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我最终拿定了主意,买下莘桥巷古柳公寓的第五层。旧城改造,古柳公寓建起两年多了,因为户型不好,房子卖得很糟糕。我算是他们最大的买主了,所以开发商给我的价格还算不错。
虽然离火车站仅有二百多米,可毕竟没有紧挨着街面。第五层是清一色的一居室,租给那些不是长住本市,又经常需要出差的单身房客并不算难。
奇怪的是,共二十个房间,租出去十九间了,采光最好的501室却一直无人问津。
终于在一个黄昏,帮我出租房子的侏儒领着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来找我。
你也知道,只剩下501了,那个房间条件可是最好的。我睥睨了侏儒一眼。侏儒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对那个女孩子说,老王本来是要把那间房留给他亲戚住的,他亲戚买到了房子,所以老王这才出租那间,你运气真不错。侏儒说的老王自然是指我,虽然我不喜欢这个称谓。
所以,这间房子的租金稍贵一点。只是没想到那个女孩子眼都不眨就点了头。其实,宰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我真的有点于心不忍,可出于商人的本能,我最终约定每月多收她一百元。她签了份租期一年的合同。
等到那个女孩离去,我终于忍不住问侏儒,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把那间房租出去?
侏儒盯着我看了很大一会儿,说,本来我不想帮你出租那间房的。不过,我最讨厌的就是年轻漂亮、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女孩子。既然她撞上了,那就算她倒霉。我愣了下,问道,怎么讲?侏儒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那个屋子里,去年上吊死了个女人。
我明白了,侏儒因为身体缺陷,四十多岁了也没有女人搭理他,可能心理有些变态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有天晚上九点左右,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王哥,我是唐莉,明天我过生日,在这个城市里实在没有别的朋友了,就想到你。
谁是唐莉?我大约愣了半分钟,终于记起,是一个月前租住501的那个漂亮女孩。
我有点纳闷,她为什么会想到我?旋即我就释怀了。因为她知道我是单身,而且我自信长得还算有型,最重要的,我想,现在的漂亮女孩总是喜欢和有点钱的男子在一起。虽然我大她十岁不止。
傍晚,501。
唐莉把那个房间装饰得温馨浪漫,充分看得出她的性格正是我喜欢的那种。
简简单单几道菜,中间摆上我带来的蛋糕。熄灭灯,我用打火机点燃蜡烛。那一刻,我呆住了。她太美了,烛光映在她温情脉脉的眼里,那种湿润的感觉让我的身体瞬间充了气一般僵硬。
生日快乐。我端着一杯红酒,痴痴地看着唐莉的眼睛。
很快,真的是很快,我就觉得头有点大。唐莉似乎也喝多了,跳到沙发上,一会儿又躺到床上,或者趴在电脑前,做着各种可爱的动作,让我拿相机给她拍。我已经浑身放松,可以随意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反而自然地把头靠在我肩上,吃吃地笑。
她去了卫生间,隔着那道露底的门,我能清楚听到她小便的声音。我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个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在电脑桌前坐下,就像在自己家那样,很随便地打开她的电脑。我心不在焉地浏览着花花绿绿的网页。过了很久,她依然没有出来。我有些好奇,卫生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在里面做什么?这时,后脑勺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我浑身像过了电流。我在心底盘算着,是猛然回身搂住她,还是温柔地抓住她那只没有骨头的小手,软软地吻她,然后慢慢游向旁边那张小床。身后没有动静。我微微地笑着站起来,转过身想去捉她的手。愕然发现,背后空空的,没有人。明明有东西碰我的后脑勺。难道是风?刚才我的确背对着一扇窗,可那扇窗却紧闭着。再说风不可能只吹一下,而且只吹到我后脑勺那一小块地皮。
唐莉。我冲着卫生间轻轻叫她,你在做什么?
