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中华大地遍地哀鸿、饿殍随处可见。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率兵进军河南后,受到广大饥民的热烈欢迎,儿童们高唱:“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这“吃他娘”三字,耐人寻味。这是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贫民刮起的一场大规模吃喝风的真实写照。事实上,民变队伍所到之处,把官府、豪绅的酒肉狂饮大嚼,甚至在攻克洛阳后,将福王朱常洵的血与鹿血掺在酒中,名“福禄酒”,开怀畅饮。如此近乎恐怖的吃喝风,不能不说是对上层权贵及富豪穷奢极侈、大刮吃喝风的惩罚。
嘉靖时权相严嵩与其子严世蕃,不仅生活奢豪,日享珍馐百味,连尿壶都是金银制成的。而万历初年的名相张居正,被史家公认为是一代政治家、改革家,然而,此公在大刮“吃喝风”方面,并不比严嵩之流逊色。其父病逝,他奉旨归葬时,坐着三十二人抬的豪华大轿,“所过州邑邮,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内无下箸处。”他因姬妾众多,生活荒淫无度,大吃补药、丹药;彼时肉食者将海狗肾奉为至宝,“宦青登莱者求之而不可得,真者价值六十金。”刚好守海名将戚继光与张居正有谊,送给他不少海狗肾,致使“终以热发”,“竟以此病亡”。
权臣如此讲究吃喝,下属官吏自然竞相效尤。明代本来就官员冗滥,多如牛毛,吃喝风盛行的结果,导致厨师供不应求。成化以前,仅光禄寺即有厨役6348名,成化十年(1475年),又添500名,成化二十三年,太监山青又奏添1000名。宣宗曾指出:“近闻大小官……沉酣终日,怠废政事”。其后,京师六部十三道等官,更作长夜之饮,真是夜以继日了。
有些地方的官宴,是摊派地方承办的,敲诈勒索,危害多端,小民不胜其扰,悲剧迭相发生。如:“南京有印差道长五人,与巡视京城道长俱与上、江二县(按:指上元县、江宁县)有统属,凡有宴席,皆是两县坊长管办。有一道长请同僚游山,适坡山一家当直,此日十三位道长,每一个马上要钱一吊,一吊者千钱也,总用钱一万三千矣,尚有轿夫抬扛人等,大率类是。虽厨子亦索重赂,若不与,或以不洁之物置汤中,则管办之人立遭谴责。且先吃午饭,方才坐席,及至登山,又要攒盒添换等项。卖一房楼房,始克完事,不一月而其家荡然矣。继此县家定坊长一人自缢死,一人投水死。”如此吃喝,简直与吃人无异。
吃喝风从官场吹向民间,败坏了社会风气。时人谢肇的记述:“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屠宰牲畜,“多以惨酷取味,鹅鸭之属,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如此虐待动物,人道、兽道皆荡然无存矣。小民百姓同样深受吃喝风影响。明人小说写普通商人蒋兴哥之妻三巧儿请薛婆子吃便饭,不过是两人共食,各种荤菜、素菜、果子,竟摆下十六碗之多,可见一斑。不少人家连办丧事也“大设筵席,盛张鼓乐,广召亲宝,多至十余日,少亦不下五六日。”蚩蚩小民,哪里经得起权贵们蝗虫一样的大吃大喝?
社会风气被败坏的另一个方面,是助长了送礼、“走后门”的歪风。万历时,南京文人周晖在除夕前一天外出访客,至内桥,见中城兵马司前手捧食品盒的人,挤满了道路,以致交通堵塞。何以故?原来“此中城各大家至兵马处送节物也”。当然,对于位居要津的权贵们来说,食品盒又何足道哉!万历中某侍郎收到辽东都督李如松送来的人参,竟“重十六斤,形似小山”,如此奇珍,该又价值多少!
不过危害更大的方面,是吃喝风加速了政风的腐败。明代官俸最薄,如果让官们自掏腰包,那样大吃大喝,一桌饭足以使他们倾家荡产。再则,成天琢磨吃喝,还有多少心思从政?而有的封疆大吏,为了讨好皇帝,在吃喝上大做文章,更使政风日颓。如弘治时的丘,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政绩尚佳,却挖空心思地制成一种饼,托宦官敬献孝宗,但制法却又保密,致使孝宗食后大喜,下令尚膳监仿制,司膳者做不出,俱被责。对此,连当时的宦官都看不惯,说:“以饮食……进上取好……非宰相事也!”
当吃喝风在明朝城乡愈吹愈猛之际,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广大贫苦农民,又吃些什么呢?如果以稀粥来划分中国的历史,两千年来,不过是大多数人尚有稀粥喝的时代,大多数人连稀粥也喝不上,不得不改变现存秩序,争取能再喝上稀粥的时代。倘若各种矛盾激化,人祸、天灾交织,农民连稀粥也喝不上,并吃尽了附近的树皮、草根,就会形成庞大的四处觅食的队伍,最终揭竿而起,把皇帝也拉下马……这是历代王朝唱的老调子,明朝不仅毫不例外。最后,在饥民大军“吃他娘”的喧嚣声中,大明王朝土崩瓦解了。
选自《报刊文摘》20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