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第一场大雪,龙岩沟苗氏两兄弟出门下狍子套,突然发现不远处雪地里像是埋着一个人。扒开积雪细瞅,是一个年轻女子,已经奄奄一息。弟兄俩大喜,争抢着把女子背在背上,一路急跑,回了他俩栖身的小地窨。两兄弟把女子放到草堆上让她身子暖些,又给她灌下一碗酒,不多时女子睁开了眼,问:“这是哪里?”哥俩回答:“是归临江会管辖的一个山沟。”女子叹了口气,说:“跑出这么远了,日本人找不到我了吧。”
女子名叫冷书馨,是通化省城国高的学生,爹妈都是教师,因反对中国学生学日本话,被宪兵扣上通匪的罪名处死。冷书馨连夜出逃,在山林里转悠了好多天,冻饿交加,倒在雪地里。冷书馨说着说着又昏了过去,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龙岩沟是原始森林,方圆二十里只住着苗家兄弟俩。如今两条光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这么俊的一个大姑娘,心里都乐开了花。
老话说,关东老婆海南的牛,东北女人比人参还稀缺,按当时风俗,兄弟几个甚至叔侄共用一个女人的例子随处可见。哥俩商量了半天,说这女学生本来不是落在日本人手里,就是冻死野外喂狼,那就归咱哥俩吧。今天夜里谁去呢?
哥俩你瞅我我瞅你,哪个先发现的?想不准了;哪个先背的?搞不清了。哥哥苗文说:“有了。”去仓房拿来一颗黄豆,一粒小豆,说:“猜到黄豆的今夜,小豆的明夜;头一个孩子,算黄豆的,第二个孩子,是小豆的。以后,就这么轮,谁也不准争吵。”说罢,两手握拳,平伸到弟弟苗武面前。苗武哆哆嗦嗦端详了半天,最后才选定了右手,是小豆!他一把抓住哥哥的另一只手,掰开,见掌心里果然是颗黄豆,这才一声不吭了。
哥俩的声音把冷书馨惊醒,她诧异地问:“你们这是做什么?”苗文吭哧了半天,才说明用意。女学生使劲闭了闭眼,说:“行,没想到我落到你们手里,跟落入日本人手里差不了多少。你们想咋做就咋做,我从此水米不沾,直到饿死。”
这结果哥俩没料到!要是硬睡了她,她当真绝食而死,那不是杀人吗?苗武试探着问:“那咱先不那个,你好好想想接下来咋办,你说了算。”冷书馨说:“我没地方去了,归了你们是早晚的事,可无论如何得我乐意,我要是不乐意,就那一种结果。”她下地打开门,见门前雪堆上哥俩尿出的许多黄色的洞,不由红了脸:“马上清出两个地方当茅房,一个你俩用,一个归我。这么随地撒尿,跟牲口有什么两样?”弟兄俩受了奚落,不仅没恼,还感觉无比亲切,嘴里不迭声地应着“那是那是”,各自操起家什忙起来。到了日落时分,就搭成了两个茅房,争着让她验收。
从那以后冷书馨成了哥俩的眼珠子。书馨说,该打柴了,哥俩抄斧头抢锯;书馨说,院子让雪挤没了,鸡咋办?哥俩破天荒地左一筐右一筐将雪挑到院子外的壕沟里……
尽管哥俩争着献殷勤,但冷书馨左右掂量,觉得两个男人都好,又都少了些什么。日子就这样尴尬地过着。冷书馨衣食不缺,却天天提心吊胆,她真不知道哪天就突然成了这哥俩的老婆!
这夜,三更光景,哥俩听到狗在狂吠,点上松明子开门一照,嗬,大门外站着十几个雪人!为首的一个大汉抬腿趟着雪往院子里闯,两只狗狂吠着扑上去,未等近身,只见那人一脚踢飞了一只,另一只夹起尾巴躲到了一边。
哥俩知道是土匪找上门来,吓得抖成一团。那大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家里有饭吗?”
