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时云十八岁,是风流少爷银翅的跟班。
春天的一个黄昏,含着沙枣花香味的空气有点儿沉闷,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刚吃过晚饭的银翅少爷背着手在院子里散步,时云随在他的身侧。
时云有一双聪明的善解人意的眼睛,眉毛很淡,却有一张肉嫩嫩的圆圆的脸,白里透红。小鼻子,小嘴巴。嘴唇很厚,象两片怒放的红润的花瓣,突出在下颌上。这张面孔,有点滑稽,却显得可爱。如花一样怒放的小嘴巴,在需要的时候,会唱出一些时令小曲,和当地流行的花儿少年之类的民歌小调,使人解闷开颜。他唱歌的声音柔和,圆润而又清脆,在当地小有名气。那还是三年前的夏季,一天,银翅少爷陪他娘到苍梧山洁秀寺拜佛,回来的路上,走在一条树木葱茏的峡谷里,恰遇时云。时云当时站在山路边一块突兀的巨石上忘情地唱歌,歌喉清亮婉润,美妙动听,经了对面青色山崖的震荡回环,有一种空灵玄妙的效果。银翅和他娘一行人不觉驻足听了起来。时云的歌声,一会儿如高山清流,带着阳光明亮的闪烁,充满激情地冲流而下,高高地飞落到山下深深的石潭里,激起阵阵喧哗;一会儿又如美人手持盛满金色香槟酒液的水晶杯,轻轻摇晃,让碎冰块撞击酒杯时发出的那种醉人的叮当声。一曲终了,唱歌的人和听歌的人都静静地停在原地,都没有动,陶醉在歌声带来的某种美妙的境界里。待到银翅惊醒,想要和那唱歌的少年认识一下,谈几句话的时候,发现巨石顶上唱歌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青山緑水间站在光润圆洁的巨石顶上临风唱歌的时云给了银翅少爷很深的印象。哎呀!妙人儿!妙人儿呀!他站在巨石下望着已无人影的大石头的顶端以拳击掌,连连赞叹着。他太喜欢时云了。后来,经多方打听,四处探问,银翅找到了时云和时云的家。对时云的父亲提出了要时云做自己跟班的要求,老头子却不怎么愿意。说时云小,怕伺候不了少爷啦,说时云不懂事,怕耽误了少爷的好事啦等等。银翅少爷实在喜欢时云,就请时云的舅舅出面做说客,自己又跑了几趟,许以高酬,软磨硬缠,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将时云弄来家中,跟了自己。自此以后,时云就陪银翅少爷饮酒闲游,会友猎艳,常以妙曲助兴,深得银翅少爷的欢心。
自从时云做了银翅少爷的跟班以后,银翅少爷常有一种庆幸感,不久,这种庆幸感便得到了证实:银翅少爷确实找到了一位出类拔萃的跟班。一日,银翅带着时云出门访友,主仆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经过一条陡峭的峡谷时,突然一声呼啸,从峡谷两边茂密的丛林里跳出五六个舞刀弄枪的强盗,从前后两边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黑衣劲装的虬髯大汉挺立在银翅马前,一手拖抓着一把寒光闪闪的九环大刀,一手卡腰,用低沉凶狠的声音对银翅说话:“留下钱马!赶紧滚蛋!”银翅少爷心中一惊,腿簌簌的抖了起来。从拦路强盗的形貌判断,他知道他们主仆二人遇上了这一带最凶狠贪婪的强盗冯大刀。传言这冯大刀不仅出手狠辣,说一不二,遇上长相风流俊俏的男人,总喜欢在风流男人的脸上用他手中的大刀给留下点深刻的记号。重则削去鼻子,挖取一只眼睛;轻则割下耳朵,在脸上留下两道难看的刀痕。银翅少爷不幸是一位公认的风流标致的人儿。平日,他常为自己有一副英俊漂亮的面孔而沾沾自喜,此时,他恨不得自己是一个其丑无比的男人。惊怕之下,他不由得举起一条手臂挡在面前,一手将栓在裤腰带上装着三十块银元的钱囊揪下丢在马前,随即跳下马去。就在他战战兢兢的将要经过冯大刀身侧的时候,就听冯大刀用戏谑的声音对他说,少爷,干什么?害羞呀!放下手来,让大爷我看看你是谁呀!银翅听到冯大刀这样说,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跪在了碎石路面上,求告起来:“好汉爷爷啊!钱马你都拿去,要嫌少的话,明日我派人再给你送来一百块大洋,求你放过我吧!”冯大刀看着流泪哀求的银翅少爷,哈哈哈哈地一阵狂笑,说,果然是一个小白脸呀,你知道吗?老子最见不得你这样的小白脸。二十年前,就是你这样的小白脸拐跑了老子的女人,害得老子成了光棍!冯大刀一把揪住了银翅的衣领,一手举起了那把寒光闪闪的九环大刀。