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在滇西北洱源一带的山林中,盘踞着一座又一座的匪寨,这其中有一座聚义寨,大当家的名叫宋彪。宋彪本是当地一个地主的佃户,因不堪剥削,怒而将地主杀死,逃到山林,拉了一票穷哥们儿做了绿林土匪。他为人仗义,素有“滇西宋江”之称,吸引了附近山寨的人纷纷前来投靠,聚义寨局面日开。
宋彪有个独生子,叫宋文武,听这名字就知道宋彪是希望这孩子能文能武。宋彪不愿意孩子在山寨中染上匪气,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把他送到了广州读书,寄养在一个表姑家里。广州后来成为国民革命最热闹的地方,宋文武长大之后受革命思想的熏染,加入了革命军。1926年北伐战争爆发,宋文武当时在唐生智领导的第八军中效命。由于唐生智指挥不力,第八军在湖南长沙与吴佩孚交战时大败,被迫撤向衡阳。宋文武和几个兵卒与大部队走散,迷失在一座山里,游来荡去。这一日,他们遇到一条激流的溪涧,涧上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独木桥,宋文武遂让其他人先过去,自己后过。不曾想,等他走到独木桥中间时,桥突然垮塌,宋文武失足跌进了水里。
水流很急,其他人在岸边束手无策。宋文武是个旱鸭子,在水中一浮一沉,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就在这时,宋文武迷迷糊糊看到一根黑漆漆的树枝伸过来,他连忙伸手抓住,任树枝将他拖上岸。
宋文武因灌水太多,晕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后,说起得救经过,其他人都觉得奇怪。因为当时大家都很慌乱,并没有人伸出树枝去救他。旁边有个眼尖的人,看到宋文武手中紧紧攥着一根长长的头发。难道宋文武抓住的不是树枝,而是头发?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开玩笑道,可能是这水中有个女鬼,看宋文武长得英俊,生了恻隐之心,救了他一命。
宋文武后来又当了几年的兵,因为他聪明能干,又像父亲一样乐善仗义,很有人缘,一路晋升为营长。
话说这边聚义寨的宋彪,因寨内势力越来越强大,引起当地军阀的围剿。宋彪在一场激战中受了重伤,身体日渐虚弱。宋文武闻讯辞了军职,回到聚义寨帮助父亲。宋彪虽然不想让宋文武当土匪,但是寨中并无其他合适之人,无奈之下只好默认。
这样大概过了2年,宋彪去世,众人就推举宋文武当了大当家。
宋文武毕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在他的领导下,聚义寨的声势尤胜宋彪时代。宋文武深知乱世之中百姓疾苦,是以他严令手下只能劫富劫阀,不得欺凌百姓,还时常把劫得的财物送给周围的贫苦人,因此在北洱源一带深得人心。当地军阀来征讨了几次,都没有落得任何好处。
这天,宋文武在山道上劫了一批官饷,没想到的是,送饷队伍中居然有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子。宋文武从不杀老少妇孺,所以命人把这女子放走。谁知女子跪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开,宋文武觉得奇怪,细问何故。原来这女子名叫孙清荷,本是一家茶铺老板的女儿,护送官饷的军官头目在茶馆中看到她,起了色心,竟将她父母杀死,掳她一同上路。而如今,她已经无家可归。
寨中兄弟们纷纷起哄,要宋文武将孙清荷带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宋文武看见孙清荷相貌出众,不由得动了心,再说自己已经30多岁了,此前连个女子都没碰过,是该娶房媳妇了。但宋文武从不强人之难,于是他向孙清荷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孙清荷见宋文武英俊神武,自然万分同意。
