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十八年,登州城聚仁钱庄的掌柜郎老爷病入膏肓,让人通知远在日本的儿子郎枰火速赶回家照料生意。
聚仁钱庄是一家老字号的钱庄,是从郎枰的爷爷郎五爷手上开办起来的。郎家于道光年间迁到登州,起初默默无闻,郎五爷只是做些小本生意,到了同治年间,郎五爷出资开办了聚仁钱庄,传到了郎枰的父亲手里后,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聚仁已成为华北赫赫有名的字号了。
郎枰从日本匆匆赶回国,等他回到家,父亲已经龟缩在蒙着黑纱的画框里,眼睛担忧地看着儿子。父亲除了留给郎枰一份大家业,还留给他一个用铜锁紧锁着的银质小匣。郎枰打开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小罐围棋黑子。郎枰用缺了食指的右手轻轻拈起一枚棋子,只见棋子通体黑亮晶莹,磨得是柔嫩滋润,毫无瑕疵。这竟是黑玉制成的棋子,朗枰心中不禁又惊又喜,他爱不释手地摸着棋子,心中只是奇怪:为何只有黑子不见白子,还有,父亲一向严禁自己下棋,家训中的第一条就是不准子孙与人下棋争锋,为何还留下这些棋子给自己?
郎枰疑惑地打开信,正是父亲亲笔,信中简单述说了当年郎枰的祖父跟祖母因棋生爱的经过,叮嘱他远离围棋,说郎家因棋而成,亦可因棋而败。郎枰看完后,心中的疑难虽消,却不由耸然:万万想不到,这副玉棋竟是宫中宝物,自己的祖母竟是宫中为情私奔的贵妃娘娘明妃,祖父则是围棋圣手,因为拐了皇帝的爱妃,几经辗转来到登州后,一直隐姓埋名……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家训第一条就是不准子孙下棋,原来那是怕引人注意,招来朝廷鹰犬。
郎枰的右手食指就是因为违反家规而被父亲砍掉的。登州虽然距京城遥远,但民间弈风颇盛,有钱有闲的王孙贵族就不说了,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一有空闲也相对而坐,在地上画盘,以石子为棋,下个不亦乐乎。在这样的环境下,小时候的郎枰很快痴迷于黑白世界,当然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着的是日本围棋世家田岛家族的血液,爱上围棋也是天性使然。郎枰天资过人,学棋进步神速,越下越痴迷,不但将家规置之脑后,而且连学业都荒废了。父亲几次劝导无效后,终于有一次命人将十五岁的郎枰从棋枰前抢回家中,亲手砍掉了他用来夹棋子的食指,这才暂时将他从黑白世界中拉了回来。后来,父亲将郎枰送到日本留学,学习经济,以期回来后振兴家业。可是父亲哪里想到,日本弈风更盛,没有了家人的束缚,郎枰在日本如鱼得水,将学业、祖训统统抛在了脑后……
至于白棋子哪里去了,郎枰的父亲在信中只字未提。连郎枰的爷爷是日本人的事情,也未提。也许,这些事连郎枰的父亲都不知道。
在小匣的最下层,郎枰翻出一本业已发黄的古书,正是前代高人汇编的《黑白劫》,记录了许多外界已经失传的棋谱。郎枰翻开第一页,只看了一眼,禁不住心神荡漾,很快沉迷于其中难以自拔。
其时已到民国年间,满清已亡,郎枰自然也不必害怕皇室追究。不过,他感念先人,不愿再与人下棋争锋,将钱庄生意交给心腹之人打理后,自己埋头在家潜心研究《黑白劫》棋谱。他越研究越觉博大精深。棋谱中绝大部分是残谱,未到终局就断了,也不知是录谱之人疏忽还是原棋未下完,盘面上黑子与白子相互纠缠、关系微妙,优劣难以判断。郎枰每日照谱摆棋自博,试着下到终盘,但觉变化无穷,其中意境奇妙无比。他沉湎其中,乃至吃饭、走路、睡觉,亦神游局内。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百年。郎枰一心钻研棋谱,两耳不闻窗外事,日子过得懵懵懂懂,不知时光之变换。倏忽之间,几年时光飞逝而过。忽一日,枪炮声隆隆,日寇兵临登州城下,登州失陷。其时,已到了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