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住在阴山脚下,我们的小城就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不时遭受匈奴兵的骚扰。我从小的理想是,长大后,像飞将军李广一样,气吞山河,让匈奴兵远远地看着阴山胆战心惊,咱家的羊粪蛋子都不让他们捞着一粒。可是,我父亲却只想我到洛阳上太学,学习如何装腔作势当国家干部。
我们汉朝的太学,是培养国家干部的摇篮。汉武大帝初设太学的时候,只招收了五十名学生,个个是大汉精英。经逐年扩招,到我所处的东汉末年,在校太学生已达三万多人,太学生身价暴跌。我父亲只送给县长一只跛腿羊,我,—个不怎么地道的人,就成了太学生。
我上太学的时候,大汉江山已开始摇摇晃晃。你知道,人在末世,很没有意思。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太学生,尤其觉得没意思,因为太学生太多,国家早已不包分配,只有官二代和富二代,毕业后才有可能成为国家干部。所以,愤世嫉俗的怨毒之气,以忧国忧民的名义,弥漫在太学府的每一个角落,找到一个发泄口,就能泛滥成灾。
末世迹象,就是老出稀奇古怪之事。东汉末年最怪异的事儿是,宦官得势。因为宦官有恩于汉桓帝刘志。刘志登基的时候,才十五岁,一举一动都得看大将军梁冀的脸色。梁冀是史上十大奸臣之一,皇帝刘志自然不甘心任其拿捏,忍气吞声十多年后,刘志在一群宦官的配合下,一举消灭了梁氏集团。五大宦官同日封侯,一夜之间,娘娘腔大行其道,全国人民都以会一口娘娘腔为时尚。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娘娘腔是祸国殃民之象,这是闲话,按下不表。
宦官飞扬跋扈,最不爽的是高官和贵族集团,于是,高官和贵族携手对抗宦官的斗争拉开了序幕。
我们太学生,立场坚定地站在高官和贵族集团一边。几万个热血沸腾的太学生,冲出太学府,围着皇宫摇旗呐喊。
我非常清楚,这一场斗争,无论谁最后胜出,于我们太学生,都没有任何益处。我们这一帮自以为是的太学生,其实就是无足轻重的屁,支持谁或反对谁,没有任何意义,只可能给自己带来三长两短的麻烦。可是,这样大规模的节目,我如果不参与,又必然使自己成为不合时宜的人而惨遭潮流淘汰。于是,我混在人山人海中,随波逐流来到了皇宫外。但我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基本原则:不在措辞激烈的谏言上签名(实在躲不过,也一定要签得谁也不认识),不上蹿下跳煽风点火,不高呼难听的口号。
我的好朋友荀巨伯,和我恰恰相反,他喜欢大喊大叫出风头。我们班的签名活动,就是荀巨伯发起的,好朋友要求我签名,我不能不签,就按我的原则签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名。去皇宫的路上,荀巨伯跑前跑后,声嘶力竭地领喊口号,把喉咙都喊哑了。看着荀巨伯兴奋得通红的脸,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只怕我的朋友成为悲哀的出头鸟;喜的是,这么优秀的棒小伙,他是我的朋友。
二
数以万计的热血青年,围着皇宫,不可能不闹出一点乱子来。
好几天过去,皇上迟迟不表态。宦官们的娘娘腔,依然在皇宫里此起彼伏,传递着懒洋洋的腐败气息。太学生们的一腔热血,渐渐酝酿成愤怒之火。
这天下午,荀巨伯骑在一棵树上,对着皇宫大声宣读《告阉党书》,突然,宫墙内飞出一颗鸡蛋,正中他的额头。荀巨伯“哎呀”一声,顿时一脸蛋花,掉下树来。好在,我一把接住了他,他才没有摔伤。荀巨伯被彻底激怒了,朝宫墙内狠狠回击了一块石头。宫墙内传出一声惨叫。
荀巨伯投掷的石头,打破了一个宦官的头,并引发了投向皇宫的石头雨。但皇宫外面称手的石头很有限,手慢的人,一时找不到石头,很不甘心,就脱下鞋子朝皇宫里扔。
皇上本来没把太学生的胡闹当回事,由他们郁闷,由他们愤怒,只是不理。可是,他们竟然敢向皇宫投掷石头和臭鞋子,性质就不一样了,那是犯上作乱,必须严厉打击。
挥舞刀枪的御林军,突然杀出皇宫。末世的军队不敢和匈奴兵针锋相对,却很乐意在太学生面前耀武扬威。
太学生们眼见不妙,撒腿就跑,全身披挂笨重铠甲的御林军,也没有认真追赶。我有在老家放羊的底子,更是跑得像狗一样快,远远地把御林军甩在身后,一马当先,跑回了太学府。
只是,那些把鞋子扔进皇宫的人,赤脚在砂石地上跑,一蹦一跳,注定跑不快。御林军本来只是想把学生们驱散了事,看赤脚者样子实在太滑稽,而且,赤脚就是他们向皇上扔臭鞋子的铁证,就把赤脚者统统抓了起来。
荀巨伯也跑回了太学府,他脸上的鸡蛋花还在,被汗水冲得一塌糊涂,看上去有几分让人哭笑不得的喜剧色彩。荀巨伯顶着那一脸鸡蛋花,跑进跑出,清点人数,总共少了一百多人。
我惊魂未定,我父亲来了。父亲听说京城骚乱的消息时,正在山上放羊,一听太学生要和皇上对着干,他连羊群都来不及赶回家,骑上马就往洛阳狂奔,三天三夜,活活地跑死了我们家的五花马。父亲一见我的面,就结结巴巴地说:“儿呀,咱不读书了,咱不做官了,咱们回家!”