当夜,寨中大摆酒席,为大当家拜堂成亲。就在众人喝酒行乐之时,突然听到洞房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宋文武赶紧带人到洞房查看,只见新娘子眼突舌吐,已然死亡,其满脸恐怖之状,像是在死前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新娘子的脖子上缠着一根细细的长发,其他地方未见伤口。难道是这根头发勒死了她?宋文武解开头发细看,忽然联想到了当年在溪涧遇救时的遭遇,心里不由犯起嘀咕。
宋文武命人在寨内细细搜索,却未发现可疑之人,无奈之下,只好令人加强寨内戒备。但戒备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一个礼拜后,寨中又有人莫名死亡。这次死的人叫李大,是负责煮饭的厨子,他死时脖子上也缠着一根头发。这下子可炸开了锅,大家都说寨内闹鬼。
自从寨内连番有人被害,宋文武睡觉时也有了警觉。每到半夜时分,他总觉得有人在房间内注视着自己,可睁开眼睛,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种感觉令宋文武很不舒服。
二当家丁盛向他建议,在这附近有个灵风道观,观内的行止道长修为极高,擅长捉鬼拿妖,不如请他过来看看。为平息寨内恐慌,宋文武答应了。
行止道长到了山寨,略略观察,便认定寨内必有妖孽。他画了一些符咒,交给宋文武,吩咐如此如此。
这天夜里,宋文武带着一帮喽埋伏在自己房外的一片树丛中。此季正值炎夏,山中蚊虫极多,咬得喽骂骂咧咧不休。熬到半夜,只听不远处传来“扑啦”一声,众人立刻闭嘴,往树丛旁的一个池塘内瞧去。只见水花轻轻翻动,然后就看到一个黑乎乎似蛇非蛇的东西从水中爬上岸来。宋文武定睛一瞧,那竟是一股人的头发。只见那股头发前端昂起,左右晃动,像是在观看动静,而后“哧溜哧溜”游进了宋文武的卧房。
宋文武一挥手,大家立刻扑了上去,将行止画的符咒噼里啪啦全部贴在了门窗之上。只听房内一阵哀嚎,那怪物宛若变成了一条巨蟒,在室内拼命地翻滚抽打,门窗“扑簌”掉屑,几乎就要被抽破,胆小的喽纷纷退后。
好在过了半晌,那怪物似乎也没了力气,逐渐静了下来。行止叫了几个胆子大的人,挑着油灯闯入房内。借着灯光望去,只见房内一片狼藉,一股头发躺在地上。行止小心翼翼地用桃木剑挑起一张符咒盖在头发上,然后将其包住。就在这时,头发突然扭动起来,把行止拖倒在地,往门外蹿去。几个壮汉扑过去,拼命拽住行止的腿。宋文武急中生智,从门上揭下几张符咒,摔在了那头发上。头发扭了一下,不动了。
行止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把汗,说道:“这妖孽,道行倒是很深。”
宋文武问:“道长,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行止恨恨道:“定是有邪魂附身于这股头发之内,只要用火将头发烧毁,邪魂必定随之灰飞烟灭。”
一把火下去,头发未燃,裹着怪物的符咒却被烧了精光。宋文武暗叫不妙。说时迟那时快,窗外吹来一股阴风,地上的火和油灯瞬间都被吹熄,房内一片漆黑。待众人七手八脚把油灯重新点燃后却发现,行止躺在地上,眼突舌吐,已经死了,脖子上缠着一根细细的长发,而那怪物踪迹全无,众人骇然。
天亮之后,宋文武命人将池塘的水抽干,在塘底的淤泥里发现了一具尸骨,尸骨上压着一块大石,看情形应该是被人杀害后绑上石头沉入湖底的。在尸骨旁还找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首饰盒,这首饰盒应当是这具尸骨的。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缕乌黑的长发。
这尸骨是谁的?看腐化程度,至少有二十年了。尸骨既然出现在寨内,想必死者也必然是山寨中人。宋文武想了一下,命人去叫老林头。老林头已65岁,在寨中待了30多年,可以说得上是对聚义寨最了解的人。他看到首饰盒和尸骨后大吃一惊,呜咽道:“大当家,这是大奶奶啊!大奶奶,你死得好惨啊。”
宋文武闻听此言,犹如晴天霹雳当头罩下,老林头口中所说的大奶奶,正是宋文武的生母。他嘶声道:“林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娘亲不是难产死了吗?她的尸骨怎么会在湖底?”
