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子事,发生在1970年的陈家洼。陈家洼地处徂徕山脚下,是个典型的穷村。那年深秋,村里第一大户陈富才的儿子陈凯,一接到父亲病重的口信,就急急地从福建赶了回来。他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五年前,父亲好像看出了一点什么门道,执意把他送到居住在福建的弟弟家,并再三叮嘱,没他的话不准回来。
翻过一座岭,又穿过一片松林,傍晚时分,肚中咕咕叫的陈凯终于站在了陈家洼的山梁上。摆在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走起来轻巧,但绕远;一条直通山脚,不过半道上要趟过陈家洼的坟茔地。一想到坟茔地,陈凯顿觉头皮发炸!那里埋着吊死的陈老六,跌下山崖摔死的陈大个子,还有被狼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陈二赖⋯⋯
算了算了,还是多走几步路,绕远吧。随着一阵冷飕飕的山风鬼魂般从枯草尖上呜咽卷过,陈凯接连打了几个寒战,忙不迭地甩开步子,奔上了那条好走的远路。
山里的天光暗得快,仿佛一眨眼的工夫,远山近树便模糊成黑黢黢的一片。陈凯天生胆小,越走越急,不想心里一急,脚下便踏了空,一时没站稳,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前趴!更糟糕的是,脚脖子也扭伤了,一沾地,钻心的疼。
在这连鬼影都难寻的荒山野岭,想找个老乡帮忙,简直是做梦!陈凯正闷闷地想着,只觉眼前影影绰绰地一闪,一个瘦高个突然悄无声息地立在了身前。
陈凯心头大惊,张口结舌地刚要问你是人还是鬼,那人却呵呵地笑了:“凯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家东院的二叔陈老根啊!”
陈老根?陈凯强按着怦怦心跳,瞪大眼睛看去,果真是早先住在东院的陈老根叔!只是五年没见,陈老根已瘦得脱了相,颧骨高突,眼眶深陷,跟骷髅差不多。
“二叔,都这么晚了,你到山上来转啥?”陈凯问道。
“我去瞧瞧你二婶,这不,半道上碰到你了。”陈老根抬手指指东面,接着蹲下身,去石缝里揪野草。陈凯一听,当即惊得嘴巴大张,后脖梗子飕飕直冒凉风!陈老根指的方向,正是他避开的坟茔地!而且在他离开家之前,二婶就得了肺痨,死了!
“凯子,这草治扭伤最有效。”不等陈凯缓过神,陈老根已吧唧着干瘪的嘴巴嚼碎野草,吐出后敷在他的脚踝处。看着陈老根和常人无异的举动,陈凯暗自嘀咕:也许二叔想二婶了,要去坟头坐坐,说说话,我怎能胡乱猜疑?
“凯子,村里热闹着呢,你回来得真是时候。”陈老根扶着陈凯,一瘸一拐地下山。陈凯不解地问:“热闹?不过年不过节的,有啥热闹?”陈老根的眼底倏地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幽幽地说:“你回家就知道了,有场好戏正等着你呢!”
“陈老根,站住!你又在盘算害人吧?”蓦地,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又迎头走来一个女人。由于光线黯淡,陈凯没看清对方的模样。瞅到陈凯打量她,她嗲声嗲气地娇嗔:“哟,大兄弟,你忘了?我是你梅花嫂子。多年不见,你又壮实了。”
“扫帚星,谁见谁倒霉!呸!”陈老根嘟囔着说。梅花桃花眼一立,咆哮道:“陈老根,你别给脸不要脸!再不滚,我可叫陈四陈五那帮死鬼拾掇你!”
听着两人斗嘴,陈凯忽地记起,这个梅花就住在陈家洼南头。他十二岁那年,长得跟天仙似的梅花嫁给了村民陈四。不想没过两年,陈四腿一蹬,咽了气。转过年,梅花又跟了陈四的亲弟弟陈五。谁想陈五也是命不济,不明不白地撒手人世。听村里人讲,梅花年轻,耐不住,常偷人。直到后来,一个和她关系暧昧的光棍汉子进山打猎喂了狼后,梅花彻底成了人见人躲的扫帚星,想偷人都偷不到了。
对于梅花偷人,陈凯没抓住过现行,却抓住她偷谷子。就在去福建的那年三月,一天半夜,院子里突然传来“咕咚”一声大响。有贼!陈凯被惊醒了,抄起扁担冲了出去。果不其然,有个人正背着布袋,吃力地往墙头爬。陈凯追上,搂头要打,父亲陈富才却快步赶来,一把抢下扁担,又托住贼的腰,推上了墙头。那个贼,便是梅花。放走梅花,父亲绷着脸说:“这事不准你说出去。老乡们都要面子,若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谁也不会走这条道!”