只听苍啷啷一阵刀环振动的声音,银翅将眼一闭,脑子里一个声音绝望地叫道,完了!这辈子完了!忽然感觉面目上一凉,同时听到冯大刀哎呀一声,抓着他衣领的那只大手也同时松开了。银翅睁开眼睛一看,看到围堵他们的六个强盗全都倒在地上翻滚呼疼,捂着额头的手指缝里漏出血来。一阵马蹄声响,他骑的那匹马已来到了他的跟前,时云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上传来,少爷,快骑马呀!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银翅一个蹦子就骑到了马鞍上,挥鞭在峡谷里狂奔起来······
一路奔出有十几里路远,惊魂甫定,银翅觉得安全了,才慢慢停下马来。想起时云,回身一看,时云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骑着马,气定神闲地走着。见他停下来,时云催马紧走几步,来到他的跟前,将一个沉甸甸的暗灰色锦囊交到他手里。说少爷,给!你的钱囊。银翅接过钱囊,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地流下了眼泪。对时云说,真想不到,你还会武艺!是你在紧要关头救了我呀!说着,滚下马来就跪倒在时云的马前。时云见状,也慌忙跳下马来,从地上扶起云翅少爷,说少爷,您这是干嘛呀!我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保护您是我的本分啊。只是,我会武艺的事情,您可千万别向外透露呀!这样,我在关键时侯才能更有效的保护您。
银翅点头答应了时云,感动之余,他对时云说,时云啊,以后我们就兄弟相称吧!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关于这件事,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这怎么行?这不合适!时云推辞着。
但银翅不管这些,在人前他们是主仆,在人后,银翅就管时云叫贤弟了
这件事后,银翅有很长时间没有出过门。他问时云,是用什么手法将六个强盗同时打翻在地的?时云回答说:分花五只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银翅少爷让时云表演了他的“ 分花五只手”。只见时云站在院子里,两手在腰间一探,(时云的身腰两侧,各暗 挂两个鹿皮小袋,里面是蚕豆大的小石子。)左右手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后两个方向倏忽一递,空气里传出石子破空而飞的嘶嘶声,放在他前后五丈之远的七八个坛子应声而碎。动作的快、准、猛、狠都令人惊叹。以后出游,银翅少爷几乎离不开时云了。
更令银翅惊叹的是:时云居然弹得一手好古琴。那是八月中秋之夜,银翅和家人吃过团圆饭,独在中庭闲步。看着一轮明月高挂中天,照得几片薄云如透明的青白玉片。院子里几株梨杏树在月光下婆娑有致,明暗含韵,微风过处,树叶飒飒有声,好一幅流韵幽静的怡人景色。银翅自觉心中明净一片,仿佛被月光洗过一样。于是吩咐让人在后花园芳草亭摆下琴台,焚香侍候。他洗手换了衣服,端正衣冠,便携家中祖传的一张七弦古琴摆在亭中的琴台上。自己端坐于琴台之后,让时云随在身侧。银翅少爷凝神静气,想要操一曲古韵来抒发胸怀。只是银翅琴技生疏,指法僵硬,古琴铮铮淙淙的一阵乱响,实在算不上一支曲子。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两手在琴台上轻拍,起身到园中漫步。银翅在一丛浴月的菊花前徘徊,从各个角度反复欣赏月下菊花披霜的丽姿。这时古琴声响起,象清泉在白石上流过,又似微风在林梢上刮过。银翅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月光下的林间湖水,湖面上莹光点点,波涛柔动。轻微的喧哗声如同一个人安静跳动的心脏。古琴悠远苍迈的韵侓,将操琴者高洁雅美的情绪渲染的恰到好处。月光下的菊丛也似得到了某种感应,花朵枝叶微微的抖动起来。银翅站在菊花前痴痴地听着。一曲终了,他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老天!你给我送来的是怎样高妙的一个人哪!这个人,绝不能以跟班视之!绝不能以跟班视之!