“有,有,饭有的是。”兄弟俩忙不迭地作揖,“快进屋里抽烟暖和暖和,我焖大黄米饭蘸荤油……”话没说完,那大汉嘴里骂道:“土鳖玩意儿!”又是一脚,把苗文踢倒在雪堆里。那大汉踢倒苗文,又劈胸抓住苗武:“你这两个土鳖熊包,给我好生说,到底有没有饭?”
这帮土匪是下山打劫遭受了伏击,逃跑时窜到龙岩沟的,窝了一肚子火,要口风讨吉利。“饭”与“犯”同音,应当回答“没饭”,土匪才高兴,这弟兄俩哪知道此等馊规矩。苗武被揪住,两眼渐渐翻白,眼看要后仰着倒下!
此时,就听一声脆喝:“骂别人熊包,我看你才是熊包一个!”那土匪松了手,一抬头,见面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披散着头发,手中高举松明子,迎面怒视着他。“绿林草寇,胸无点墨,不过借用会意、谐音之法编成暗语行话,本来肤浅之极,还当成学问炫耀,你羞也不羞?仗着会个三拳两脚,欺负山沟老实人,你耻也不耻?”
那土匪绰号“花龙”,自诩文武全才,各座山头的土匪没有不让他三分的,哪想到这山沟有如此大胆的女子,竟敢当面顶撞挖苦他!又听得对方口齿伶俐,言语不俗,哪像山沟女人,不由好奇,冷笑着反问:“你说本掌柜是熊包?那你说,怎么样才不算熊包?”
冷书馨正色道:“山外日本人有钢枪洋炮,你杀他一个,我就说你不是熊包;杀他一双,我就称你好汉。你若果真是男人,提了日本人脑袋来说话。若不敢招惹日本人,眼前这三个手无寸铁的百姓,你赶紧杀了灭口,省得我日后把这丢人的事传出去。”
苗家兄弟一听,吓得扑过来跪在地上求饶:“大掌柜,她是串门来的亲戚,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大掌柜要什么只管开口。”
那花龙眼睛却只盯着冷书馨:“你记住你说过的话。”胳膊一挥,做了个撤退的手势,这伙土匪咔嚓咔嚓踏着雪走了!
冷书馨低头看了看跪在雪地里的弟兄俩,淡淡地说:“起来吧,人都走了,还跪给哪个看。”
自从雪夜虚惊一场后,书馨整天冷着脸,苗氏兄弟只道她是受了惊吓,天天变着法子哄她开心,可总是不见效果。
十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三人正在吃早饭,听到狗叫,冷书馨突然把碗一放,说:“花龙来了,出去看看吧。”
开门一看,果然是花龙。那花龙眉毛胡子一片白霜,狐皮帽子都湿透了,摘下来,脑袋瓜开锅似的冒热气。他瞥了一眼脸色蜡黄的苗氏兄弟,从对襟袄里掏出一个破布包,往炕上一拍。弟兄俩齐声惊呼,那里面裹着四只血淋淋的人耳朵!
“日本人的。”花龙又一探手,掏出几枚领章,“脑袋我是没法提了,你看这算不算?人家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冷书馨眼睛一亮,这莽夫居然还读过书!她随口接上:“大掌柜这叫壮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她转身对苗氏兄弟说:“饭吃饱了没?我的脚冻疮发作了,前面山顶上那棵长着五簇冬青的杨树看见了吗?给我砍倒治冻疮,树和冬青都要。”苗氏兄弟一刻也不愿在花龙面前待,听到这话,如蒙大赦,拿起斧锯就上了山。
冷书馨轻轻地扫了一眼站在对面的花龙,说:“凡杀人的没好东西。可日本鬼子不是人,是畜生,杀畜生,天经地义。”她简单地说了自己的遭遇。花龙看着面前这女学生,心里一热:“从今往后,日本人就是我的仇人,我记住了。”
冷书馨听后,突然嘤咛一声,软在花龙怀里:“你再晚来几天,我就守不住了。你不喜欢我吗,还等什么?”她心里本来就有个愿望,谁愿意为她杀了日本人,她就以身相许。前些日子见那花龙生得威武,当下就有了几分好感,如今更是刮目相看。如此,冷书馨也顾不得羞耻就主动表白了。
花龙本就为冷书馨的勇气和美貌倾倒,一听这话,心头狂喜,拼力一搂怀中温软的腰肢,冷书馨几乎窒息……
事后,冷书馨哭了:“你替我父母报了仇,我本该跟你去。可那弟兄俩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忍心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给他们钱。”花龙说,“花龙从来不欠人情,也绝不欺负老实人。”冷书馨摇摇头说,苗家兄弟不需要钱。她决定留下来,和他们兄妹相称。看她诚意如此,花龙便也不勉强。
打那以后,花龙专跟日本人过不去。邻近几个县内日本的宪兵队、警察署、商行以及凡是跟日本人有关的富户,花龙常常舍近求远地“拜访”。花龙名声大震,他脑袋的价格也一升再升,最后升到了五千大洋!
