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住一个院子里的刘奶奶已经90岁了,然而她却有一个70岁的亲娘。她亲娘比她小了20岁,真真切切地生下了她。许多人都认为是无稽之谈,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那是1961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时才四十来岁的刘奶奶人称刘桂花。刘桂花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中间还有一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家里粮食不够吃,很快就断了粮。断粮之后,刘桂花便把别人抛弃的糠壳和空玉米棒拾来磨细做成馍吃,或者到荒滩上挖来一种叫黄角粮的药材,剥皮泡三五天去掉麻性再吃。但这些都是具有危险性的食品,吃后无法排便,得用棍子掏。后来,树皮、草根、糠壳……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刘桂花就去找枯野菜,用水泡泡,然后和着带壳的糜子面煮成一锅能照起人影的糊给一家人充饥。
刘桂花为了让家人多吃一点,她常常把“糊”煮好后就借故去做这做那地忙着,或者舀上一小碗躲到一边吃。实在饿得慌了,她便按照别人介绍的方法,把辣椒磨细,冲一碗开水喝下,让辣的感觉麻醉空空的胃囊,暂时忘掉饥饿的折磨。不到两个月,刘桂花饿得骨瘦如柴。
这天,刘桂花正在家里做事,突然饿晕在地。恍惚间,她站起身来,走出门去,感到神清气爽,肚子也不饿了。忽然,她看到前面有个人向她招手,她懵懂地走了过去,那人领着她进了城。她跟着那人走进城南一户人家的卧室,只见床上躺着一个隆着肚子的二十来岁的少妇正在分娩。她刚想退出去,那人从后面推了她一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过了好长时间,刘桂花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形已经缩小了,躺在襁褓之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苦着脸抱着自己。她想说话,一张嘴,才感到嘴里一颗牙都没有,只会“啊,啊──”地哭。
这时,就听老妇人对躺在床上的少妇说:“秀莲,孩子饿了,该喂奶了。”
刘桂花扭头看去,只见床上那个叫秀莲的少妇曾经隆起的肚子此时已经瘪了下来,显然自己就是她生下来的。秀莲为难地说道:“妈,我没奶呀!”
老妇人叹口气,说:“这孩子真命苦,赶上这个年代,又是个女娃,若是男娃就好了。现在粮食这么少,要不就把她送人吧!”
“那可不行。”秀莲急急说道,“怎么可以送人呢?咱家还算好的,养个小孩还养得起。”
听到这里,刘桂花总算明白过来了,自己这是转生了,转到别人家做女儿来了。很快,她想起自己那一大家人,此时没有了自己,他们怎么活呀!想到这里,她不禁嚎啕大哭起来,越哭越厉害。
老妇人一见,赶紧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叫道:“哟!这孩子饿得厉害,赶紧弄点东西给她喝……”
过了三天,也许是营养跟不上的缘故,刘桂花在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嚎哭之后,忽然失去了知觉。待到她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自己家的床上了。
家人见她醒来,惊奇不已,说她已经气绝三天了,只是因为四肢柔软,胸腹间还有温热,所以没有入殓。
刘桂花坐起身,把自己投胎转生的事情细说了一遍。家人听了,根本不信,都说她神智不清了,饿糊涂了。她见没人相信自己,也不强辩。
第二天一大早,刘桂花就拉着自己的丈夫进了城,熟门熟路来到县城南边那户人家。一敲房门,一个男人满脸凄苦地开了门。刘桂花认得他,他是秀莲的丈夫。那男人奇怪地问道:“你们找谁?”
刘桂花迟疑了一下,说:“我找秀莲,她在吗?”
男人点点头,说:“她在,进来吧!”
刘桂花便领着丈夫进了屋。屋里,秀莲正手拿几样小孩的衣裤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刘桂花仔细看了看秀莲,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衣裤,没错,这些正是自己在襁褓里穿过的。她走过去,说:“秀莲,你生的孩子是不是昨天死了?”
秀莲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她,然后伤心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昨晚已经埋了。大婶你是谁呀?你怎么知道?”
刘桂花叹口气,搬张椅子在秀莲身边坐下,轻声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千万莫怕。”
秀莲奇怪地望着她,没说话。
刘桂花说:“你生的那个孩子其实就是我投生的……”
秀莲和她丈夫一听,两人不由惊愕地望着她。
刘桂花见状,便把自己投胎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而且把秀莲卧室的摆设都一一指了出来,还有那个嫌弃自己是个女娃的老妇人长得什么样,说了什么话,全都说得明明白白,一丝不差。
秀莲和丈夫听完,两人不由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秀莲才轻轻说道:“你说的那个老妇人是我婆婆,她今天回乡去了。你说的都对,确实是这么回事。只是,你真的投胎了,真的投胎到我家来了?”
刘桂花见秀莲和她丈夫还是不相信自己,便问:“秀莲,你生的那个女娃左脚是不是六趾?”
一听此言,秀莲和她丈夫全愣住了。因为那女娃一生下来,他们就发现孩子左脚长着六个趾头,当时对谁都没说,就拿衣服包了起来,现在面前这个妇女怎么知道?
刘桂花见两人不言语,便不声不响脱下自己左脚的鞋子,又脱下袜子露出脚趾。秀莲和她丈夫低头一看,不禁惊叫了起来。原来刘桂花左脚也是六趾。
这一下,两人不得不相信了,面前这个妇人曾经真的转生投胎过,她就是秀莲曾经生下来又死去的女儿。一时间,刘桂花和秀莲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两人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滋味。秀莲感到女儿没有死,现在又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刘桂花则感到秀莲曾生下过自己,就是自己的亲娘。
从那以后,两家就有了来往,并认作了亲戚,只是这门亲有点糊涂。私下里,刘桂花一直喊秀莲为娘,可秀莲却比刘桂花小了二十来岁,而秀莲又喊刘桂花作婶子,两人的辈分真的乱了套。潜意识里,刘桂花认为秀莲就是自己的亲娘,因为毕竟秀莲曾经生下过她。
秀莲家比较富裕,靠着秀莲家的帮助,刘桂花一家总算磕磕绊绊渡过了那三年自然灾害。后来秀莲又生了一儿一女,都健康地活了下来。
如今刘桂花已经90岁了,可只要一提起秀莲的儿女,她总要说:“我那弟弟妹妹……”让人啼笑皆非。
对于这件事情的真伪,我曾问过同院的李大爷。李大爷叹口气,说:“那是什么年月?那是饿死人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呀!人为了活下去,什么法儿都想得出。只要能活命,只要有口饭吃,你让我喊你作爷都行。”
一时间,我有点懵了。李大爷睨我一眼,又说了这么一句话:“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说完,不再理我,独自走了。
选自《新聊斋》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