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放前,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职业,养玉人便是其中一种。养玉人分两种:一种是把新玉佩戴在身上,养个一年半载。而另外一种养玉人就比较罕见,他们养的全是“有来历”的玉器。这“有来历”三个字,说白了就是来路不正的。
这日午后,一个壮实的汉子径直走进翠玉斋。刘掌柜看了他一阵,道:“原来是坤子。”
“刘掌柜才半年没见,就不认识我了?”那唤作坤子的汉子咧嘴一笑。
“哪能啊,我琢磨着这两天你也该来了,货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说着坤子就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两块白玉挂坠,“这两块东西,我半年来一直没离过身。您看养得多好。能不能多算些报酬?”
刘掌柜接过白玉,走到门口对着日头看了一阵,这才满意地点头自语道:“不错,通透明亮。”这两块玉本是从一伙摸金人手里买的,做工和用料相当上乘,可惜天长日久沾染了尸水,变得一半黄一半白。刘掌柜略微计算了一下这一趟可以多赚多少银子,对坤子慷慨地说:“好吧,就多算你半吊钱。”
坤子听他这么一说,面露喜色,弯着腰朝刘掌柜拱手道:“那就多谢刘掌柜了。”
刘掌柜把两吊半铜钱和一个锦盒摆到了桌上,磕着锦盒笑道:“我这里又有一桩买卖,你接是不接?”说着,慢悠悠地打开了锦盒,推到了他面前。
坤子往里一看,只见盒中有块扁圆玉佩,造型精美而古怪,是在玉坯上雕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女子周围镂雕出几层藤蔓,看起来似被捆绑在牢笼中苦苦挣扎。美中不足的是,这块羊脂美玉的下半部分呈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块。
这时,阳光从屋外照射进来,洒在玉佩上。那玉中的女子在这光幕下栩栩如生,坤子似乎看到她动了一下,然后耳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呢喃,似乎在对他说__救我出去……
坤子全身一震,吃惊地看着玉佩:“这块玉好古怪,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刘掌柜冷哼一声:“看样子你是不准备接这单生意了,那好,我也不勉强。唉,这单生意是东家亲自吩咐下来的,说做好了有五吊钱的酬劳。可惜啦……”
“什么,五……五吊钱!”坤子两眼一下子瞪得比铜铃还大,连忙抓住刘掌柜的手,急切地说:“我做,不就是一块玉嘛。”
刘掌柜这才转怒为喜:“这才像话,还记得我带你人行时给你批过命吗?你小子天生三土命,而且名中带土,这叫人中玉土中仙,离土地爷的六土命就差一步之遥,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能保你一生无病无灾。你这样的命格,再邪的玉又能伤你分毫?”
坤子由翠玉斋出来,径直回家将玉藏好,便上了街,直到日落之后坤子才提着香烛和酒踱回自家院子。他坐在天井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小酒,待到外面传来子时的梆响,坤子精神一振,站起身来。他在院子的东北角设好香案,将那块玉佩,放在香案正中。
月光映得天井里亮堂堂的,玉佩生出一团朦胧的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带着几分神秘妖娆。
坤子点好三炷香,俯身朝玉佩拜了三下,嘴里念叨着什么,末了把香插进香炉,只见那三道青烟直直地飘上天空,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
这叫拜玉,每个养玉人都必须做的。玉天生就有灵气,而陪葬的玉器,主人生前定是喜爱至极,养玉人得向前主人打声招呼,才敢佩戴到身上。那三道直上的青烟便是允许。
坤子双手合十又拜了几拜,这才把玉佩挂上。他正准备收拾香案,却发现那两支原本燃得好好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而香炉中的三炷香也朝一旁歪了过去。坤子连忙伸手扶正,但刚一松手,其中的两炷便从中间断裂开来,掉在了香案上,就好像有人从中掐断了一样。
“嘶——”眼前的一切看得坤子抽了口凉气。在养玉人中有这么一个说法,要是在拜玉过程中遇到什么古怪,必定是这玉有问题,或者说前主人对这物件不肯放手。玉必须退回去找其他有缘人温养。但今天的事有些蹊跷,玉戴上了身便表示拜玉已经完结,却又出现这样的情况,那该如何解决呢?
如果是换做年纪大些的养玉人,拼着不做这单生意也要把玉退回去。但坤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麻利地收好香案,嘴里嘟囔着:“这年头没钱才活不了,哪顾得了这么多!”