花龙来地窨子时,从来只是独自一人。苗氏兄弟心里失落,却也无可奈何,一见花龙,立即躲出老远。
相处久了,冷书馨得知,花龙曾是书生,也与日本人有仇,只不过从前他杀红了眼,老太太吃地瓜——挑软和的捏,毕竟土鳖财主容易对付。又因为远处深山,几乎忘记了日本鬼子。
“我得感谢书馨,帮助我做回了男子汉!”
冷书馨笑了:“你要当爹了!”
次年,冷书馨生下了一个白胖的男孩儿,花龙得知消息,抱起孩子,哭一阵,笑一阵,把苗家兄弟吓了个半死。当天,花龙带着兄弟们下山,将里岔沟警备所13个日伪军一锅端……
临近年关,苗氏弟兄套上牛爬犁,出山办年货,回来时脸色煞白:“妹子,可能坏事了。俺听人说,花龙大概让日本人抓了去。”
“啥?”冷书馨见俩男人不像撒谎,很快又镇定了,“其实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她抱起孩子看了半天,说:“我明天顺着你们的爬犁印出去看看,你们把孩子喂饱了,别让他哭。”
苗家兄弟怎么也劝不住冷书馨,只好苗文在家看孩子,苗武陪着书馨去了山外。消息千真万确,布告上写得明白。书馨得知,花龙因为只打日本人,风险过大,引起了手下人的不满,就有人暗地里跟日本人接上头,把山门透露给了对方,日本人接近月牙洞时,花龙率众抵抗,不防被奸细开枪打断右臂……
回到龙岩沟后,冷书馨看了看闷着头抽烟的苗氏兄弟,问:“你俩想女人吗?”
哥俩点点头,又慌乱地摇头。冷书馨说:“那今夜就过来吧,还按你俩抓豆子的顺序。”苗家哥俩恍然大悟,花龙难逃一死,书馨终于想开了。
“可大掌柜还没结果呢,咱救不了,也得等个准信儿。”
冷书馨真有些感动,眼前这俩男人不易呀,天天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折腾,她能不知道?跟这俩男人生活下去,把花龙的儿子拉扯大,也是一条生路,但她做不到。“我从来没叫你们一声哥,”冷书馨说,“妹子想跟了花龙去,任谁也拦不住。这孩子要你俩拉扯大了,将来告诉他爹妈是怎么死的。妹子欠你俩的情,今晚不偿还,再没机会了。”
原来是这样!苗文一拍炕沿站起来:“妹子,说啥话呢,俺哥俩是窝囊,可乘人之危,那还叫人吗?我还是劝你,不乐意跟我们也中,咱还像以往那样,好歹把孩子拉扯大,替他爹报仇。”冷书馨跪在地上,给弟兄俩磕了头:“妹子心已死,没勇气活下去了。今晚我等着。”
这天夜里,苗氏兄弟枯坐到天明,他们想不出办法劝阻书馨不离开他俩和孩子,可谁也没踏过那小门一步……
腊月二十三,小年。通化区戒备森严,在日本人的授意下,土匪花龙和他的女人冷书馨被处以“点天灯”的极刑。游街时,花龙高昂着头,身边依偎着主动投案的书馨。
很少有人知道,这对土匪夫妇,竟然曾经是学生,尤其那女的,连一只鸡也没杀过……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
2009.4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