父亲露骨的落后,让我在同学们面前很没有面子,我突然慷慨激昂起来,说:“值此国家动乱之秋,我怎么可以当逃兵回家,我必须将革命进行到底!”把不会说话的父亲急得老泪纵横。
就在这时,荀巨伯进来了,痛哭涕零:“我没有被抓,顾自逃命,此乃奇耻大辱,我如果不去自首,必将死不瞑目。”我正在激动中,就像很有血性的男人一样表示,我愿意陪荀巨伯一起去自首。我当然只是这么说说,我知道父亲和荀巨伯绝不会眼看我跳入火坑。
果然,父亲急得浑身发抖,一耳光把我扇倒在地。
果然,荀巨伯坚决不同意我和他一起去自首。而且,他给了我做逃兵的最好理由:“洛阳太乱,你赶紧送伯父回家!”
荀巨伯,我的好朋友,在同学们的夹道欢呼下,走出太学府,走向皇宫。
三
我和父亲回家以后,洛阳的形势迅速恶化,宦官们在汉桓帝的支持下,全面反扑,高官和贵族集团土崩瓦解,文武百官中有正义感的精英分子,几乎被一网打尽,遭诛杀、监禁、流放者,数以千计。这是中国历史上娘娘腔最辉煌的胜利,史称“党锢之祸”。此祸水流毒二十多年,最终导致东汉政府彻底崩溃。荀巨伯的义举,震惊朝野,皇上居然没有为难荀巨伯和那一百多个赤脚狂热分子,只把他们关了一阵子,就全部释放了。
我们那一批太学生,谁也没能成为国家干部,我只能窝在家里放羊。我的家乡依然不时遭受匈奴兵的骚扰,每当此时,我只能远远地逃到安全的地方,仰天祈祷,祈祷我那已死于匈奴兵之手的父母,保佑我牛马成群,一生平安。
那天上午,我正在家中侍候母羊下崽,突然,院门被人一脚踢开。母羊被吓得惊跳起来,迟迟出不来的小羊羔,一下子被挤了出来。
匈奴兵又来了!我蹲在地上,不敢起来不敢回头,一声哀叹,吾命休矣!
脚步咚咚,直奔羊圈而来。
我强作镇静,擦拭着刚出母胎血淋淋的小羊羔,黯然神伤,小羊呀小羊,我再也看不到你长大了。
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我的后背,我心中一寒,就算要死,也不能让人从背后捅死。我转过身来,顶住我后背的只是一把雨伞。
天啦,破门而入的居然是荀巨伯!三年不见,这小子还是这么邪乎。
我紧紧抱住荀巨伯,喜极而泣。为了报惊吓之仇,我把两手的羊血,顺势揩在他的衣服上、脸上。
巨伯是南方人,万水千山来看我,我自然不亦乐乎。那天中午,我杀鸡宰羊,搬出两坛酒,和巨伯一碗接一碗地喝,直喝得天昏地暗。
很惭愧,我做人不如巨伯潇洒,连酒量也不如他。两坛酒还没喝完,我就滑进桌子底下出不来了。而巨伯还在高声念他那些铁骨铮铮的新诗,念一首,喝一碗。
就在这时,街道上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呼:“匈奴兵来了!”
我烂醉如泥,心里却清清楚楚,这一回,真的完了。我羞愧不已,说:“巨伯兄,对不起,晚饭我不能招待你了。你赶紧往南边跑!”
巨伯说:“要跑咱兄弟俩一起跑。我是那丢下朋友独自跑路的人吗?”他试着背我一起走,但他也喝得七七八八了,背不动我了。
我急得放声大哭:“巨伯兄,你赶紧走,我知道我不够爷们,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连累朋友呀!”
荀巨伯干脆坐了下来,不管我的唠叨,继续念诗,继续喝酒。
马蹄哒哒,在我家门口戛然而止。一群匈奴兵闯进院子,一个将军左右看看荀巨伯,说:“咦,你为什么没逃命?汉人也有不怕死的?”
荀巨伯又喝下一碗酒,说:“将军,我怕死,但我更怕救不了朋友的命。我用我的命,换下我朋友的命,可否?”
匈奴将军愣了一愣,把荀巨伯的肩膀拍了又拍,说:“看看,兄弟们,好好看看,这就叫仗义!践踏仗义之城,天理不容,我们撤,以后再不踏入一步!”
自那以后,匈奴兵真的再也没有骚扰我们城。
别问我是谁,我这种没血性的男人,和娘娘腔一样可耻,不配青史留名;但请您一定要记住荀巨伯,那个让好汉们热血沸腾的名字。
选自《新故事》2012.9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