虽然银翅少爷以这样的心态平等地对待时云,时云却坚守着自己的本分,仍然以跟班的身份为银翅少爷提供极周到的服务。这就令银翅少爷对他更是高看一筹了。
这天黄昏,银翅少爷有点儿烦闷,觉得无聊。他想不出还能去哪里才能寻出点乐趣来。夕阳的红艳和西边天空云霞的绚丽都不能令他开颜。他皱着眉头,背着手慢慢地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踱着。少奶奶扶着丫鬟翠云,站在堂屋门口望着他们。这时,忽听哐哐几声,有人拍响了院门。
去看看。银翅少爷站在一株满枝繁花的杏树前,头也不回的对时云说。时云过去打开院门,一看,认得敲门者是大景镇贺府的仆人,专程送一份信来。时云接过信 ,拿来交给银翅少爷。
是贺府的,少爷。他说。
银翅点点头,没有做声。他抽出信纸看了起来。信是贺府三公子的一封邀约信。信中说,前几天他家的长工在后院挖移一丛冬青树时,发现树底下埋着的一块青色石板。石板下面砖砌的方窖里,放着他家老太爷不知藏于何年何月的两坛酒。坛色古雅,封裹坛口的红绸布已经朽烂,但泥封完好。隐约透出的一股酒香,芬芳清幽,沁人心脾。不知是何美酒,自以为珍贵,不敢私享,故特请善于品酒的银翅少爷前来一会,共同品尝赏玩。到时,将特备家宴一待云云。
看到这里,一丝笑意浮上了银翅少爷的嘴角,微皱的眉头也已经舒展了。眼前浮现的,不仅仅是贺府的美酒佳肴,还有贺府三少奶奶秋波柔媚的双眼和娇艳欲滴的红唇,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似乎被他握在掌中轻轻地揉搓······
啊,时云,给来人多给赏钱,说我明天一定赴约,不负三公子一片美意。
是!少爷。
第二天,主仆二人骑马如约来到贺府,受到贺府的热情接待。同时应邀前来欣赏窖藏美酒的还有皮镇的程公子,戏水村的王掌柜,三麻庄的张四少爷等几人。大家相互抱拳寒暄问好,在贺府三公子的礼让下,同到堂屋客厅落座。那两坛酒,果然摆在靠墙的一张漆得乌光发亮的桌子上,下衬红丝绒垫子,显得古拙扑雅,土色土香。于是,众人的话题便自然集中到那两坛酒上。
银翅少爷问贺三公子,贵府的冬青藏酒,就是那两坛吗?
是的,请诸位就近看看。请!贺三公子伸手示意。
于是大家起身,围着那两坛酒,啧啧称慕。皮镇的程公子伸出被烟熏黄的两根细长的手指,轻叩酒坛,坛身发出短促的清越之音。
坛高约一尺,呈姜黄色,坛身暗塑龙凤图案。坛围最大处有九寸,坛口不大,约一寸半,被赭红色的胶泥封堵。容量约在九斤以上。
恭贺三公子,得此多年窖藏美酒,足兆贵府家道兴盛!银翅少爷在仔细欣赏了酒坛后,握住身边贺三公子的手,摇着,同时说。这天他穿一件银灰色的蜀绸长衫,着黑皮鞋,精心梳理过的头发乌黑发亮,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露出真诚,望着三公子。显得英俊、潇洒而又随和。
多承美言,谢谢。银翅少爷,你大概已初步断定坛内所装是什么酒了。贺三公子抽回自己的手,看到银翅笑着慢慢摇头,于是转身对大家说,请诸位不吝赐教。
一时大家议论纷纷。
酒香透坛,说明此酒非一般凡品。但到底是什么名酒,还不能一时断定。银翅少爷沉吟着。
皮镇的程公子想了一会儿说,酒味清幽,沁人心脾,有点汾酒的味道。
