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故宫博物院,解说员指着柜窗内的皇帝的玉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古代皇帝每年都要有一次祭天,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到了清朝乾隆皇帝,有一年,当祭天的日子即将来临时,一天晚上,乾隆忽然梦见一位白发白须的仙翁行至龙榻,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张纸,然后飘然而去。乾隆披衣而起,正欲追去,原是南柯一梦,唯见一张黄纸,静卧怀中,上面写着“福寿田”三个字。
第二天临朝,他将此事说了,满朝文武费尽心机,终不得其解。没想到,数日后在后宫,一位太监悟出其中的玄机。此人祖籍福州,知道福州有个寿山村,它坐落福州市北郊40公里处,那里峰岩耸立,翠竹苍茫,流水潺潺,是一个宁静而美丽的地方。著名的寿山石便产于此地。其中田黄石乃寿山石中的极品,其石鲜而不妖,清而不浊,不浮不沉,兼有温、润,细、结、凝、腻六德。自明代以来,便有“黄金易得,田黄难求”之说。福、寿、田三字,正暗合福州,寿山、田黄石之意。
乾隆见此说有理,即令钦差赴闽,寻得一田黄石返京复命。
这年祭天之时,一块美丽的田黄石,被黄绫布包裹着,摆在祭台中央。从此以后,田黄石身价倍增,被人们尊为石帝。乾隆本人对此石更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专门雕有三枚田黄印章,用田黄的石链子串联着,爱不释手,伴其终身。
这方田黄大印,后来成了清代帝王的传国玉玺,一直到溥仪之手。后来溥仪被俘,在抚顺战俘管理营中深受感化,脱胎换骨,愿做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时,才交出了这三个印章。
从那以后,寿山村、田黄石,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长大后,我去过不少名山大川,它们的巍峨、崎崛、险峻,都曾让我惊讶感叹,但很快便成了过眼云烟。细想起来,这些年来,最让我心灵深处割舍不下的仍是寿山。
今年三月的一天,我终于了却这桩心愿。
清晨时分,我来到寿山。下车后,顺着一条长长曲径走到了田间。在人们称为“最后的田黄地”旁停了下来。
清晨的村庄,轻雾缭绕,炊烟袅袅,一切还都笼罩在寂静中。秀丽的寿山溪像条绿色的绸带,顺高山蜿蜒而下,在我们的身边潺潺地流淌,田边小径旁的农舍里,不时传出了阵阵鸡鸣,在宁静的村庄上空划过,倒也嘹亮、悦耳,不似城中狗吠的聒噪、刺耳。
我知道闻名于天下的田黄石,便是在这条小溪灌溉范围的水田中产生。田黄石无根无璞,无脉可寻,它的来源就是寿山溪这条长数公里的潺潺流水,它将附近高山上游离的寿山石块顺流水冲下,送至各处水田,埋在地下,因长年受水、泥沙、地热的侵蚀,使之酸化,石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由此演化成了玲珑剔透、冰清玉洁、脂润凝腻的田黄石。
在田黄地的田埂边,我们坐了下来。这时,云雾渐渐散开,视线开阔了许多,放眼望去,我心中不由得有着几分困惑,沿着寿山溪两旁的田地都留有被挖掘过的痕迹,唯此处一畦畦青翠菜蔬,依旧生机勃勃。那醉人的绿,与远处山间漂浮的云絮,连绵起伏的群山呼应,令人赏心悦目。
伴同我们一起来的岭头乡副乡长高成栋笑了笑:当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晋安区工作,便有人给我谈起了有关这块地的故事。我知道在字里行间中,掺进许多人们主观的描述,我还是认为,在有关田黄石的许许多多的传说中,这是一个最生动、感人的故事。
他点燃着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透过淡淡的烟雾,他给我讲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这块地位于两个自然村之间,由于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上它的归属从无定论,只是约定俗成地由两姓中的四户人家共同轮流耕作。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寿山石的价格与日俱增,有关这两亩地的所有权之争日益尖锐,两村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冬天,两村之间几乎爆发了一场械斗。
这是多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阴风怒吼,落叶纷纷,杀气阵阵。这两村里的许多年轻人手持土制的鸟铳、柴刀、锄头聚集在这块地上。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来了断这桩历史留下的悬案。
