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叔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失踪的。当初,林家镇的父老乡亲,压根儿就不信二叔会失踪。他们认为,二叔只是有急事临时外出,等办完事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们了解二叔,二叔是好人,心肠热,有情意,不会抛下林家镇上上下下几千口子人,自己去逍遥自在,所以他们一直在等。可这一等就是五六十年,却连二叔的影子也没见着。这就像一团迷雾,始终笼罩在每个林家镇人的心头,因此,他们几乎天天都在念着二叔,想着二叔,说道二叔的仁义,感怀二叔的恩德,乃至于让本镇年轻的后生们都听成了瘾,得空就缠着老辈人讲述二叔的故事。
二叔名叫沈加驹,本是个孤儿。爷爷奶奶看二叔可怜,便收他做义子。抗日战争暴发后,父亲毅然参加了革命,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之中。不久,父亲因为战斗英勇,被组织任命为县大队抗日联防队队长。父亲是个“枪准子”,曾有上百的伪军和鬼子命伤他的枪口下,所以日本人对他既恨又怕,到处张榜悬赏捉拿。这年九月,因为汉奸出卖,爷爷奶奶双双被俘并遭杀害,二叔在乡亲的掩护下,侥幸脱险。从此,还不满十四岁的二叔常随父亲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日子过得既艰苦又危险。为了不影响革命工作,更考虑到二叔的安全,经组织倾力帮助,二叔被安排到林家镇“济世堂”医馆当学徒,馆主林济安是当地有名的善人,思想进步,和八路军县大队多有往来,常为他们送医送药。
从此,二叔便跟着林馆主,学医习文炼武。二叔非常聪明,也肯用功,不过三、四年光景,二叔就能独立行医坐诊,且一表人材,深得恩师林馆主欢心。这年,二叔十八岁。
林馆主有一双儿女,儿子叫林文祥,二十岁,模样倒挺文静,却好逸恶劳,很是不成器,经常背着父亲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鬼混,听说还和曾驻扎在林家镇日据点里的翻译官沙汉仁有往来,林馆主为此事责骂过他,但林文祥就是不认帐,还辩称说有人故意加害于他。女儿叫林文婧,身材窈窕,长得水灵白净,又识文断字的,被父亲视着掌上明珠。文婧与二叔两小无猜,梅竹相依,情同兄妹,与二叔同庚。林馆主见他二人要好,心中暗喜,遂产生许配之意。
林文祥看父亲总偏心于二叔,感到非常不痛快,所以,时不时的搞些恶作剧整治一下二叔。有一回,林馆主外出办事,林文祥找了个借口,把二叔骗到镇外的一棵枣树下,树上结满了红鲜鲜的枣粒,既好看又馋人,二叔看得入神,却没注意在离他头顶一两米的上方,浓密的枣、叶之中,悬挂着一枚碗口大小的蚂蜂窝。站在不远处的林文祥,一脸的坏笑,悄悄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圪瘩,用力掷向树上的蚂蜂窝,然后拔腿就跑……突然受到袭扰的蚂蜂“嗡”的一声飞了出来,在空中上下盘旋,少顷便纠集成群,猛然扑向正在发愣的二叔,二叔毫无防备,早被蛰得满地打滚……而林文祥却站在远处笑得直不起腰来。
事后,林馆主追问究竟,二叔说自己不小心捅了蚂蜂窝。但林馆主心里明镜似的,估计一定是儿子捣的鬼!所以林馆主一直怒视着儿子林文祥,林文祥也始终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然而,二叔的仁义和厚道,并没有使林文祥产生丝毫的悔意和感激,换来的却是加倍的讥讽和羞辱,说二叔是无父无母的叫花子,没人要的孤魂野鬼,混吃混喝的烂货、泼皮,赖着不走就是想霸占林家的产业……这些话,让二叔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他本想找大哥(我的父亲)打鬼子去,来个不辞而别,一走了之,免得在这里遭人嫌疑、嘲弄。但每及此时,他便想到如父亲一般关怀、呵护自己的林馆主,二叔的心就平静了,即刻打消了去意。无论受多少委屈和误解总是默默地扛着,绝不吭声,人家对自己可是有天大的恩德啊!
林馆主也知道儿子刁蛮成性,总是借故找二叔的茬儿,所以经常为此喝斥、责骂儿子。而林文祥不但不悔改,还责怪父亲向着外人,从此怀恨在心。
二
经林馆主严格、精心调教,二叔医技大进,对病人又亲切周到,故而在地方上小有名气。且与师姐文婧亦成就了佳配。林馆主还当着众乡亲的面宣布,将二叔立为林家医技的传人,接替他打点“济世堂”医馆的日常事务。二叔千般请辞万般推让,林馆主就是不答应。在四邻八乡传为佳话,无不颂扬林济安馆主的美德善行。
然而,这一切却让林文祥恨得切齿。他想,诺大的家财怎能拱手分给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呢,老不死的真糊涂透顶了!不行,得想个法子赶走他!林文祥贼贼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陡而想起日军的翻译官沙汉仁来,他主意头挺多,估计找他想办法,定能把二叔弄个半死。于是,便决定乘晚偷偷遛进城,去找沙汉仁帮忙。
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林文祥鬼头鬼脑地走出大门,没想到,却迎面撞到父亲和十多个神情凝重又很英武的人,父亲劈头就问∶“这么晚了你要到哪儿去?”林文祥吱吱唔唔地回答说∶“随便……走走……”林馆主随口说∶“外面不安生,走什么走?进屋!”他不敢不听,只好从命,悻悻的。父亲随手将门锁牢。
林文祥呆立一旁,暗自寻思,老家伙又弄什么鬼,神神怪怪的。这帮人已来过多次了,其中一个他曾见过,长得凶神恶煞一般,黑不溜秋的,满脸褶子,壮得像个狗熊……每次来去总是急急匆匆的,莫非……
于是,他委随父亲等一行人之后,悄悄跟着想偷探听些消息……林馆主把这一行人引至自己的书房,并吩咐帐房牛贵让二叔赶快过来,然后随手关上门。
林馆主握住那个黑脸膛汉子的手,关切地说道∶“朱营长,你怎么亲自来了?路上随时都可能遭遇鬼子,这太冒险了!是不是上次那批药品出什么问题了?”
朱营长赶忙回答道∶“不是不是!药品已安全送达,救了好多战士的命。这次来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交还购买药品的钱,二是我们的一个英雄连长在大沟庄战斗中,身负重伤,生命垂危,因为队伍转移,一时联系不上随军医生,特来向您求援!”
林馆主又是摆手又是点头,急急地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啥钱呢!为了社稷安危,民族存亡,你们命都可以不要,我还能要钱?赶紧!救人去!”
朱营长说∶“不行不行!这钱你一定得收下。”但林馆主坚持拒收,并再三推让,朱营也只好作罢,又说:“好!就依你。不过,伤员还在大沟庄呢,因从大沟庄到林家镇有八十多里地,这一带常有汉奸便衣队出没,带着伤员不方便,所以想请林馆主给派个得力一点的先生……”朱营长话还没说完,听见有人敲门,忙闪到一边。“师父,我是加驹。”林馆主打开门让二叔进来。对朱营长说∶“就让他跟你走一趟,他可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呀。你们应该相识的,上一次帮你们把药品送到镇外就是他!他大哥也是你们队伍上人,你看可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