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那时,“文化大革命”已经把神州大地闹了个天翻地覆。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农民也不种地了。这样混乱的局面,也许出于运动领导者们的意料之外,于是,以“中央文革”为主的运动领导者们,不得不出面救火了。他们除了就某具体事件发号令、作指示,还在北京举办以省为单位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将各省进入县以上“革命委员会”的造反派头头(当时叫群众组织代表)、支持倾向明显(或曰派性严重)的干部代表,还有个别虽未进“革委会”但有一定影响的造反派头头,一股脑儿地叫到了北京。这个学习班的名头很大,因为担任总班长的不是别人,乃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副统帅”林彪。而各省学习班的班长,则由各省驻军相应的负责人担任。学习班对外宣称是学习,实行军事化管理,免费供应三餐,内设小卖部,生活用品齐全,而学习班的所有出入口,都由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守卫。学员不要说出入学习班了,就是书信也严加禁止。这所谓的学习班,其实就是将这些在运动中上窜下跳的人全都软禁起来了。
学习的主要内容,是“斗私批修”。批修,自然是批“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私,就是检查交待自己在运动中的错误,或者说罪行。学习班拖的时间很长。在经过了五六个月的斗私批修、互相揭发、互相批判,终于揪出了几个“坏干部和坏头头”,并逮捕之后,班内的管理才稍松了一些。但学员中不免仍有些人心惶惶,甚至出现了自杀的事件。大约是要缓解一下过于紧张的气氛吧,或者是对学员们进行正面的教育,总之,“接受革命样板戏教育”一事,也就提到了日程上。
接受教育的地点,就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
于是,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一样,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也就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捣乱。
跨进大会堂的第一步,捣乱就开始了。会堂里,进入人们眼帘的,首先就是鲜艳华贵的地毯。那个年代,这批走进人民大会堂的人,别说是造反派头头了,就是所谓的干部代表,有几个人踩过地毯啊?或者说,有几个人家里床上垫的毯子,能比得上人民大会堂里这供人脚踩的地毯啊?果然,就有人叫了声:儿哟,比床都安逸!叫罢,就直挺挺地睡了下去。
有人带了头,造反派们的造反本性马上暴露无遗,后继者蜂拥而上,一瞬间,呼啦啦就跟着睡下了十多个人。光是睡,显然还不过瘾了,于是不少人将地毯当成了运动毯,在上面打滚,在上面蹦跳。原本是排着队伍整整齐齐走进人民大会堂的人们,一进会堂即作鸟兽散。大厅里墙壁下面对进门处,有两只硕大的花钵,各种着一株苹果树,树上结满了红艳艳的大苹果。会堂里,本站着一些衣着整洁的服务员,这些服务员,长得都十分清秀。看来,服务员们没有得到如何对待这些来受教育者的具体指示。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不知道是该管还是不该管,一个个眼睛瞪圆了,嘴巴张大了,手脚无措、呆若木鸡。服务员们的态度,无疑让这些来受教育者们更加胆大妄为,就有人走近苹果树去摘苹果。时已进入冬天,哪里会有结在树上的苹果?这些人使劲逮了几下逮不下来,这才发出感叹:狗日的是假的,咋个做得跟真的一样!
这些受教育者们如洪水般涌进了人民大会堂的各个角落。凡是自己能打开的门,就有人进去。这些造反派头头们,不少人之前连省市博物馆都不曾进去过,这下可是大开眼界了。紫檀木木板上的烙画,苏绣双面百鸟图,景德镇瓷瓶,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东西实在太多,让人眼花缭乱。不懂欣赏不要紧,不让摸可不行。凡是手够得着的东西,很少有人不摸上一摸的。
节目开始的铃声响过了几遍,还有不少人散布在人民大会堂的各个房间。各单位只得派人去找。
当晚的教育内容是:交响乐《智取威虎山》。
不知道组织者自己想听交响乐呢,还是认为交响乐对这帮人最有教育意义。然而说实在话,有点滑稽,因为没几个人懂得音乐。因此,台上的演员们十分卖力地演奏未过半场,台下诸君已有不少人去会“周公”了。
受教育完毕,人们兴奋地回到驻地,正准备洗漱后上床就寝。急促的集合号响了。不少人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喉咙口。根据这几个月来的经验,突然集合,那总是有坏人(一般是坏头头)要被抓了。集合完毕,管事的主要负责人对着麦克风就大发脾气。在历数了学员们刚才在人民大会堂的种种劣行后,宣布:“中央文革”首长为了给你们一次改正的机会,决定明晚让大家再到人民大会堂,接受革命样板戏的教育!
第二天吃过晚饭,又乘车(敞篷大货车)来到人民大会堂。挨了批评,大家都小心多了,连笑话都不怎么说。到了门口一看,华贵的地毯已全被卷起堆在墙壁下面,露出了暗红色的木地板。那时,人们流行穿的鞋是塑料底的鞋,这种鞋底一遇冷就特别硬。只听得“啪啪”几声脆响,先进去的人一下子就摔倒了好几个!原来,那地板是打过蜡的,跟冰一样光滑,塑料鞋底在上面根本就走不稳。无奈,这些受教育者们只得屏气凝神,互相搀扶着才能走过那段地板。大厅的四周,仍站着不少衣着整洁、面目清秀的服务员。看到昨天这些捣乱者们如今的狼狈相,他们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当晚的教育节目是:革命京戏《沙家浜》。观剧的受教育者们,绝大多数人神情凝重,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一场最大的教育:羞辱!
选自《人力资源报》201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