陈凯家原是地主,存粮不少,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偷。父亲不仅从没抓过,有时还故意不插门闩,“引贼入室”。梅花就是其中的一个贼。陈凯对她没好印象,寒暄一句要走,可出人意料的是,陈老根像是怕了梅花,狠狠地剜了陈凯一眼,讪讪地溜了。
“大兄弟,一个人走夜路,你就不怕遇上鬼?”梅花冷不丁地问。陈凯听在耳里,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强稳心神说:“我是个大男人,梅花嫂子你都不怕,我怕啥?”
“也是。走得直做得正,心里亮堂,干啥要怕陈老根?走,到嫂子家坐坐。”梅花说着,去拉陈凯的手。陈凯听完,禁不住腿肚子一软,冷汗涔涔而下。战战兢兢地问:“嫂子,你说啥?陈老根是⋯⋯鬼?”
梅花愣了一下,说:“你不知道?去年冬天他就死了。唉,想想也真可怜,他那么疼自己的娃陈柱子,可陈柱子不孝顺,大冷的天连口热汤都不给喝,硬生生地给饿死了。”
梅花说这话时,头顶上的树桠上,正传来一阵夜猫子的嘎嘎怪叫声。陈凯吓得魂都飞了!敢情,陈老根真是鬼!可按照乡俗,夫妻应该合葬,他怎么没和老伴埋在一起?
“他没脸见老伴呗。老伴死前托付,要好好照顾娃,让娃做个有出息的人。你都猜不到,他把那陈柱子给调教成啥样!东游西逛,坑蒙拐骗,调戏小媳妇,啥缺德做啥!”梅花愤愤地说。
陈凯一下子定住了。他这次回来,就是接到了陈柱子的口信。一周前的一天,他从云南偷贩了几块玉石回福建,不成想半路遇上了陈柱子。陈柱子抱住他就哭,边抹眼泪边说:“你老爹命苦哇,身染恶疾,眼看要不行了。他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能在走前再看你一眼。”
“纯粹是狗戴嚼子——胡勒!你父亲是个大好人,怎会得恶疾?”梅花气得脸色煞白,激动地嚷,“这王八羔子肯定没安好心!这样吧,你先到我家呆着,我去村里瞅瞅是怎么回事。”
在山路上拐了个弯,梅花把陈凯领到了一间破旧的土筑草屋。房子不大,四处漏风,好在收拾得很干净。梅花端来一碗凉芋头,难为情地说:“大兄弟,嫂子的日子穷,也没啥好招待的,你将就吃点。我这就去打听信儿。”可一块芋头没吃完,梅花又匆匆跑回来,拉起陈凯就走:“你快走,这陈家洼你不能回!”
“我,我还没见到我爹呢。”陈凯一头雾水。梅花急了,拼命往外推他:“快走啊!那个挨千刀的陈柱子,要斗地主,斗你爹。乡亲们都受过你家的好处,不会难为你爹。陈柱子骗你回来,就是想整垮你和你爹。他说你搞啥投机倒把,是死罪。眼下,他正领着一帮地痞赖子,在村里等着绑你呢!”
陈凯直听得心惊肉跳。难怪陈老根说村里正等着他上演好戏!这可恨的陈老根,居然做了鬼也不忘帮儿子!要不是碰到梅花,他可就惨了!想到这儿,陈凯顾不上脚疼,拔腿就往山梁上逃。身后,陈老根阴森森的呼声不断飘来:“回来,你别跑。柱子等你呢!”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1980年的春天,已成了大商人的陈凯风风光光地回了陈家洼。父子相见,热泪横流。父亲—个劲地说:“凯子,多亏好心的乡亲们照顾我,我才活下来。你赶紧去,挨家挨户地走走,替我谢谢他们。”
“我知道,最该感谢的是梅花嫂子,当年我回来,也是她救了我。”陈凯欷不已。父亲体谅“贼”,放“贼”,是在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啊!
父亲微微一怔,当年?你啥时回来过?于是,陈凯说起了1970年深秋的经历。父亲听得呆了,满脸骇然。足足有半个小时,他才回过神,大叫:“凯子,快备上好的石料,去给你梅花嫂子修坟!”
一座高大的坟冢拔地而起。漂亮的大理石墓碑上,工工整整地镌刻着五个大字:宋梅花之墓。旁侧,是一行小字:病卒于一九六九年六月十日!
选自《新故事》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