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走进房间时,看见了儿子那湿漉漉的眼睛。他的心底倏然一阵欢快的悸动:儿子终于成为一个男人了!先前,尽管儿子在他面前晃动三角肌,绷突胸大肌,蓄起毛茸茸的小黑胡,失恋时撕扯头发捶胸顿足,或者梗着脖子桀骜不驯什么的;儿子在老人眼里终归是一个“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呀嘛小儿郎”。
关于男人,老人有自己的一套。
“爸。”儿子站起来,揉揉眼。
他第一次觉得儿子比自己高,高半头。
“坐吧。”他想跟儿子认真地平等地谈一次。
他们坐到沙发上,挨着。阳光愣乎乎地冲撞进来。儿子的脸被映得棱角分明。
“为井喷?”老人问。
“太惨了!我们——”
“不错。船、人都保住了,已经很不错啦。”
“不。爸。您不知道——我们是太惨了。马上就要完井了。真的!马上——这口井一开钻,我们的劲头比钻杆拧得都紧……”
钻台。阳光酷烈。铁板滚烫,水珠溅落上去滋啦啦腾起一缕水雾。赤裸着胸脯。汗水、泥浆恣意涂抹。泥浆刺进毛孔火辣辣灼痛。
儿子哑默了,指关节攥得嘎嘎吧吧。
窗外,响起了一串清亮的鸽哨。
“苇鸟又飞回来了?”老人问。
“是鸽子。”
“噢,鸽子。那时候,只有苇鸟。”
“现在,芦苇丛都没了。哪儿还会有什么苇鸟?”
“那时候,什么都在芦苇荡里,家,导管架场地,出海的小路……”
老人搐动着鼻翼,苇叶的清新气息呢?儿子的房间里漂浮着紫罗兰的气味。
“平台上还有许多鸟,也完了……”
“是啊。都完了。”
“我们经理说,完井后大家喝点啤酒,庆祝庆祝。没想到——太惨啦。”
“那年,我们破冰抢救二号平台。锣鼓、鞭炮都准备好啦……”
他们都沉默了。
窗外,暖水管道泄溢了。雾沼沼的水气在冬日那懒散的阳光里变幻着。
——钻井船随着钻井的节律欢快地震颤,时间就是进尺——冰凌奔马似的涌向导管架。抢险船玻冰前进,只争朝夕——烈日算个屁!砾岩层也没什么!升降机滋滋呻唤——石油工人志气大,海上破冰用手扒。冰凌砸破了手指。冰凌绽放着一朵绚丽的花——砾岩层太顽劣了!钻杆吭吭跳——那是渤海湾百年不遇的冰灾。海二平台发出嘎嘎的断裂声——汗水一桶桶地泼呀!我们整整干了二十天——裂缝就是命令!二十多个日日夜夜呀,焊枪没离过手——
“爸,您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了?”
“好像是——”
“噢。”
——轰!泥浆柱啸叫着冲天而起。井架在晃,钻井船在晃——轰!冰山撞击着平台。嘎啦啦一片断裂声——卡瓦飞起来了!钻杆像蛇一样飞蹿——嘎嚓!桩腿折了一根,又折了一根。平台正在倾塌——撤!撤!——撤吧。撤吧——黑色的水柱像一团蘑菇云。遮蔽了太阳。染黑了天空——导管架倒了,缓缓地沉入了冰水——
“我们都哭了。”儿子说。
“是呀,都哭了。”
“井喷压住后,我们重上钻井船时,餐桌上还摆着啤酒呢。”儿子说。
“锣鼓摆在甲板上,谁也没摸。鞭炮早被泪水打湿了。”老人说。
“爸。我们算是白干了。”
“不会的。杏子成熟前总是又酸又涩。”
老人捏了捏儿子的肩膀。男人都应该有这样挺实的肩膀。
老人笑了。
“爸,您笑什么?”
“孩子,你也应该笑的。”
“还笑呢!因为井喷,我们的奖金少多啦!”
“……”
老人看着儿子。
“爸,您怎么了?”
老人站起来,身子仄歪了一下,捺住了儿子的肩膀。
这时,他觉得儿子的肩膀软绵绵的,透出几分女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