不错,但清幽里夹带一丝滑郁,闻之令人心醉,必是五粮液。三麻庄的张四少爷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说不定,是陇南汪家醇,不也透着些甘鲜醇厚之味吗?戏水村的王掌柜歪头听大家的议论,最后也道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时,三少奶奶领着丫鬟仆妇,手托香茗,进客厅给客人献茶。众人落座,听三少奶奶莺声娇语:“诸位贵客远道甘冒风寒光临寒舍,给寒舍添光不少,奴家这里有礼了。”说罢,深深的一个万福,媚眼一扫银翅少爷,暗暗停住,浅浅一笑。顿使银翅少爷半身酥麻,不觉心旗有点儿飘摇,看着三少奶奶款款扭腰,轻举莲步,出了客厅门。耳边传来三公子的声音,请诸位用茶,他这才慢慢端起了茶杯,用杯盖轻拨茶汤面上漂浮的茶叶,轻啜一口下去。
喝着茶,随意用了些点心,闲谈一阵,大家感觉到平静和快乐。这时,进来几个丫鬟将各人小几上的茶杯等物撤了下去,又换上一杯新的茶来,并在每人眼前摆上一只小巧的银质酒杯。大家知道,这是要品酒了。
一会儿,进来两个着红衫的丫鬟,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铺上了一块紫红的羊毛厚毡。贺三公子轻声吩咐,喊贺春儿来,开坛倒酒。随后,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健壮小厮走了进来,向坐在椅子上的众人躬身行礼,然后小心地从桌上抱起一个酒坛,放在地上的红毡上。他单腿跪在坛旁,轻轻拍碎泥封,将其清理干净了,露出塞在坛口的木塞。只见他左手按牢坛身,伸出右手,“嘭”的一声,拔出木塞来。一股浓郁芳冽的酒味顿时扑鼻而来,众人不觉“啊!”的一声,看着小厮抱起酒坛,将坛里的酒倾进桌上的银酒壶里,并在各人的杯子里斟满了酒,然后退了出去。
请诸位用茶漱口,细品此酒。贺三公子端起茶杯说,请!
银翅端起茶杯,喝下去两口茶,然后仔细地看着盛在银杯里的酒。酒液清纯,不染一点杂色。他端起酒杯,略微摇晃了一下,杯中的酒似乎略显沾滞。接着举起杯子送到口边,呷了一小口,让酒液慢慢地流过舌面,咽了下去。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细细地回味起来。
酒液入口软滑,微辣,咽下后似略有甜味,一股纯净的清香味冲鼻而起,使人微醺。但到底是什么酒呢?似乎从来没有喝过这样高妙的酒,须得再品一品。银翅想着,睁开眼睛,又喝了一小口下去,将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仔细辨别,良久,还是没有品出是什么酒。脑中滚过一连串酒的名字:茅台、杏花村、西风、竹叶青、柳湖春······同时和口中所含的酒比较,却没有一个相符的。于是,他睁开眼睛,望望众人,慢慢站了起来。
客厅里在座的几位品尝者,都喝了点儿杯中的酒,只觉得馥郁芬芳,一时口舌生香,恍然如登天界。其个中滋味却又难以言表。他们期待的望着银翅少爷,等着他说话。
银翅微微一笑,说,诸位,银某走南闯北,很是饮过些美酒,但如三公子这样的好酒,却从来没有品尝过。诸位都已品过,想必有什么指教吧?
王掌柜,张四少爷等,有的摇头,有的说,三公子如此好酒,连大名鼎鼎的银翅少爷都没有喝过,我们就更是难得沾唇,不辨其味了,只有一个感受:妙!
程公子说,既然酒是三公子老太爷生前所藏,想必三公子知道,此为何酒?
