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祝同说,第一次捡骨,他一点都不怕。白凌凌的骨头躺在那儿,如玉又像象牙,那个眼槽很大的骷髅,还朝他笑了一下,目光温暖而慈爱。
顾祝同是我的朋友,我们俩属忘年交。他快六十岁了,而我刚过了二十岁的生日,差着辈呢。我们都喜欢书法,他写的唐人小楷非常漂亮,神似,以假乱真。我们也会喝点小酒,煮酒论书法那是件很儒雅的事。天色初暮,小园子里老槐树下,一老一少,你一杯来,我一杯去。薄醉的时候,顾祝同端起杯子说,小苏,你不觉得我这手脏吗?那是一双捡了无数次人骨的手。我把他们捡起来,放在袋子里,甩到后背,他们就如同一个听话的孩子伏在我的背上。
我说,这应该是你和他们的一次深入的心灵交流,怎么会脏呢。
顾祝同笑了。爽朗的笑声穿过黑夜,深入远方。他说,还是你理解我。我老婆总是说我手脏,不让我碰她。顾祝同抿一口酒继续说,真的,这些人骨都是经过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东西了,算是古物,灵气着呢!况且每一具人骨后面,都还有一个灵魂在,我能见到他们。
顾祝同第一次捡骨是在他十六岁那年。当时安葬他爷爷的青山岗上要修一条公路,满岗的阴宅都得搬迁。打开墓室,爷爷就躺在那儿。木棺椁早已朽烂,爷爷安详而洁净。顾祝同把爷爷背到离此地足有十公里外的九龙湾。顾祝同每转一个弯,过一座桥,都会喊一声。爷爷转弯了,爷爷过桥了。
捡骨的当晚,爷爷就来看了他,爷爷记着路呢。爷爷瘦瘦高高,眼睛很大,穿着黑衣黑裤,老上海布鞋,手里握着一杆长长的用小青竹竹根制作的旱烟管。爷爷说,大孙子啊,你放心,你背我一程,我佑你一生。顾祝同的爷爷是患肝癌死的,这是他顾家的遗传病。顾祝同的爷爷是这么走的,顾祝同的爸爸也是这么走的,顾祝同的姐姐也是这么走的。
第二天,顾祝同把爷爷来看他的事和奶奶说了,奶奶惊诧地看着他,愣了半晌,说,老头子走的时候,就是你说的这个样子。爷爷走的那会儿,顾祝同还怀在娘胎肚子里,没出生。顾祝同竟然描绘出了爷爷生前的样子。
自从那一次,顾祝同就喜欢上了捡骨,有需要的人家,都会来找他。顾祝同也不管是谁家叫,给钱或者不给钱,二话不说,捡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
现在顾祝同也住院了,他得的当然是肝癌,一如他的家族病史。我去看他,他说,有酒盅这么大一个,他用手比划着肿瘤的大小。
我说,安心养病,你会没事的。
顾祝同笑笑,晚期,没办法了,只能换肝。可是肝源难找,只能等。
约一个半月后,我第二次再去看顾祝同,他已不成人样,两只耳朵竖起来,脸颊陷下去,惨不忍睹。这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农村人的老话,死相出了。倒是顾祝同的眼里有一抹奇怪的精神,像回光返照似的。见我进去,他竟然坐了起来。他说,昨天我又见到爷爷了。
顾祝同已经等了两个月,这是一种和死神背靠背的等待。死神长得并不难看,穿一袭对襟青衫长衣,戴个尖顶高帽,有些忧郁,有些儒雅。顾祝同说,我能看见死神,他每天都会往我这边挤一点。昨天他和我说,你可以写遗书了,你不会等到肝源的。
顾祝同让老婆买了一本漂亮的牛皮纸的大本子,还有一管小的羊毫笔。他翻开本子,提笔,在本子的第一页写起来。才写好第一个“遗”字,就听到耳边响了一声,大孙子,写什么遗书,有爷爷在呢。
顾祝同听了这一声喊,如梦初醒,扔了笔,撕了纸。他看见死神这时候站了起来,走了。
肝源第二天就到了,是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的肝源。
手术后的第九天,顾祝同坐在床沿上打了个盹,竟然梦见他的婶婶来看她了。婶婶给他带来了一块通体透明的生肖猴玉。顾祝同属猴,他的婶婶也属猴。婶婶说,你拿着,我走了。
顾祝同醒来,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无论如何要从上海回老家去看婶婶。可是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呢,医生不同意,顾祝同的老婆也不同意。可是,顾祝同无论如何都坚持要去,他说,有人会帮他的。
冥冥之中真如有人相助,顾祝同从上海到老家大约三百公里路程,救护车一路顺风,他的身体竟然没有出一点状况。
顾祝同的婶婶果然死了,家人怕影响他的治疗,没告诉他。顾祝同见了婶婶最后一面,那块玉是婶婶临死前交待留给他的。顾祝同小时候是由婶婶一手带大的,婶婶视其如己出,两人感情一直很好。
顾祝同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竟然长出了满头黑发。
空闲时,顾祝同依旧和我一道品书法,喝小酒。薄醉的时候,会和我讲他的捡骨的故事,以及他在医院里和那些灵魂如梦非梦的对话……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