卫生间的门轻轻打开,唐莉走出来,脸上带着红晕。王哥,热水器好像出了点问题。她说,不过现在好了,我调了水温,再过—会儿可以用了。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几下。她不会在暗示我什么吧,果然,唐莉从衣橱里拿出崭新的毛巾递给我说道,一会儿你用这块新毛巾吧。
我轻轻关上卫生间的门,假惺惺地碰上门锁,然后打开水龙头,调好了水温。我其实无心沐浴,只是大把地抹那些清香的沐浴液在身上,我可不想给她留下个臭男人的坏印象。正在心神荡漾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有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咚咚地跳,很有节奏的,一直跳到卫生间门口。这时,我联想到僵尸跳动的情形。可我释怀地笑了笑,这个调皮的女孩又在玩什么花样。屏着气听了半天,那个声音似乎停在卫生间门口,再没动静了。我赤着脚,无声地走到门边。为了方便通风,那扇门底下露着大约十厘米的空隙。我悄悄弯下身,侧着头从门底向外看,应当可以看到她那双纤美的玉脚了。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紧贴着门道外的地板上,一堆黑头发,半张灰白的女人脸上,无神的眼流着血,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匆忙洗完澡,跟唐莉说我看到的场景,然后仓惶而逃。
回到屋,我打开电脑上网。唐莉对我说,发给你照片看,你看看自己的照相技术。我慢慢看唐莉发的照片,看到第四张,我瞪大了眼。那一刻,我觉得浑身的毛发全都竖立起来。
眼前却压抑不住地浮现着那张可怕的照片。照片里,趴在电脑桌上的女人是唐莉,唐莉的头顶上方,悬着一双赤裸的脚。我清楚记得,昨晚我就坐在那张电脑桌前,我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最要命的,就是这个时候手中的电话突然震动,我一根皮筋般弹起来,幸好手机掉在床上,依然连续不断地发出蜂鸣声。我愣了半天,颤着手接通了电话。睡不着,我真的睡不着。电话里传出一个幽怨的女人的声音。我有点眩晕。转而想到是唐莉,便定了定神,有气无力道,你想吓死我,怎么用这种声音说话。唐莉似乎有点奇怪,我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不同吗?我躺下,闭上眼就想起你说的那个场景,真的看到一张鬼脸吗?我现在很害怕。你来陪陪我,好吗?
漂亮女人在深夜用这种语气对男人说这样的话,请相信,鬼是阻止不了那个男人的。
我驱车风风火火赶到古柳公寓楼下。一个人深夜走进幽暗的楼道,那种气氛的确不太好,总觉得脖子后面阵阵发凉。五楼。我快步走到501门口,举起手。我的手还没落下,那扇实木门吱吱地开了。昏暗的灯光下,头发披在脸上的唐莉吓得我打了个寒噤。我进门,跟在唐莉身后,回头关门的时候,那扇门自己砰地关上了。我呆立了一会儿,才发现门对面的窗子是开着的,夜风一股股涌过来。
我无意中坐在了那张电脑桌前,突然意识到这点时,我又从椅子上一下子弹起来,跑到床边。唐莉可能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说话有点结巴,你⋯⋯在⋯⋯做什么?我盯着那张椅子的上方,惊魂未定,张开嘴,只觉得喉咙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晚,501室一直开着灯。我半躺在沙发上,唐莉在床上吐气如兰。她居然睡得那么香。我睁着眼,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是柔情似水的唐莉,一会儿是悬在我头顶的脚,一会儿是地板上蠕动的人头。一直到天亮,我恨得直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可我真的不敢动,一直躺到唐莉睁开眼睛。她抬起手,猛地把枕头扔在我脸上。
整整一个星期,唐莉没有打电话给我。我打电话给她,她又不接。我猜想,她是生我的气了。
恋爱我谈过,我知道,我是爱上唐莉了。因为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吃着不香睡着不安。我在等电话。电话放在我眼前三个小时了,我一动不动盯着它,直到它浑身懒懒地颤动起来。
老王,出事了。我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来自那个侏儒,他语气急促地说,你的房客们今天来找我了,要退租。
五分钟后,我来到侏儒那个房屋中介所。看来事态已经无法挽回,问题出在50l室。前天夜里,有人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女人站在501门口,那个女人的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悬在空中;昨天晚上,有人听到501室发出凄惨的叫声;今天一早,501的房客满脸是血躺在楼道里。
唐莉!我头皮一阵发紧。我一把抓住侏儒的手,问道,501的房客现在在哪儿?