双方刀对着刀,枪对着枪,怒目而视,步步紧逼,双方的距离愈靠愈近,近得可看到对方额头暴起的青筋,近得可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村里的老人们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开,气氛紧张得仿佛一根火柴都要引起大火。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大家一看,原来是他们的“老”乡长双手叉腰,像一尊铁塔一般立在田头。
非常遗憾,由于时隔多年,现在已无法打听到他的真实姓名。虽然年龄不算大,但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在乡里有着很高的威信与人格魅力。大家都习惯地称他为“老”乡长。
此时,“老”乡长怒目圆睁,面对“刀丛剑树”,大步走进双方对垒的中央。寒冬腊月,他顺手甩去了棉大衣,一把将一杆冰冷的枪口,紧紧地顶着自己的胸脯,一步步向前逼去,边走边喊着:“要打!朝这打!打啊!!”硬生生的在两村人的中间骂出了一条安全的通道。
接着,在寒风中,他登上了田埂边的一块石头,面对着两村百姓,说了一番至今仍在流传的话语:“……我是乡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多么希望在我任上是一个青山绿水,五谷丰登的寿山。
“可是现在大家看看山,满山百孔千疮,这几年来野蛮地开采,使我们损失了多少价值连城的寿山石。
“大家看看这水,寿山溪中到处摆着捞石头的架子,破坏了河床,浪费了水源,造成了田地荒芜。”
寿山石开采已有1500年,大家总觉得寿山石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不!几年来,你们打了多少的干窿窑,寿山石愈来愈少了。可现在全乡只留下这两亩具有文物价值的田黄地了,今天你们还要毁了它……”
他咽了下口水,大家看到这位可敬的人限含泪水,语带哽咽,他说不下去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在风中肃立,“老”乡长朴实的言辞,字字句句抨击着大伙的心灵。面对严峻的现实,大家陷入了深刻的反思。是啊!如再这么无休止地炸山采石,毁田掘地,过不了多久石源枯竭,田园荒芜,达一代寿山人上无颜见祖先,下何以对后人啊。
这时,两村里的几个老人颤巍巍挤出人群,他们从地上拾起了棉大衣,给乡长披上。然后,握着乡长的手深情地说:“现在两村的人都在,你就为这块地做个主吧,我们信得过你。”
几双黝黑、沾着泥土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老”乡长没有说话,他下意识地紧紧地咬住牙关,厚实的双唇在微微地颤动着。作为一方的父母官,他知道这话中的分量,为官一任,能得到乡亲们信任,这就是对他最大的奖赏,最高的荣誉。
过了几分钟,他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习惯性地一挥手臂,大声说道:“好!现征我宣布:这块地大家都不要挖了,算我们这一届政府留给下一代人的礼物,也算是你们两村人留给子孙的共同财产。在这里我代表全乡人民,也代表你们的子孙后代向你们致谢了。”
言罢他双腿一曲,跪在了地上,全场人都呆住了。他们直愣愣地望着乡长,半晌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与娘亲。”今天,他们的乡长,这位铁一般的汉子,为了保住田黄石,这石中之帝不在地球上灭迹,他跪在这块最后的田黄地上。
(口当)(口当)(口当),随着一片声响,村民们手中的器械纷纷落地,他们随着乡长齐刷刷地跪在了这块田黄地上。落叶萧萧,碧水长流,苍天在上,寿山为证,这群朴实的村民用他们独特的仪式,向着大自然,向着列祖列宗深深地忏悔。
不久后,乡里发了一个正式文件,将这两亩地定为保护对象,地中的田黄石归乡政府所有,任何人不许开采。
黄昏时分,我们离开寿山,行至山顶,我们再次回眸,俯瞰着这秀丽的山川。暮色苍茫别有一番景象:山峻险而秀雅,水湍急而清澄,地不广而平坦,林幽深而茂盛。我想起了一个远古的传说,相传女娲补天,路经寿山小憩后,与乡民翩翩起舞,一时兴奋,将身上佩戴的五色石串都扬撒在了这块土地上,方使这块土地奇石琳琅,名扬天下。
“那位可敬的‘老’乡长现在何处,有空想找他谈谈。”
“在那……”
那是一座缄默、沉稳、粗朴、坚硬的大山,巍然耸立在“最后的田黄地”一旁。就像一个大写的“人”,日日夜夜还在续写着“美丽的传说”。
选自《青年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