说来惭愧,此酒是家老太爷哪年所藏?是何来历?我也是一无所知,一头雾水啊!贺三公子站起身,走到银翅少爷身边。银翅又端起银杯,喝了一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叹息说,真是玉液琼浆呀!“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尝 ”啊!众人纷纷点头。
有一阵儿,大家沉默着,品味着,沉浸在酒的色、香、味里,没有说话了。
哦,三公子。终于,银翅少爷打破了沉默,对身边的贺三公子说,我的跟班时云,是个有趣的人儿,有时意想不到的知道某些事,如果三公子不介意的话,让他······
有这等事!好,好!就叫贵介也来尝尝。未等银翅说完,贺三公子就使人去叫时云了。
时云自陪银翅少爷走进贺府,就被贺府的家人引进厢房,喝茶闲谈去了。此时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手端茶碗,正在讲一个笑话,身边围着四五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听得津津有味。正讲到兴头上,听到上房传唤,虽觉得兴犹未尽,却也只好打住。他无可奈何地放下茶碗,对那几个人说,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讲给你们听。
好时云,你就快点儿回来吧!别让人尽等着啊。有个俊俏的丫鬟娇声嚷着,同时抛一个媚眼给他。
错不了,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时云打了一个嗝,起身向门口走,又突然回身,张嘴吐舌翻出眼白,向屋里的人们做了一个鬼脸,逗得大家一阵大笑。他反身出门,一路衣衫飘飘,快步向上房走去。
这天时云内穿白色软绸衬衫,外套黑紫色小团花缎子短褂,黑裤子,脚穿黑色圆口布鞋。收拾得干净利落,很精神可爱的样子。走进堂屋客厅,向众人深做一揖,站在银翅少爷身旁。众人眼前不觉一亮。
银翅少爷,真是主俊仆美呀!程公子赞道。
哪里,哪里。银翅嘴里谦虚着,心里却很受用。那种熟悉的喜悦满足之感,使他脸上满是笑容。他拿起桌上的银杯,递给时云说,这是贺三公子的冬青藏酒,尝一尝,说说看是什么酒?
是。时云躬身接过酒杯,先呷了一小口下去,略停了停,接着一仰脖,将一杯酒全喝了下去。他微眯双目将头向后仰过去,一副陶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睁大眼睛,站直了身体,嘴里喃喃的赞叹着,真是瑶池仙酒啊!好久都没有喝过了,请再倒一杯尝尝。客厅里静悄悄的,众人都看着他。贺三公子亲自执壶,跨了一大步过来,给他又斟了一杯。时云缓缓地举杯,先停杯鼻端深闻了两次,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将那杯酒喝了下去。他的身子微微摇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眯着眼,似略有醉意。银翅少爷一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从他手中拿过酒杯问,时云,尝出来了吗,这是什么酒呀?时云睁开眼睛,望了一眼大家,说,这酒名叫松露会灵液,是祁连山鹰鹫峰会灵寺松露大师酿造的。众人一愣,露出怀疑之色。银翅问,时云,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云说,我爷爷藏过四坛松露会灵液,只是早已被我爷爷喝光了。爷爷喝酒的时候,有时也给我喝一点儿。所以我知道。
松露大师是谁?你爷爷怎么会有松露会灵液?贺三公子显得有点着急。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贺三少爷,就容小的慢慢道来吧!时云的语气到显得慢悠悠的。
你说!你说!众人都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一起催促他。