在市立医院的病床上,我见到了唐莉。她只是惊吓过度,神智昏昏。她说开门跑出去的时候,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了,流鼻血了。你看到什么了?为什么跑出去?我盯着她,一遍遍追问,可唐莉始终只是摇头,不说话。
第二天上午,我退掉了十九个房客的租金,501的唐莉还在医院。我开车来到医院,准备退给她租金。对不起先生,病人一早就出院了。前台的护士客气地对我说。我拨打了三次唐莉的电话,都说无法接通。她显然是不愿意再见我的面了。
很快,古柳公寓第五层一片死寂。我站在空旷的楼道里,抽了整整一盒烟。
好事不出门,怪事传千里。莘桥巷古柳公寓的第五层闹鬼,这件事马上被市民们传得神乎其神。去年在501上吊死的女人也被抖了出来,有人甚至编造出唐莉和吊死鬼在501搞同性恋的离奇故事。一个月之中,电台、报纸,甚至电视台都纷纷出面辟谣。可这种事,不辟谣尚且好些,迅速,古柳公寓很多住户搬了出去。特别是三层以上,几乎就成了无人区。
我依然在等唐莉的电话,我似乎不相信她就这样从我生命里消失了。我从未这样在意一个女孩子。可是还有更令我烦心的事,比如那一大笔房款要不回来。
电话终于响了,是那个侏儒。老王,我实在没办法帮你,问了很多炒房子的,人家一听古柳公寓五楼,都没下文了。侏儒的话让我心里十分恼火,我恨恨地说道,当初你介绍我买楼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有那档子事?如果我的钱全泡了汤,我会和你拼命的,还有你那个表姐夫。侏儒的表姐夫住在外地,也就是古柳公寓的开发商。
那笔钱显然是不可能要回来了,就像没了音讯的唐莉。我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成了一只空空的螺壳。黄昏,我游荡在大街上,像被鬼引着,来到一个酒吧。我不知道我在那儿坐了多久,只知道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夜幕深沉,大街上凄凄落落。
我喝得太多,连方向都辨不清了。前脚踩着后脚尖,我就这样晃晃荡荡走过一条又一条马路,然后我走进一栋楼。上楼梯,我走到一个房间门口,501。
唐莉,开门。我趴在门上,用肘尖撞击着那扇实木门。门开了,一个女孩子探出头来。唐莉,真的是你?我激动地伸出手去拉她的胳膊,却一下子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倒在门里。我趴在地上,用力甩了甩头,沉重的头缓缓抬起的时候,贴着我的鼻子,有半张灰白色的脸,乌灰的头发遮住了另外半张脸。我吓了一跳,猛然酒醒。
借着窗上射进来的月光,我看到屋里一切还是原来的布置,突然,我听到卫生间有水流动的声音。唐莉。我叫了一声,在卫生间门上敲了几下。里面的水声戛然而止。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良久,我觉得脚下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在动。缓缓低下头,我看到一双赤裸的脚露出卫生间的门,脚面紧贴着门的下缘。突然,我意识到,那双小巧的脚掌怎么可能有十厘米的厚度?那双脚不是踩在地上的。那么刚才我看到的肯定不是唐莉,会是谁?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我逃出那间房。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第二天就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半个月。
朋友托朋友,我终于从侏儒的表姐夫那儿要回了三分之一的房款。我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去外地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半年后,我在QQ里突然看到唐莉的留言。她说,王哥,古柳公寓改名叫鬼柳公寓了。那栋楼改成了特色宾馆,而所有的楼层都换上了五层的房间号,每层的501房里半夜都会闹鬼。猎奇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大家传说楼里只有一个鬼是真的鬼,而且是个美艳无比的女鬼。客人们入住的目的各不相同。有不信邪来验证的,有来挑战自己胆量的,有情侣历险的,还有人竟然是因为爱慕女鬼。对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不叫唐莉,叫苏倩倩,是个话剧演员。我住进501室,是古柳公寓开发商安排的,也就是那个侏儒男子。话我不便说得太透,相信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不起,王哥,我需要钱,因为我爸爸得了很重的病。
看了那段留言之后,我昏睡了一个月。我梦见,吊死在501室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选自《女人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