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几辈人都是博尔济吉特家的奴才。直到唐不离这一辈,家主博尔济吉特·琦善被委派为两广总督,唐不离也沾光在绿营补了个把总的缺,还被安排在油水最丰厚的码头任职,把唐不离乐得连做梦都笑醒了好几回。
这一日,琦善到码头视察,唐不离自然是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忽见远远驶来一艘客船,靠岸后,走下一群人。琦善瞟了几眼,眼神就有些发直了。唐不离瞅见那群人里有个姑娘长得花容月貌,料想琦善动了淫心,当下会意地“嘿嘿”一笑,一摇三摆地向那群人走了过去。
“上峰有令,严查西洋奸细,你们几个快把关防路条拿出来!”
为首的老头儿微一点头,旁边便有人递上路条。唐不离却看也不看,径直一挑大拇哥:“我瞅着你们不是什么好路数,先跟我到衙门口走一趟吧!”忽然,不知从哪儿蹿出几条精壮汉子,捋起袖子便把他围住:“哪个裤裆没夹紧,把你这鸟毛给露出来?居然欺负到我家大人头上来了!”
“坏了!”唐不离心中一惊,再回首一看,琦善早不见了踪影,唐不离顿时慌了,赶紧挤出一脸笑容。
“列位爷,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你个鸟毛!咱家砂锅大的拳头,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厉害!”几条汉子摩拳擦掌就要揍人。
“这位爷,您听小的解释。”唐不离的脑瓜飞速一转,拽着老头儿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说起来。
唐不离说,刚才他看见有几个生面孔对着老头儿一行指指点点,似乎不怀好意。他想去盘问,又怕对方人多势众,于是,他便想找个借口将一行人等先带到衙门里保护起来,再慢慢盘查。
经过刚才这么一闹腾,码头上的人早跑光了,要查证也难。老头儿稍作迟疑,道:“算了吧。”一挥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唐不离轻嘘一口气,回过头却见琦善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面色阴沉地望着那行人的背影。
唐不离的眼眶立马就红了,带着哭腔说:“主子,您可得为奴才作主,奴才不过是奉令盘查,却生生挨了一顿好打。小人这张脸倒不值几个钱,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体面却不能丢啊!”
琦善苦笑:“这个仇,爷还真没法儿帮你报。那人是靖逆将军奕山,受朝廷委派来与西夷决战的。”
唐不离心里立马琢磨起来:奕山一来,琦善的权力至少被分去一半,难怪他说起话来都咬牙切齿。
唐不离脸上的谄媚顿时加了十倍:“主子能把奴才的事记在心里,奴才已经够感激的了,哪能再让主子您为难呢?跟着您这样的主子,就算是让奴才赴汤蹈火,奴才也是心甘情愿。”
“那倒也不必,只要帮我办好一件事就行。”琦善盯着唐不离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盯牢奕山,把他的一举一动全部报告给我!”
为了方便监视,没多久,唐不离就被琦善调到选锋营任职。唐不离心里又懊恼又惶恐。选锋营是全广州最精锐的营头,要跟西洋人打起仗来,肯定是第一批上战场的部队。想起要跟那些红头发绿眼睛的洋人真刀真枪地厮系,唐不离两腿就有点发软。
好不容易盼到奕山来军营巡视,唐不离赔着笑脸就凑过去了:“大人,您可还认得小人?”奕山眉毛一挑:“咦,你不是码头上那个把总吗?怎么跑到选锋营来了?”
“咱们不是正跟洋人开战吗?小人就找了朋友帮忙,调过来杀敌报国。”
“好一个耿介忠臣!”奕山高兴得一巴掌把唐不离拍矮了半截,“从今天开始,你便专司押运军饷,不得有误!”其实那天在码头,奕山早就识破了唐不离的诡计。现在唐不离又自己送上门来了,奕山便认定唐不离乃琦善派来的奸细。转瞬之间,他就想出了个借刀杀人之计。
可怜唐不离还以为自己弄到了个好职位呢,点了四五个亲近的小卒,乐呵呵地就押运军饷去了。
一开始倒还平平安安,待过了三元里,又翻过一座山,忽然有几个西洋兵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拿着洋枪对着这一小队清兵比比画画。
几个小兵吓得尿了裤子,齐齐把头扭向唐不离,指望着他拿个主意。却见唐不离早在第一时间跳上装有军饷的马车,一挥鞭子逃之夭夭。说起胆量,唐不离比兔子还要差那么一丁点儿;可要论到逃跑的功夫,唐不离是兔子的祖宗!眼瞅着再过个山口,进到村子里就可以彻底安全,忽然前方乌压压一片人潮涌过来,堵死了唐不离的去路。
“军爷,救命啊!有七八个洋鬼子,在村子里烧杀抢掠,已经杀了好几个村民了啊!”
