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盲人进村,拍打净身上的雪花,拐进一户人家。盲人在村里挨户说书,有钱的给个钱花,没钱的混个饭局,从村东说到村西。
腊月里盲人的书场,鲜活地充溢了乡村,成为一种奢侈,弥漫着吉庆高古之气。天黑透的时候,盲人开始说书了。一副鼓板,一把二胡,灯光下盲人脸上匀和,不见风霜。
盲人清了清嗓子先说了一句“帽儿”:“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众人就开始兴奋了。盲人说:“酒壮脓包胆,酒入英雄肠。三国红楼梁山泊,武松打虎景阳冈。”盲人呵出
来的“书帽”悠长辽远,众人的喝彩声随之而起。这时,盲人的脸上就呈现一种英雄气,恣意旷放。
说书是有讲究的。一是要净面净手给一家之主灶王爷烧香;二是要把灯盏放在书桌上;三是要主家两壶白酒。盲人说,喝酒气足,英雄本色没有酒拉把是说不成的。盲人说,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谁?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让他上山来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英雄都这样,一生潦草、莽撞。碰上历史中的尴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
听书人听出了门道,有人问:后沟的拴狗不也上山打死一头山猪吗,咋就越看越寒碜?盲人说,遭际不同,味道就差了。李逵也杀虎,可惜杀急了。武松打虎之后,先是潘金莲,后是蒋门神,再后来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英雄身上有人气养着。拴狗仅是野猪拱了他家的芋头,李逵都比不得,拴狗比得吗?
盲人说到激动处,天上现出半牙儿月亮。这雪夜真是适合饿虎下山、英雄独行啊。那只吊睛白额大虫和武松,正沿着不同的山路走向景阳冈,武松打虎,千年之后英魂浩荡。盲人收了弓,众人却迟迟不愿离去。
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月下身影里就处处有了英雄气。这股英雄气涤荡了冬夜。雪,纤尘不染,朗朗乾坤万里无埃。
盲人看现世的一切都是抽象的,眼里放射的仅是一种对富贵温柔之外、那种真正俗世的无限憧憬。盲人无家,十五岁上,娘说:“儿啊,这是最后了,我供不起你啦。”说完西去。人无泪,从此在尘世中,暗夜深邃而绵长地伴着他。
他依靠嗅觉在暗夜里推算时辰。盲人想,我是曾经看到过色彩的,一种曾经离自己相当贴近的东西,那一种色彩如玻璃一样随喜喧闹,却也一样地清冽易碎。
那是一个午后,盲人在主家的土炕上盘腿而坐。主家的女人说:“可惜了你呀,瞎子。”盲人不语,但端水的手指在茶托上就呈出了兰花状。事情到这份儿上,女人伸过手去触摸盲人的手指,盲人的手指就一个一个全高兴起来,脸上就有春蛇在爬动。盲人不说话,只看到一种色彩,是区别于黑色的东西,一种难以遏止的焦躁,幻化出了无限空间,这种双重意义上的冲动成就了盲人的色彩。女人轻声说:“可惜了你呀,瞎子。”
盲人想:这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体面了。
打这之后,盲人在说到武二怒杀潘金莲的时候,就说得出了色彩。盲人说:“武二看到了八百里夜空有一朵红云滚过来,武二的手抬起来了,死去活来,不见生死,武二脸上爬满春蛇。武二听见一声开叉的尖叫,这尖叫在寂静的夜里灿烂悠长。”盲人最后总结:“武二的心死了……”
盲人在这个冬天的最后几日走出村去,饱经风霜的眼角,添满了细细的纹路。厚实的尘土中,人走出一条羊肠小路,在日久年深的自然中形成了景观。
这时灯芯跳了几下,乡村的夜色中就有了一些冗长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