养玉人这营生说来也挺自在,除了每天早晨把玉清洁一番,平日里小心磕碰就行。
这一日,坤子走在去茶馆的路上,穿过一条小巷时,只觉得胸口的玉坠突然传出一阵凉意。而正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晃得他两眼一眯。坤子四下找寻,终于在不远处的墙角发现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根簪子,用手掂了掂,足有二两重。
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发了笔小财,坤子高兴得不得了,打了两壶酒又切了半只肥鸡,回到家中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喝酒。
酒一下肚,坤子很快就醉得嘴眼歪斜,耳边传来一丝响动,他循声看去,见前方有个白影晃动,依稀看得出是个白衣女子。坤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睁大眼想要看清她的容貌,那女子却如同在云雾之中,总看不真切。但从她曼妙的身材来看,定是绝代佳人。
女子款款而来,直看得坤子心神恍惚。她走到坤子身前三步时忽然停了下来,玉手轻抬手心向上,置于坤子的面前,坤子忙把目光移到她手上,却发现她手心里居然放着一块半红半白的玉佩—是他从未离身的那块玉佩!
坤子心中一抖,整个人猛地蹦了起来,只听哗啦一阵乱响,桌上的酒菜泼了一地。他朝四周张望了一阵,摸到玉佩还好好地挂在自己身上,才深吸了口气,释然道:“原来是个梦……是该说个媳妇了,这家冷冷清清的。”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坤子似乎时来运转,比如下馆子吃饭,会遇到大官家包席,全场免费;和朋友赌钱也总是大杀三方;就连上街闲逛也能有不小的收获。
这一日,坤子如平日一般早早地来到茶馆。打门外进来个黄脸后生,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坤子发现这人原来是熟识,名叫黄三儿。
坤子一笑:“黄三儿,你巴巴儿地来找我,是不是手又痒了?”说着做了个抛骰子的动作。黄三儿笑道:“韩哥,这阵您手头旺,兄弟们哪敢和您赌钱啊。我倒是有条生财的路子,就看哥哥做不做。”
“说来听听。”
黄三儿神秘地一笑,伸手指了指西方:“富贵坊月儿巷。”
坤子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城西富贵坊是有名的销金窟,而月儿巷最出名的便是赌坊,远的不说,翠玉斋的东家就在那里有好几份产业。
黄三儿笑道:“韩哥你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哥哥的大名可是在这一块儿传遍了。哥哥逢赌必赢,我们亲眼所见。我敢说,哥哥绝对是不世出的高手!”
“这个,嘿嘿……”坤子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玉佩。
黄三儿拍着桌子兴奋地说道:“被我说中了,哥哥,有这么好的本事,随随便便在月儿巷走上一遭,还怕不发财?”
坤子细细想了一阵,觉得黄三儿的话不无道理。可是转念一想,运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靠这个发财哪有这么容易。
黄三儿见他表情阴晴不定,开导道:“你也知道我二姨是个媒婆,只要有了钱,我敢保证,开年咱俩都能娶上白白净净的媳妇!”
黄三儿进了月儿巷,如同人了水的鱼儿。他一路引着坤子走到一间万贵赌坊。
赌桌上无时间,坤子自己也算不清赌了多少把,只见得码在面前的赌签越来越多,他的心也亢奋起来。就在这时,似乎有一阵香风拂过,整个世界沉寂了下来。坤子只觉得眼角边有道白影划过,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在坤子贪婪的眼神中,慢慢走上前来,俯下身红唇轻启,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玉中有鬼……”
刹那间,寒意如同一条滑腻的蛇从坤子的背后直贯而上。坤子挥舞着手,大叫着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视线又清晰了,赌坊里的喧嚣又传进了坤子的耳中。
“你没事吧?”黄三儿问道。同桌的赌徒纷纷叫道:“这把怎么算啊。”坤子看了一眼桌上凌乱的花牌,朝众人拱手道:“对不起,这把算小弟的。”说完,抓了把赌签,也不管多少,直接码在了赌桌中间。
黄三儿换完赌签回头见坤子已经走远,连忙拨开人群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等等我。正赢得高兴,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坤子回过头,脸色苍白地对黄三儿道:“今天就这样了,以后不能再来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看看,咱们今天赢了多少。”黄三儿说着捧出一大把钱币塞到坤子手里。坤子只觉得手中一沉,低头看去,好家伙,黄澄澄的铜子,白亮亮的银元,直看得他红了眼迷了心。
自从那天以后,坤子每日随着黄三儿混迹于大小赌场,两人的荷包涨得直往外掉钱。至于当日那白衣女子口中的“玉中有鬼”四字,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日,坤子早早就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今天和黄三儿约好要去月儿巷最大的一间赌坊赢钱。洗过脸之后,坤子准备把玉清洁一番就出门,可是,当他伸手掏玉佩的时候,却发觉那块玉好像粘在了胸口似的,怎么掏也掏不出来,用大点力的话还扯得皮肉生痛。他跑到铜镜前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本健壮的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瘦成了皮包骨头,就连肋骨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还不算,胸口那块玉居然镶进了自己的皮肉里面!是的,镶进了皮肉里,坤子清楚地看见皮肤下的血管在轻微颤动,就像把自己的血源源不断地输进那块玉佩里。那块玉——它居然变成了红色!
