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五年,老季养成了极为规律的生活习惯。吃过午饭,帮老伴收拾过了,看会电视新闻,两点钟开始午睡。三点钟起床,喝茶,吃一点水果,然后到小区斜对面的小公园遛弯,和老张老李一帮都是退休的老人聊天。老季很喜欢在那儿聊天,按他新学的名词,戏称退休吧。这是一种完全凭借缘分的集结。十几个人,年龄相当,几乎都是男性,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说起来一个个都是经历非凡。每天都有些上至国务院,下到邻居王小二他们家,方方面面有鼻子有眼的新闻趣事说来道去。大伙都是若无其事地听着,也没人附和谁,各说各的,偶尔呛呛。老季总是听得多说得少,一是因为眼睛花得厉害他平日里只看电视听广播,大报小报都懒得看,他知道的那点消息别人早就知道了;二是他懂得“六十耳顺”的道理,那就是嘴巴已经不灵了的意思。每天如此,说过了,听过了,看看天色,老几位乐呵呵的,个人回家吃饭。
今天有些特别,老季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毛胧。他翻转了个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刚两点半,这比平日里要早二十分钟。又闭了一会眼睛,醒醒盹儿,翻身起床了。
今天不能去小公园,昨天已经和大伙打过招呼。这是他们那吧的规矩,如果不来要事先打招呼,都是上岁数的人,容易让别人挂记。一会儿他要去超市,老伴催他好多天了。
“眼说着要伏天了,抽空去买点吃的吧。”
这是他们自打有这个家的老规矩了,并不是祖辈传下来的,记不清是厂里那位师傅的谆谆教导,每年夏天都要买一些能存放的食品搁在屋里,防备万一接连几天下大雨出不了门。也防备即使出得了门,市场上并没有卖的,或是卖得很贵。有一年雨下得大,家附近一个礼拜没有卖菜的。早些年年轻,下刀子也硬能出门,现在却不能不犹豫了。当初只买咸鸭蛋、午餐肉,还有挂面,这几年也买一些鸡罐头鱼罐头。不是每年都下大雨,碰上风调雨顺,待到天气凉了,隔三差五顺便吃完了倒也不浪费。
超市里没有多少人,结算的卡口只开着两个,交钱的人排着长长的队。
大街上已经车来人往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油烟味。
给老季开门的是老丫头。
“爸,您还跑超市做什么,这不是给您买回来了嘛。”说着,赶紧接过老季手里的东西。
桌子上已经堆着十个方便面,十个咸鸭蛋,十个肉罐头,十瓶矿泉水。
老季一儿一女,心里面最喜欢这老丫头。也是女儿最会讨老人欢心,隔三差五总要回来看一眼,每次回来也总要给他们带来点时鲜东西。不像大小子,每次就会领着全家来吃一顿,还说什么都是家里人不用客气。
“爸,你和我妈今天晚上注意点,说是有地震。”
老季换下鞋去卫生间洗手。
“净胡说,这么大的事街道不通知,还等你回家说。”
“真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收到短信了。”
“肯定是造谣,这么大的事。”
老季打开电视,他从来只相信电视上说的。
黑色的字幕:
十四点二十八分四川省汶川发生7、8级强烈地震
北京等十几个城市有震感
温家宝总理正在飞往灾区的飞机上
全家人惊呆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季把矿泉水放到了床边上,他知道不会地震,可是一整夜睡得并不安稳。
小公园里的花花草草还是前一天的样子,差不多的花都开过了,浓浓淡淡的绿色一两天工夫难得有什么差别。只有一片长着宽宽叶子的苗地新开了一朵橘红色的花,高挑着,孤零零的。老季不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现在许多花木都是南方移植来的,有些还说是国外的品种。十几个老人说的都是地震的事,说的都是差不多一样的事,电视上一直在不断地演的。一个老人说到唐山地震,那一年他是解放军亲自参加了抢救。他只说了几句,没心思说,大伙也没心思听。
电视上还再说震中没有消息,公布了一些接受捐款的账号,还公布了一些捐了款的企业。老季叹了口气,“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了。”
关了电视,老季对老伴说,“明天去单位捐些钱吧。”
老伴抹了抹眼睛,“这怎么捐呢?这算单数还是双数?”
