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总管
韦公公的病越发重了。皇上先后遣了三个太医过来,都摇摇头走了。作为执掌敬事房二十年的老总管,弥留之际,望着榻前最小的太监小沈子,眼里多了几分怜爱。
小沈子本是民间一位郎中的后人,他父亲数年前曾经替一个来自京城的尊贵人家看病,看完病后,此人家却报官说丢了不少金银财物,定是他父亲所盗。官府偏听偏信,在毫无赃物佐证下,就判了他父亲斩刑。小沈子孤苦无依,自阉自身,人宫当了太监。可巧韦公公是个名符其实的药罐子,小沈子懂得不少民间偏方,平时没少精心侍奉他,故此两人关系情同爷孙。
敬事房一干人等正在忙乱,忽听外面姜侍卫喊道:“皇上驾到!”霎时间房中跪倒乌压压一大片太监。皇上并没有进来,只是在门外低低嘱咐着,丧事要办得体面些。随即又唤小沈子近前:“听说你小小年纪就少年老成,为人谨慎,也罢,敬事房总管不可一日空缺,你来接替罢。”
小沈子不由傻呆呆发愣,幸亏旁边姜侍卫一向交好,低斥了一声:“还不谢恩?”小沈子一个头磕下去,再抬头,皇上已去得远了。
小沈子年纪虽幼,但当了敬事房总管,无论大小人等,都要称一声“沈公公”。就连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谁敢不巴结一下?才几天不到,他的房中就堆了不少别人送的各种珍玩,不过他少年心性,也不觉得多么喜爱。
八月的一天,景春宫慧妃来探。她本是杭州人,见了同出杭州的小沈子格外亲热,拿出一包杭州名吃酥油饼来,轻轻道:“这吃食是我专门着人从杭州吴山买来的,每吃一回就分外想念家乡。”说着说着,眼圈就有些见红。慧妃接着屏退左右,悄悄对小沈子道:“不瞒沈公公,我自进宫,只是三年前侍奉了万岁两回,以后就再无机会。故此请你呈上名牌时,把我的牌放在皇上右手第一个。若能如愿,定当后报。”
小沈子初掌敬事房,哪知道名牌排序之道,如今听慧妃讲述,又被对方以同乡之情打动,不由就答应下来。
当晚,小沈子果然把慧妃的牌子放到右手第一,皇上本来全无兴致,忽地见到慧妃牌子,心念一动之下,就翻了过去。
不料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姜侍卫就匆匆跑来,说周皇后宣他立刻觐见。姜侍卫同样出身杭州,平日里一向把小沈子当亲弟弟看,可谓交情莫逆,他道:“我听说,有人密报给周皇后,昨晚侍寝的是慧妃,她就大怒,连随身带的玉佩都摔了,这一趟你可得留神。”
更改记录
来到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小沈子一个头磕下去,连头都不敢抬。半晌,就听周皇后说:“你是皇上钦点的,年纪又小,本宫就不多说了。只是以后名牌的顺序,还是按韦公公在世的排法,万万差错不得。退下吧。”
小沈子暗暗擦擦头上汗水,正要倒退着出去,皇后又说了:“听说嫔妃们送你不少好东西,让你吃人家的嘴软。本宫也赏你一件吧,只是以后切不可乱收别人的东西。你且瞧瞧,我这里有什么喜欢的?”小沈子这才抬头细看,看到皇后案前放着一方玉佩,只是缺了一角,大约就是方才生气时摔碎的。心道要个破损的东西,皇后一定不会发怒的,就道:“奴才谢娘娘恩典,能否赏奴才这方玉佩?”
周皇后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你倒有些眼力,不赏你倒显得本宫小气,就给了你罢。”
又过了两月有余,这一天,慧妃再次来访。一见面依旧屏退左右,拿出杭州酥油饼来给小沈子吃。小沈子见状哪里还敢接,苦着脸道:“慧妃娘娘你就饶了我吧,上回吃了你的饼,差点儿捅出大娄子,我是说什么都不吃了。”
慧妃脸上就罩起了一片寒霜:“这饼你不敢吃也得吃。实话说了,你再给我办一件事,三天之内,把你记载的那段临幸记录,八月十九改成六月十九!如若不依,我就到皇上跟前说,上回你改牌子顺序,乃是收了我的重金贿赂!你想想看,皇上会相信妃子还是一个小太监?”
小沈子不由暗叫一声苦,他年纪虽幼,但也知道十月怀胎的道理。分明是慧妃跟别人珠胎暗结,这才先是让自己改了牌子,现在又让自己三天内改记录。思来想去,他觉得还得保命要紧。于是找了个机会避开侍卫们的视线,开了库房,打开铁柜,匆匆在“八”上加了一点一横,就成了“六”。
兔死狗烹
才过两天,宫里就传出慧妃有喜。
次年四月,慧妃就临盆了,诞下一位皇子。小沈子总觉得慧妃改记录之事,对自己十分不利,但毕竟年纪尚小,想不破其中关节,就想找姜侍卫好好聊聊。哪知道这天姜侍卫满脸都是喜气:“沈公公刚才我去宗人府,正巧看到一个奶妈抱着二阿哥溜出房间,在僻静处竟掐起了孩子脖子!是我一声大喝,救下孩子,把奶妈抓了起来!”