而这时,暗地里突然响起一声叹息,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奈与感伤,而铜镜中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就在坤子的身后。
坤子惊恐地大叫着,一拳砸在铜镜上,然后径直往大门外跑去。
坤子一路跑进翠玉斋,一进门就看见坐在柜台里的刘掌柜。刘掌柜:“这……是坤子吗?哎呀,怎么几个月没见就瘦成这样子了。”
坤子一把拉住刘掌柜的手,带着哭腔道:“刘……刘掌柜,救救我!”说着一把将衣衫扯开。
看见玉佩成了这个模样,刘掌柜稍微愣了一下:“还好,再晚一会儿就糟了。”
坤子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惊喜道:“刘掌柜,我还有救,对吧?”
刘掌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来,到内堂说话。”
到了内堂,坤子扑通一声就给刘掌柜跪下了:“刘掌柜,快救救我吧,求您了!”
“别慌,还来得及。”刘掌柜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来三个人,打头的却是黄三儿。他看也没看坤子一眼,径直走到刘掌柜跟前,刘掌柜眯着眼说:“坤子要我救他,你就帮个忙搭把手吧。”
“好咧。”
另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地夹住坤子,把他按在了凳子上。黄三儿慢悠悠地走上来,笑道:“坤哥,做弟弟的这就帮你,你忍着点,待我把玉取出来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黄三儿的手就夹住玉佩,用力往外一扯。坤子只觉得胸口像被烧红的火钳狠夹了一下,疼痛如蜘蛛网一般蔓延到全身,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起来。
黄三儿用力一扯,却没有把玉扯出来,他又羞又气,连往手里吐了几口唾沫,又是一通狠拽,直痛得坤子睚眦欲裂。
刘掌柜慢悠悠地说道:“黄三儿,别把玉弄坏了。你要揉着拔,慢慢地,一寸一寸来……”
“好咧。”黄三儿嘿嘿笑着。这刘掌柜教的法子让坤子备受煎熬,直到一声如破絮撕裂的声音响起,疼痛消失了。坤子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白衣女子,在她的胸口,有一团红色的印渍正慢慢地扩散。
然后,整个世界全黑了……
“刘掌柜,您看。”黄三儿把那块玉佩双手捧到刘掌柜面前。
那玉在阳光下腾出一朵妖艳的红云。刘掌柜看了好一阵才叹道:“好一块阴阳血玉,短短一年就养死了一双男女养玉人。”
黄三儿赔笑道:“这是您刘掌柜菩萨心肠,他们俩能在玉里长相厮守做一对夫妻,也该感谢刘掌柜成全。”
刘掌柜掏出几吊钱扔给黄三儿:“这些是事先答应你帮坤子‘催运’的工钱。得亏你小子机灵,不然这玉要养到猴年马月去。以后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谢谢刘掌柜,也代小的谢谢东家。”
“至于他嘛……”刘掌柜看了一眼早已断气的坤子,“好好葬了,按五吊钱来办,这是我事先应了他的。”
交代完一切,刘掌柜又把目光放在那块玉佩上。这是块扁圆形的玉佩,玉坯上雕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和一个俊朗健壮的男子,阳光照射在镂雕出的蔓藤上,这对男女看起来仿佛置身牢笼,正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