老林头抹了一把眼泪,颤颤悠悠说出了一个隐藏很多年的秘密。
大奶奶品行贤惠温良,与老当家宋彪相敬如宾,奈何两人成亲3年,未有子嗣。大奶奶心存愧疚,就说服宋彪纳了新姨太。这二姨太刚进门时还算规矩,可没过多久,就显出原形,整日只知争风呷醋,闹得后院不得安生。半年之后,二姨太有了身孕,愈发张狂,可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一个月,多年不见动静的大奶奶也有了喜。两人怀胎十月,先后给宋彪添了一个少爷,把宋彪喜得整日合不拢嘴,给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宋文、宋武。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太令人想不到。先是二姨太的孩子宋文莫名夭折,而后大奶奶突然失踪,没过多久,二姨太也暴病身亡了。连续发生的怪事让寨内流言纷纷,有人猜测,是大奶奶杀死,了宋文,而后逃走了,而二姨太因悲痛过分而暴死。
老当家对大奶奶情深意重,对于这些流言,他一字不信。他严令全寨人以后不许议论此事。为悼念死去的宋文,他将宋武改名宋文武,并且统一口径说大奶奶是难产而死。老当家曾多次暗中派人寻找大奶奶,都没有消息。
要说大奶奶会害二姨太的孩子,老林头是打死也不信。相反,二姨太倒是想对襁褓中的宋文武下毒手。当年,老林头的老婆林张氏恰巧在大奶奶身边当老妈子,二姨太威逼她下毒去害宋文武。林张氏非常惊恐,遂把此事告诉了老林头。老林头不愿妻子害死少爷,更不愿卷入这场风波,于是准备悄悄离开山寨。谁知道,还未动身,就听到二姨太骤死的消息。
大奶奶失踪后,老林头当时就怀疑是二姨太害死了她。如今看来,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宋文武道:“林伯,你为何如此确定这尸骨就是我娘亲的?”
老林头道:“大奶奶左脚曾经骨折,你看这尸骨的左脚也有骨折过的痕迹,再者,这首饰盒正是老当家送给大奶奶,被大奶奶视为最珍爱的东西……”
宋文武泪流满面,他这才醒悟过来,母亲一定是冤魂未散,是以附身在那缕青丝之内。溪涧那次,是母亲的魂灵救了自己。每夜在床前注视自己的,也正是舔犊情深的母亲,而自己竟差点害了母亲。
但宋文武还有些不明白:母亲为何要杀死自己的儿媳妇,还有寨内的无辜人?
老林头道:“这肯定有某种原因。”
就在这时,手下前来禀报,说是抓住了一个打探寨情的探子。宋文武审问了探子,竟意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那孙清荷是剿匪军派来的内应,目的是寻机里应外合,攻破聚义寨。成亲当晚,剿匪军已经埋伏在山下,只待寨中人喝醉之后,由孙清荷打开寨门,一举攻进寨内。若非孙清荷被杀,聚义寨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后来剿匪军见计划失败,于是又悄悄收买了经常下山采购用品的李大,结果这李大多日未反馈消息,剿匪军着急了,暗暗派探子上山打探。
宋文武将母亲的尸骨和首饰盒厚殓安葬在父亲坟旁,并在坟前守孝了三年。在41岁的时候,宋文武和一个私塾老先生的女儿结了婚,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宋念慈,以怀念母亲。
1949年解放后,宋文武遣散了山寨中的兄弟,在昆明开了家古董铺子,一家三口过上了平静而殷实的日子。1960年,宋文武夫妇先后去世,宋念慈接手了铺子。凭着精明的头脑,他把古董生意做得日益红火,引起恶人的垂涎。某天深夜,一伙抢匪冲进了宋家古董铺子,绑住了宋念慈一家。听到动静的邻居赶紧报了公安。待公安赶到时,却惊奇地发现,宋念慈一家安然无恙,而现场的十二个抢匪全部倒在地上,早已气绝身亡,每人的脖子上都勒着一根细细的头发。
选自《新聊斋》2010.8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