此言一出,同僚纷纷来祝贺,说他立了大功一件,不日定能升迁。小沈子也随声祝贺。然后拉他到另一个无人房间,想聊聊心中所虑,不料姜侍卫却先讲了起来“你知道这奶妈为何敢干这大逆不道之事?当皇上审问她时,你猜她说了什么?”
小沈子哪里知道,顺口问了句:“说了什么?”姜侍卫道:“刚说了一个字,‘七’,随即被皇上吩咐人拉下去砍了。”看看小沈子还是懵懵懂懂,姜侍卫解释起来:“七就是七王爷啊,皇上的大阿哥殁后,好几年没有子嗣,七王爷就想把自己儿子过继给皇上,以便将来继承大统,皇上始终未允。现在有了二阿哥,七王爷眼见无法过继,便起了除掉二阿哥的野心。”原来如此。事情虽出乎小沈子意料,但事不关己,他也无心深究,就说起了慧妃的事。姜侍卫想了想,道:“以六改八的那页记录还在吧?改前和改后墨色不同,你只要藏起这页记录就好。”
过了几天,姜侍卫果然高升为侍卫统领,皇上亲自赏了一桌御席。吃罢御席,姜侍卫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小沈子瞧在眼里,还道喝太多了,忙和众人扶他休息。不料人手一摸,手脚已是冰凉。只听姜侍卫喃喃地说兔死狗烹……兔死狗烹……”竟然眼珠一翻,死了。
井底血诏
姜侍卫乐极生悲竟然醉死,小沈子好生悲伤,觉得宫内再没有可说话之人。但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兔死狗烹是怎么回事?但形势已不容他细想,因为当晚,七王爷反了。大兵压境,宫廷里立时就乱了。太监宫女有逃跑的,还有抢东西的,小沈子收拾了一包细软,暗想还是躲过这阵乱兵比较好,就跑到后院一处枯井,踩着井壁的脚窝下去了。
这口井肚大口小,从井口往下看是看不到下面的动静的。小沈子正以为得计,却发现井底先有一个人,正笑微微地看着他。借着暗淡的光线一看,他吓得跪倒磕起了头:“原来皇上在,奴才这就出去。”
井底的皇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仪,只是叹道:“如今我还不如你,一出去就是个死。咱们都在这里罢,从今往后,我也不是皇上,你也不是奴才。”井下呆坐良久,皇上和小沈子说了很多七王爷为何要造反的事。皇上悲叹道:“如今我是生是死都难说,就跟你说一件事吧,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其实我无法生育……”
原来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就无生养,后来在杭州被民间郎中诊断患有不育之症。登基之后,还是如此。只有自己生出儿子,七王爷才不敢公然篡位。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慧妃和姜侍卫有私情。于是年纪尚小小沈子才会成为敬事房总管……
皇上这样推心置腹,小沈子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小沈子重新跪倒,说道:“其实奴才也有一件事想要说出来。我自愿入宫当太监,为的是能见到皇上告御状,为家父申冤。”说着呈上一方写满墨字的绢帕来,“原先我总是没胆子说,可是现在—?’
皇上一手接过,看也不看就揣到怀里:“若能逃出生天,朕一定替你申冤。不过现在,也请你办一件事。”说着咬破中指,撕下一幅衣襟写起来:“这幅血诏你交给金将军本人,他以前当过御前侍卫,朕待他不薄,如今许他个一品大将军。”
翻云覆雨
功高莫过救驾,只要此番救了皇上,不怕父亲的冤情不昭雪。他冒奇险绕过乱兵,终于见到了指挥者金将军。金将军看完血诏,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周皇后现在如何?”小沈子答道:“还在宫里,但如果您再不阻止乱兵,皇后只怕要殉国了。”
金将军沉思半晌,忽然就下了道命令。这下七王爷腹背受敌,很快就败了。于是皇上从井里出来,重新坐了殿,小沈子自然受了一番封赏,不过他现在盼的是为父亲速速昭雪冤情。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小沈子在房中睡得正酣,忽然窗外火起,有小太监来报:“不好了,装着临幸记录的仓房着火了,看这火势,铁柜子也得烧化!”猛然间小沈子想起了姜侍卫的那句话,有更改痕迹的临幸记录是自己的护身符啊,这火起得也蹊跷,一激灵间,小沈子突然想到皇上说他曾被一个杭州郎中诊断出不育之症,而自己父亲是替一个京城客人看病后才被砍头的,这个客人不会就是皇上吧?父亲和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而今之际,只有快逃!
他卷了个包裹就走,刚到城门,他竟然被金将军带兵拦住“沈公公,皇上有令,今夜任何人不得进出皇城,请回吧。”
小沈子不由乱了方寸,胡言道:“咱家是奉上命差遣出宫的,有要事办理。”金将军一听,就跟他要圣旨,小沈子哪里拿得出来,只好装模作样摸起包裹来。这一摸,没想到摸出周皇后原先给的缺角玉佩来,金将军一看,就道:“原来是皇后懿旨,请走吧。”
一旁有校尉道:“光线如此暗淡,我们还是看清楚再说。”金将军大怒:“此玉虽然缺了一角,但我一看便知真伪,因为本就出自我手,你们休得胡言!”
看看离金将军远了,小沈子撒腿就跑,直到跑了几里地,才敢停下来歇一口气。这时他就想起玉佩来,听这口气,周皇后的玉佩应该是金将军给的,而皇上有不育之症,周皇后以前生过大阿哥,金将军又是御前侍卫出身——
想到这里,小沈子冲着皇城方向呸了一口,然后急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