老季说,“这是救人,又不是办丧事。你捐三百,我捐五百,咱两个人都是单数,凑到一起又是双数。”
银行刚刚开门就排满了人,老季看了看选了中间一个窗口。左边有四个附近学校的女孩子,叽叽喳喳不停的闹,估计快不了。右边有两个穿西装系领带的,估计也快不了。
“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捐了,月底没饭票你要管我了。”
旁边的女孩子还在叽叽喳喳地闹。
“你那个小张怎么不来取款呀,快和他拜拜吧。”
“我的海飞丝快用完了。”
“那个川妹子小豆豆昨天哭了一晚上,这个月她们家大概不会寄钱来了。”
老季听不明白她们说话,大概其知道她们也是来取钱捐款的。
捐过款从单位回到家已经是中午时分,老伴正在忙活着做饭,眼睛红红的,大概是已经哭过几次。老季赶紧说,“厂里说咱们带了个好头,厂长书记都见了,问你好。他们刚刚开过动员会。”
老伴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升起一股油烟,顺手用袖子把又流出的泪水抹了。
周末晚上,大小子领着全家来了。老丫头知道个哥哥要来,专门送来一只五香扒鸡,但是说了不吃饭坐坐就走。
沉闷了几天的家里有了欢笑。老伴洗了苹果又赶紧拿香蕉,拉着孙子的手看了又看,不觉着眼眶又湿了。孙子过了伏天该读初一了,俨然一个大小伙子,被奶奶看得不好意思,挣脱了手自己剥香蕉。
“奶奶,奶奶,我把压岁钱全捐给灾区了。”
“好啊好啊,孩子就是长大了。总共有多少钱?要是少了奶奶再给你。”
“二百五十元。老师只让捐自己的钱。”
大小子正和媳妇蹲在厨房门口摘菜,扯转着身子喝斥儿子,“我看你就二百五。”
“奶奶,奶奶,你看我爸。”
老丫头把侄儿揽过来,“儿子做的对,别理你爸。”
“哥,你捐了多少钱?”
“五十。厂子规定了,厂长五百,班组长五十。”
“你们这算什么企业,效益不是挺好的嘛。在我们学校实习的老师还捐五百呢。”
“五十还少啊,姚明才捐了五十万。给我涨一万工资,我立马全捐了。”
老丫头不愿意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话,这捱得着吗?”
老季平日里从来不掺乎儿女的争论,听着儿子越来越胡说,心中腾的燃起火来。好几年了,老季眼看着大小子变得一天天愤愤不平。凡是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只要人家赞扬他就反对,用最新的词说那简直是反社会。一直想好好说儿子一顿,可是许多事情自己也说不明白,平日里说着说着就让他给套了进去,真是嘴巴不灵了。再看他一天到晚累得那样,也实在不想爷俩之间又添些心烦生气。
“老大,你这是抬杠。”老季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说几句了。“这是两回事。人家外国人给咱们捐款那叫支援,叫慈善。咱们自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叫责任。这不公平,那不公平,就算国家对你不起,鬼子来了咱们都去当汉奸?”
大小子嚯地站起来,“您,您这才是抬杠。”
大小子并不认为自己怎么对,但是也绝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他也是干活不怕苦,学习不怕累,还当过一次先进生产者。可是又怎么样呢?没干几年厂子倒闭了,自己下岗了。十几个同事一起考进了这家合资企业,从厂子打第一根桩开始干。等到工厂建起来,也挣钱了,一起来的好几个人,当头的当头,当官的当官,不要说工资比他多多少倍,那什么干股湿股,人家一年分的钱他一辈子也挣不到。一会改制一会重组,这个世道公平吗?他凭什么总是去那个倒霉的。
儿媳妇从来没听过公公说这么重的话,脸上顿时挂不住,一把把大小子拽下来,“你这是怎么和爸说话。就你这水平,活该一辈子当个工头。”
好赖是一家人,说过了,又赶快忙活做饭,吃饭。老丫头匆匆走了。
“哥,你少让爸喝酒啊。”
老季把女儿买来的扒鸡撕到盘子里,掰下一条鸡腿递给孙子,“孩子饿了,先吃点,这叫脚踏实地。”
电视台突然又开始报发生余震,全家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碗筷直瞪瞪盯着电视。
老季让换个台,“这个主持人是怎么了,这个什么松,人家记者说了几遍了,楼没塌,路也没塌,他还要一遍又一遍问。好像不塌不过瘾。”
儿媳妇赶紧应着去换了,是一个打鬼子的故事片。
过了端午节,连续几个晚上街上有人放鞭炮,老伴也去商店买回两个黄桃罐头送给孙子,打了电话让大小子下班来赶快拿回去。老季从来反对这些无聊的迷信事,只是想到老伴这些日子哭了那么多次,也没再说什么。心里想,权当帮罐头厂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