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那是过年,咱呢?叫过关!
海爷这话说得实在。临近年关,别人家烹羊宰牛、杀鸡煮黍,海爷脑子里装的全是生意,事儿特多!这不,各路掌柜回来了,正愁如何办好年饭,来感谢这些为东家操心费力的账房掌柜。
这些生意上的三教九流,保不准哪天用到哪个阿猫阿狗,年底不招呼招呼能行?还有州府县衙的老爷们,一到过年,个个嘴张得跟瓢似的等着呢,不扔块肉过去,不找机会咬你才见鬼了呢!
所以,每每腊梅花开,海爷府上的老少爷儿们,人人两手都有活,个个双脚不点地,一早落在院子里的雨雪,没到晌午,就被人踏得干如蛇皮。
这晚夜深,忙了一整天的海爷打少爷的书房前走过。窗子透着光,伴着一阵阵唉声叹气。海爷隔着窗户生气道:“小小年纪,啥事值得你这样唉声叹气?”
少爷急忙开了窗户,委屈地说:“看着府上那么多要紧的活不让我干,却让我给府上的人置办东西!下人们都好办,只是几位姨娘,不知咋弄好,姨娘们都有个先来后到,置办得一样多不行,不一样多更不行……”
少爷说的姨娘,就是海爷后娶的几个奶奶。当然,少爷有句话冲到嘴边又咽了,就是自打自己的娘亲,也就是大奶奶过世后,海爷整日把心思放在外人身上,很少过问自己,少爷打心眼儿里委屈。
“几个娘儿们,让你愁成这样,这点活都干不了,亏你还是个男人!”海爷袖子一甩,怒气冲冲地走了。
海爷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来请少爷到正堂说话。少爷一听,急得鞋都来不及穿好,边走边蹬。
进了门,见海爷正坐在炭火边暖手,也不看他,说:“待会儿,你站到帘子后面,无论瞧见啥、听到啥,只许看,不许搭腔。”
随后,海爷瞧了一眼管家。管家点了点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扑嗒扑嗒进来一些着红戴绿的女人,少爷透过帘子缝,两眼聚了好几次光,才看清楚,是府上的几位奶奶。
那些奶奶,平时打扮得像从画里出来似的,现如今,卸了妆,从被窝里出来,好似换了一张脸。有的没有梳妆,蓬着头发、耷着脑袋,有的甚至来不及穿戴整齐,只着了身贴身的衣裤,个个揉搓着眼,哈欠连天。
待人来齐,海爷说:“府上出事了,生意上折了大本,连借来的钱都栽进去了,一会儿,官府要过来抄家查封。”
海爷向来不说笑,话一出,所有人都蒙了。
“那,我们怎么办?”有人轻轻问道。
“不好说,按大清律,有可能官卖为奴。”
海爷话音一落,几位奶奶哇地哭了起来。
海爷说:“我让你们来,就是趁官府的人还没来,把你们放出去,各自逃生。”
奶奶们立刻止住了哭,纷纷争着说:“这天寒地冻的,我们衣服都还在后院呢。”
海爷说:“一炷香后,再回到这里,我让人带你们出去,万万不要声张!”
半晌,奶奶们叽叽喳喳地回来了,个个挽着个包袱,都换了双赶路的鞋,等海爷发话。
海爷问:“事到如今,就没有想留下来的?”
没人搭话,有的低着头,有的抠着手指,有的踮着脚瞟着眼睛往外看。
海爷缓缓起身,踱到几个奶奶的身旁。一招手,上来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道一声得罪,一把将奶奶们的包袱扯下,一股脑儿将包里东西全给抖了出来。一时间,那些银钱首饰,就跟下雹子似的,铺了一地。管家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海爷哼笑道:“这几年,都捞了不少。”
奶奶们急了,全然不像以往那样知书达理了,一边数落着下人,一边跪在地上扒拉着自己的钱物。
海爷一挥手:“都睡觉去吧,闲着没事,逗你们玩的。”
奶奶们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被戏弄了!死老爷子,大过年的,玩抄家!可想想刚才自个儿的表现,个个小脸涨得通红,嘴巴却不敢嘟哝一句,只是硬着头皮将自个儿的东西捡完,家雀似的散了。
这时,海爷喊了一声:“出来吧!”
“唰”的一声,少爷从帘子后面挺了出来,眉宇间还带着些怒气。
海爷说:“看懂没?”
少爷点了点头。
海爷说:“我在你这么大时,不懂,你将来别像我,净养了些喝血的娘儿们,今儿个是一出戏,保不准将来就成真的了。现在知道我为啥让你干这差事儿了吧?”
少爷鼻子一酸,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十年后,海爷去世,丧事办完,接过东家位子的少爷,把府上没有子嗣的奶奶们,全部遣散,一个不留。
且,终其一生,没有纳妾。
选自《小说月刊》20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