁杆同盟，蒙恬似乎也同意应对当前的某些政策做些修正(将军恬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
这应当可以看作是当时的一股政治呼声。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这种呼声，在秦始皇那得到了回应。
要证明这一点并不难。
朱标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太子，曾质疑老爹的一些激烈做法。朱元璋便将一根长满荆棘的棍子扔到朱标跟前，要他捡起来。
见朱标面露难色，朱元璋干净利落地抹去上面的刺，然后意味深长地对儿子说：现在它上面没有刺了。
言外之意，我这样做全是为了你。
汉武帝刘彻也曾对戾太子刘据，说过相似的话(通过刘据的舅舅卫青转达)。
这两个例子就足以说明，秦始皇打算将接力棒交到扶苏手上，是有他的良苦用心的。
他是希望看到扶苏的忠厚守成，而不是胡亥的变本加厉。
然而秦始皇决难料到，扶苏固然适合做太平天子，却不适合在天黑的时候出来混社会。玩阴的那一套，扶苏显然不是老狐狸赵高的对手。
这就是伟人说的，老实人等于没用。
当扶苏拿到那纸催命符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哭，第二天念头就是去找绳子。
没有第三个念头了。
老实的扶苏甚至连质疑的念头都不曾有。
到底是蒙恬，在血与火的战场上摸爬过来，什么样的世道没见过。况且，兵者诡道也，要玩阴的，想来蒙恬也不输。至于想不想玩，怎么个玩法，那就看他的选择了，这一点将在后文得到证明。
于是，蒙恬赶忙劝阻闷头寻死的扶苏：先别忙找绳子，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应该说，蒙恬分析可以暂时不死的原因，是有道理的。
他说：皇帝命我统兵三十万，坐镇边陲，这是天下之重任，系国家之安危，哪能仅凭使者的一面之词就去死呢，其中要有诈怎么办?
哪曾想，扶苏着实是老实到不着调，他一见今天这架式不象是假的：皇帝的使者来了，并且再三摧促赶紧死去;李丞相派来推替他监军一职的“舍人”也来了，正很不善良地虎视在边上。
遂扔下一句：爹叫儿死，儿不能不死。
牙一咬，心一横，真死去了。
独留蒙恬冒着抗旨不遵的巨大风险，顽强地活着。
虽然儒家教导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并且扶苏以他的性命作出了示范。但蒙恬不是扶苏，他不想做这样不明不白的忠臣，他也不愿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死。
于是，蒙恬将军权移交给副将王离，由左丞相李斯的舍人出任监军。他自个则主动就缚，被异地关押在距他的司令部所在地——上郡不远的阳周(陕西子长北)。
蒙恬所以如此坚持，自有他的心理底牌。这个底牌就是，他的亲弟弟蒙毅，正当红在秦始皇身边，他要搞到确切的消息，弄清楚来龙去脉，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这回蒙恬失算了。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看来不难的事，此时，却成了极难的事，比登天还难。
因为蒙毅竟然不在秦始皇身边。
只手乾坤(4)
胡亥大喜过望，因为使者带回了扶苏自杀的确切消息。
这意味着，他的最大对手被剪除了，他的皇位算是十拿十稳了。
这个时节的胡亥，多少还有点政见，还知道维护帝国的统治，得靠能力卓越的人。
于是，打算释放综合实力在李斯之上的蒙恬。
这李斯能答应吗?他所以放下身段，冒着身家性命之大风险，甘心同流合污，图什么，不就图扳倒蒙恬嘛。
现在倒好，胡亥一句话，他做好人，他收人心，他得大利益，李斯却有可能因此而丢掉饭碗，这不是全不把李斯当根葱么。
最为不答应的人其实是赵高，他可比胡亥想得明白，蒙恬到底是什么货色，皇帝的命令他都敢不折不扣地不执行，一旦真相大白，哪怕是谣言四起，接下来去死的，将不会是蒙恬，而是他赵高。
他能亲手遗下这个大祸患吗?
不能+不能=蒙恬得老老实实地在牢里呆着。
就在这时，被蒙恬寄予厚望的蒙毅，办完所有差事回来复命。他确实是得到了秦始皇驾崩的确切消息，但在传出这个消息之前，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令他震惊的事实：
他被逮捕了。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死穴是从来不缺的。
职业杀手赵高对胡亥说：你爹本来早就想立你为太子，都是这个蒙毅居中搞鬼，才坏了大事。
这就是蒙毅的死穴。
于是，一头雾水的蒙毅，远距离被扔到了代郡(河北蔚县)的监狱里。
由此可见，语义直指调虎离山的异地关押，似乎是赵高同志的卓越发明了。
在阴谋家赵高和仓鼠李斯的联手操纵下，胡亥的木偶形象初现端倪。
忙完这些活，赵高算是松了一口气，扶苏党算是彻底玩完了。黑色皮包里的红色图章，眼下在赵高的眼里，不再是一个无生命的东西，却是朝气勃发，蠢蠢蠕动，因为它代表着圆的可以说成扁的，扁的可以说成无形的。
这就是为所欲为。
于是，赵高和李斯继续把假戏做真，严密封锁秦始皇的死讯，死皇帝还得真吃喝，该送的饭得送，该作的汇报得作。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由赵高信得过的太监代劳了。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秘不发丧。
雄杰一生的秦始皇，一生叱咤风云，生杀予夺，说一不二，气象万千，哪曾想到，身后竟会成为别人的玩偶。
只有李斯、赵高及几个腹心太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后车驾继续沿着即定路线北向。
当车驾出井陉(河北井陉)，走到九原郡(内蒙古包头)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
入秋的天气固然清爽，所谓天高云淡。但就在这个宜人的秋色里，有一种气候也是相当历害的，那就是秋老虎，不亚于盛夏酷暑时。
《通鉴》的用词是：会暑。
当时又没有冷冻设备，一肚子山珍海味的秦始皇，无可挽回地发出那种挡也挡不住的味道。
还真要佩服这些人的“奇”智，竟然想到鲍鱼同样可以发出如此那般的奇臭。
于是，鲍鱼就成了混淆视听的“替死鬼”。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车驾遂急忙掉头，走直道，直插咸阳。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秦始皇逝世的消息正式昭告天下。
太子胡亥继帝位，是为秦二世。
赵高的官阶虽然只前进了一小步，只是一个郎中令，九卿之一。但这个职位意味着，胡亥从此失去了自由，一切都得听赵高的摆布(居中作事)。
因为郎中令全权负责宫禁之安全。
公元前210年九月，一代英杰秦始皇下葬郦山。
告别仪式据传相当隆重，但对于秦帝国来说，这将是她最后的辉煌。
唐人鲍容因此有诗曰：
“泉宫一闭秦国丧，牧童弄火骊山上”(《锦瑟行》)。
很是古老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