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曾经是美丽的,而现在只剩下美丽燃烧后的灰烬。
陆医生想,画家一定愿意画这张脸。那双黑而深的眼睛,轮廓的褶皱都像被刀子深深刻过。眼皮微微跳动,把惊骇定格在脸上。这张脸曾经是美丽的,而现在只剩下美丽燃烧后的灰烬。
病人说:“我叫遥远,那次去云溪,是我提议的……”
那个疯女人是我们在前往云雾岭的路上遇到的。
那一天,我们开着车,遭遇了大雨、爆胎、道路塌方等种种险情,直到车窗玻璃被山崖上崩落的石块砸出了一个大洞,才不得不把汽车扔在这条岌岌可危的山路上,循着“云雾岭——前方1500米的指示牌”,我们准备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们四个人同行:我、云朵、路非和白树。出发前,路非刚刚向云朵求婚。当他拿出那枚祖传戒指时,云朵惊叫了一声,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再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云朵了。她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再嫁,却不幸遇到了一个外表斯文的衣冠禽兽。云朵的母亲是个软弱的女人,眼看着幼小的女儿被骚扰侵犯,却一直忍气吞声。云朵十几岁离开家,就再没回去过。她第一次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宿舍楼的天台上。她静静地讲述,像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在学校,因为云朵的美丽和明朗,追她的人很多。但她只是笑着,把他们推拒在安全距离之外,直到路非出现。这个来自云溪山的男孩,坚定地走在她身边,保护她,想为她撑开一片天。
我问路非:“你为什么喜欢云朵?”
路非的眼神很温柔:“她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女孩。”
出发前夜,云朵告诉我:“路非和我,从来没做过爱,他以为我是处女。”
我吃了一惊,路非和云朵在一起这么久了,都已经到赠送戒指的时候了,他们之间居然还是这么纯洁。
云朵神色凄惘:“我该怎么向他解释?”
我安慰她:“别傻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会有人在乎这个?再说,路非是真爱你的。”
提到爱,云朵释然了。他那么爱她,随叫随到,陪她温书,给她带好吃的,就因为她多看了一眼橱窗里的高级时装,路非就熬夜做图纸攒钱给她买。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片洁白的雪花。
在暴雨来临之前,我们一直玩得很开心。正是初夏,天气晴朗,无论是溪水、湖泊、悬崖、山花,还是红木灰墙的村落,都有一种未经雕琢的天然之美。一路上我们都在拍照和画画。
白天,路非和云朵一组,我和白树一组。晚上,路非和白树睡同一个帐篷,我和云朵睡另一个帐篷。直到有一天,我们在湖边驻扎,白树和我在篝火边烤土豆,路非和云朵在草丛中玩,渐渐没了声音。
回来的时候,云朵的头上有花瓣的碎片,表情害羞而欢喜。路非在一边沉默不语。
然后,那场暴雨就来了,铺天盖地。那些秀美的山露出了苍冷的本来面目,溪流变得湍急而凶险,像是吞噬一切的巨蟒。
我们在雨中前往云雾岭,道路湿滑,处处是疯长的草木。三里路感觉像走了十里不止。转过一道断崖,云朵一声惊叫,一个苍白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破烂不堪的衣裤像树干上的苔藓,整张脸埋在灰白的长发之中。眼睛在白发后面若隐若现。
“木头……啊……木头……”疯女人走动的姿势很奇怪,像四肢被折断过一样。
云朵吓得惨叫,我强忍着身上的战栗。两个男人挡在了我们身前。
“别怕,只是个疯子。”路非低声说。
“我们还是回去吧。”云朵说。
“没事,我们绕过去。”路非说。
我躲在白树后面,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疯女人。疯女人呆呆站着,兀自叨念不休,突然一个转身,用脏腻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背包,发出嘶哑的鸦叫:“出去!木头!出去!”
我倒抽一口凉气,疯女人的脸贴近我,乱发之下的皮肤斑驳得像树皮,眉心一道猩红色刺痛了我的眼睛。
白树想帮我推开她,可她死死地拽着背包带,直到路非过来狠狠地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她才猛地栽倒了,泥水飞溅,我们趁机逃向云雾岭。
“出去啊!”疯女人尖叫着,群山回应,雨声哗哗,像水鬼在湖底叫。
云雾岭村在雨雾中浮现。
云雾岭同云溪山其他的村落差不多,都依着山坡而建。房子大都是木结构的,灰砖墙,石门窗,粗笨而结实。房檐雕着八仙过海和凤穿牡丹的图案。
走在青石铺成的弄堂里,只听得见我们四个人的脚步声和云朵害怕的抽气声。村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黄昏,应该是家家户户冒炊烟吃晚饭串门的时候,为什么每户人家的门都紧闭着,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路上,我们看到过许多村子,年轻人都到外面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少数老人和孩子,许多房子都空置着。但是没有一个村子像这座村子那样,静得可怕,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像一座死了的村庄。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好像又听到了疯女人的喊叫声:“木头!出去!”但是再听听,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一样,我们慢慢地穿过那迷宫般的巷子,看到了村子后面的大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