时云望着银翅少爷,银翅少爷也望着时云,对他略点了一下头,用手在时云的背上轻拍了一巴掌,对他说,你就慢慢说吧!来,坐到这里。他将时云安顿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说起来,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世上还没有我,我给少爷们讲的事,都是我爷爷给我讲过的。那时候,我爷爷还年轻······时云坐在椅子上,开始了一段烟雨往事的叙述——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和松露大师是好朋友。他们两个脾胃相投,喜欢练武、谈文、喝酒。免不了的也喜欢窑姐儿。这些都需要钱,而他们却囊内空空没有什么钱。因而,在一起练武、谈文、叹息的时候多,一起欢乐,喝酒的日子就少。这使他们觉得苦恼,觉得非得有钱,有满腰揣的银子不可。于是他们开动脑筋,四处寻找可以得到钱的门路。挣钱的事,谈何容易,他们四处碰壁,多方探寻研究,仍没有找到一条挣钱的好门路。但他们不死心,仍然苦苦找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条不但轻松且能挣大钱的好门路,就是当兵。
什么!当兵?有人不解地问。
是啊,就是当兵,这是一条不错的门路呢。我爷爷说,每年乡长保长给各村各户摊派壮丁的时侯,他们赚钱的机会就来了。这些挨着出壮丁的人家,每年总有几户愿意出钱,不愿意出人的家儿。爷爷和松露大师打问到这样的人家,就去同他们商量,顶替他们的子弟去当兵。这样的人家,都是有钱的主儿,为了活得舒服命长,谁愿意去当炮灰啊!都愿意出大价钱找人顶替。这样,爷爷和松露大师就拿了他们的银子和光洋,去顶替他们当兵。到了队伍上,三两个月以后,把情况摸熟悉了,把周围的地形地貌也摸熟悉了,就拿钱去巴结长官。他们两个又会武艺,出手也蛮大方的,上下活动,就营造出了一个利于他们逃跑的宽松环境。等到时机成熟了,瞅个机会就溜了出来。当官的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太追究。然后再将枪和军装卖给财主家看家护院的兵勇。这样一年当个两三回兵下来,就有满口袋的银子花啦。
哦,竟有这样赚钱的!程公子有点惊奇,感叹说。其余的人都静静地听着。
可是好景不长,这样过了两三年,不知怎么的,事情就败露啦。县长下了命令,要抓爷爷和松露大师去坐牢,说他们破坏了民国政府的兵役制度。听到风声后,爷爷和松露大师连夜躲进了深山,藏到会灵寺里,隐姓埋名,在会灵寺当了和尚。
三五年过去了,换了几任县长,也就将此事淡忘了。我爷爷耐不得寂寞,也过不了寺院里清汤寡水的苦日子,还俗回了家。松露大师却拜师苦修,成了一代高僧。他的师父真了和尚是会灵寺方丈,圆寂后,松露大师就接替他师父做了会灵寺方丈。只是戒不了酒,又不肯下山去买,他就琢磨着自己酿酒。逐渐的有了经验。松露大师酿酒的心趣日浓,于是潜心研究能酿出好酒的方法心得。结果凡是他酿出的酒,色、香、味俱佳。那酒啊,清莹莹的,喝一口下去,口腹生香,微醺的状态里,脚下软绵绵的,简直有仙人踏云在天空漂游的感觉。真的,喝上几盏松露大师酿的酒,你就真的成了神仙了。这酒更有一种奇妙处,日子久了,天天能有一杯松露会灵液酒喝,喝的多了,会使人嗓音悦耳,唱起歌来,曲高曲低都能挥洒自如,轻松唱出······
哦,竟有此等功效!王掌柜自言自语。银翅望了时云一眼,轻声喃喃着,怪道呢······
只是他酿的酒,仅限于自喝,极少传人。二十年前,松露大师年事已高,自感大限已近,成仙之日不远。于是采了几斤松子,再配以上等青稞,几味寺旁溪边所生的香花药草,加上会灵寺后院会灵泉泉水,历经九九八十一天,酿成十四坛好酒。出酒的那天,整个会灵寺院内外都飘散着浓郁的酒香,竟引得好几万五彩蝴蝶围着寺院上下翔舞不息,香味被山风吹散到十几里远的地方。
松露大师在佛前诵经,认为这酒为佛爷所赐,在心中默颂佛爷的功德,给这十四坛美酒取了一个名字,叫“松露会灵液 ”。他派出几个弟子将几位好友都请到会灵寺,用金盏盛着松露会灵液献到佛象前。然后请到场的朋友们开怀畅饮松露会灵液。酿成的酒,留了两坛作为会灵寺的镇寺之宝,其余的分送到场的几位好朋友,然后沐浴香身,在禅床上圆寂了。
众人听得入迷,到此时一惊,称赞说,竟有此等奇事,好一个松露会灵液!好一个松露大师!
当年,因我爷爷是松露大师最好的朋友,故他得松露会灵液最多,为四坛。两坛在松露大师圆寂那天,被他请去的朋友们喝掉了。其余的六坛,松露大师分送给他的四位朋友。这四位朋友,姓甚名谁,我爷爷没有提到过,到现在,就更没有人知道了。我爷爷临死的时侯说,松露会灵液,为酒中稀世珍品,现存于世上的,不会超过五坛。
哦!听到这里,众人又是一惊。
所以,贺三少爷,时云站起身对贺三公子略一抱拳,你家的冬青藏酒,必是松露会灵液无疑。恭喜您,得此无价之宝!