唐不离一听这情况,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若弃了这车军饷,脱掉军装混在人群当中,倒也不是逃不出去。可丢弃军饷,那是死罪啊!
唐不离这算是被人用刀尖逼到了悬崖边,不想拼命都不行了。当即他咬起牙,满面狰狞,对着当先奔逃的村民当头就是一鞭:“好歹也是个五尺高的汉子,站着撒尿的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遭了劫,就只会在这里流猫尿吗?”
村民立马被吓住了,低声辩解:“连朝廷都屡战屡败,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能拿那些洋鬼子怎么办呢?”
“你们手上的镰刀斧子不是铁?不过七八个洋鬼子罢了,咱们这有上千号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他。是汉子的,都站起来跟我杀洋鬼子去!”
“打!打他姥姥的!军爷愿意不惜命地领我们干,我们就算舍出这条命来又有何妨!”人群中立马有人被煽动起来。也有人还在迟疑:“鬼子的洋枪,可以打出七八百步。咱们真能干得过他?”
“放火!烧屋!用烟火挡住他们的视线,有洋枪也打不准!”唐不离胸中忽然升起一股热气,一刀把马车上的银箱砍破,无数银锭滚落一地,“烧了多少屋子,毁损了多少财物,老子我统统加倍赔偿!”老百姓何曾见过如此仗义的军爷,当下里都给煽动得血气沸腾,紧跟着唐不离,反身向洋鬼子冲杀而去……
自清政府与英国开战以来,三军皆败,突然有个小小的把总,率领一群民兵团练,取得了对英国的第一次胜利,朝野顿时欣喜若狂,没人敢再拿唐不离私分军饷这件事做文章。回到大营,唐不离急切地向奕山解释说:“大人,卑职虽然侥幸小胜一场,但洋鬼子吃了这亏,必定会派兵报复。好在卑职临行之前,已经让人联络三元里附近一百零三乡的父老乡亲组成团练。只要给他们补齐军械粮饷,必能让洋鬼子再吃个大亏!”奕山却摆摆手,说:“这事不急,咱们先说说另一件事……”
奕山夸唐不离是个人才,说他希望唐不离能过来跟他,最好再说出点琦善的阴私勾当。他爱新觉罗·奕山,必保唐不离有个大好前程。
这不是要我背主求荣吗?唐不离吓得连连摆手,话都说不囫囵了。
“这样吧,只要你来。我先保你个参将的头衔,再抬你人镶黄旗。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奴才,也是主子啦!”奕山对唐不离循循善诱。
唐不离想了想,问:“那三元里那边怎么办?洋鬼子可是随时会来报复的!”奕山不耐烦地挥挥手:“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斗倒琦善。”
唐不离踉跄退了几步,扶在桌边才没有摔倒。“那可是好几万条人命啊!”唐不离喃喃地说。
“不过是些奴才罢了。咱大清别的不多,就是奴才多!”奕山阴声说罢,悄没声地握住了袖子里的匕首。唐不离脸色变幻了好几次,像被抽出骨头一样瘫倒在地,低声说:“奴才全听主子吩咐。”说完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琦善见不得人的事都抖落了出来。
奕山大喜,这就要派兵去捉拿琦善。唐不离却腆着脸凑上前:“大人,不如让我也跟您一起去吧。”
“好,就一块去!”
一行人当下杀奔总督衙门而去。谁知,远远见到总督衙门的石狮子,唐不离忽然撒开脚丫子就往里面跑,边跑边喊:“主子爷!快跑啊!奕山这贼子来抓你啦!”
奕山险些没把鼻子气歪,但事到如今只好硬上了,当下大手一挥,指挥着手下就往总督府里冲。
唐不离跑进衙门,见到琦善,刷地一下就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起来:“主子,奕山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逼奴才做假供诬陷您老人家。”哭罢他回头一望,见奕山带人荷枪持刀越逼越近,索性跳起来抢过一把腰刀,护在琦善身前,“主子您放心,就算豁出奴才这条小命,也一定护您周全!”
“好一个奕山,你胆大包天!”琦善气得火冒三丈,招呼衙役们往上冲。一瞬间双方战成一团,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还向主子大表忠心的奴才,此刻正弓着身子提着脚往外溜……
摸摸怀里的令箭,唐不离开心地笑了。有了这令箭,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打开军械库,将三元里团练最急需的军火运去。至于那两个跟乌眼鸡似的打成一团的“主子”,就让他们继续打下去吧。或许,只有这些“主子”都打得死尽死绝了,咱们泱泱中华万里河山,才能有一丝复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