贺三公子满面春风,显出不胜惊喜的模样。客厅里众人纷纷抱拳向他贺喜,他忙抱拳回谢,一边说:“想不到家老太爷生前也是松露大师的知己朋友,得此佳酿藏于后园冬青树下。今日幸有时云小弟经多识广,一诉此酒来历,得解我等悬想,足慰我心。来!他手执酒壶,喜滋滋的又给众人酒杯里斟满了酒,说,请满饮此杯,以志今日之喜。
众人纷纷举杯,一片称赞声响起。
这时,三少奶奶的丫鬟进来禀报,说是酒席已在东厢房餐厅摆好,少奶奶请公子陪客人入席。贺三公子放下酒杯,摆手请大家去餐厅入席,时云欲退走,却被贺三公子硬拖了去。
你使我的冬青藏酒身价倍增,怎么能就走呢?一同去!一同去!
席间,大家就贺三公子的冬青藏酒和松露会灵液的传说议论了一会儿。令大家扫兴的是:席间所饮的酒,已并非松露会灵液了,贺三公子另换了一种酒。虽说是当时比较名贵的汪家醇,这种酒,平日大家宴饮时也比较喜欢,现在却惹不起大家的酒兴了。银翅少爷命时云唱歌助兴,才使宴会没有冷落下去。酒宴进行到中途,银翅向贺三公子提出,他愿出两千银元的高价,买贺三公子的两坛松露会灵液,被贺三公子一口回绝。
“这是家老太爷生前所藏珍酿,我岂能贪图钱财,使家传藏酒失于我手!请勿再提此言。贺三公子拱拱手,语气坚决地回答。
这是银翅少爷大为不满,心情不快。不就是两坛酒嘛,又能珍贵到哪里去!哼!此后他一声不吭,只是一劲儿地吃菜喝酒,连三少奶奶递过来的媚眼也没有看见。
当晚四更,酒宴不欢而散,主客都醉卧床榻酣睡,迷失在黑甜乡里了。星光下的贺府黑黝黝的,一片沉静。没有风,也没有月。一个黑影无声地打开客厅的门,抱起那两坛酒,象一抹轻烟飘出高墙,融入到远处的黑色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贺三公子还在睡梦中,就被三少奶奶摇醒了。干嘛呀?他睡眼惺忪的问。不好了!客厅里的松露会灵液不见了!
啊!一惊之下,心疼万分,贺三公子手抖得连衣服都穿不上了。好不容易奔到客厅一看,哪里还有酒坛的影子。
哎呀!我怎么这样糊涂呀!贺三公子跌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如丧考妣,大哭了起来,我的酒呀······啊哈哈哈······我的······酒呀······
客人们都醒了,惊闻此讯,纷纷来客厅看个究竟,却也一个不差。他们一边给贺三公子、贺三少奶奶出主意,一边安慰他们。贺三公子泪眼婆娑,睁着一双发红的三角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所有当晚在贺府的家人、客人都持怀疑态度。他留住客人,不准一个人出府,派一可靠的家人将失窃的事报了官。
这是前来做客的银翅等人非常地不满。
县府派了三个黑衣警察来查究此事。贺三公子陪着他们,将前院后院,各道四处都巡察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只好不了了之。警长拿了贺三公子的二十块大洋,临走时搁下话说,查是一定能查出偷酒贼的,只是得假以时日。说完就拍屁股走人了。
之后,银翅少爷等不辞而别,贺三公子也闭门不送,任他们离去。一时周围村镇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贺府丢了祖上珍藏的千年古酒,价值万两白银,被一飞毛大盗偷去云云。
其实,贺三公子在安静下来之后,在内心深处也能断定是谁偷去了那两坛酒的,只是没有证据,不好出口罢了。他深恨时云和银翅少爷,以为他们主仆二人是他失去宝酒的罪魁祸首。唉!交游不慎,是我引狼入室了。可恨!可恨哪!他在心中暗暗自责。遂和银翅少爷断交,并下决心要在银翅身上雪失酒之恨。他和那天请来品赏冬青藏酒的程公子等人也不再来往······不过,这是后话,这里就不提了。
大约四十年后,岁月悠悠,世事起了很大的变化,真所谓沧海桑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祁连山某偏僻山沟里爆出冷门,一户人家连着出了两个歌星,一男一女,让人们在茶余饭后兴奋眼热地谈论了好几年。媒体评论他们的歌声,说是音色优美,音域宽广。具有穿云裂帛、抚惊安魂之奇效。说他们容貌美丽,面相圆和,有一张如花般开放的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