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瘴

 
鬼瘴
2016-12-16 10:30:50 /故事大全

1995年,我在北京某大学考古专业读研。那年5月,贵州黔西地区在施工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处清代古墓群,因我的导师刘教授是清史专家,黔西当地部门便邀请他前去指导发掘工作。这是一次难得的考古实践机会,教授吩咐我们几个研究生同行。

文物挖掘工作看似刺激,实则繁琐又辛苦。我们每天蹲在墓群区,从早上忙到半夜,累得大腿都快要抽筋。这么过了半个月,终于完成了挖掘及后续清理工作。大家向教授“撒娇”讨赏,教授大手一挥:行,放你们一周的假,好好休息休息吧。

在此次前来的一帮同学之中,我和刘元、欧永彪的关系最铁,又都酷爱探险野游。来之前听说黔西不但山险林茂,而且是古代夜郎国所在地,肯定好玩。经过商量,我们三人决定到附近的乌蒙山脉体验一番。

车子颠簸了两个多钟头后,停了下来。背着大包小包,我、刘元还有欧永彪兴冲冲进入一望无际的山林。

想欣赏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就要“不走寻常路”。三人仗着指南针侍身,专门捡一些偏僻小径走。沿途果然风景秀绝,眼福大饱。就这样磕磕绊绊,在日头偏西时,我们来到了一片地势稍平整的青杠林,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卸下睡袋,支起帐篷,准备在此过夜。

山林很静,我们畅谈着白天沿途的见闻,渐渐睡意涌来,进入了梦乡……

一大清早,我的帐篷就被刘元扯开了。胖乎乎的刘元呼呼地喘着粗气,像头受惊的熊瞎子。

“怎么了?”我惊问。

“你……你出来看看。”刘元脸色很难看。

我探出头瞧了瞧天,挺好的啊,只是有点阴而已,不过这样的天气更适合野行。

刘元一跺脚,道:“什么跟什么啊,你没发现?这里根本不是我们昨晚安营的地儿!”

我往四周扫了一眼,不由愣了,昨天明明是青杠林,如今怎么变成了桃树林?我晃了晃脑袋,没错,眼前的确是桃树林。

这时欧永彪也从帐篷钻了出来,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刘元最胖,也最胆小,他面色煞白,颤声道:“不会……不会是撞邪了吧?”

“别自己吓自己,估计是哪个无聊的人跟我们开玩笑呢。”我拍了拍刘元的肩膀,给他壮胆。其实说实话我也底气不足,深山老林的,谁会有闲工夫开这玩笑。再说,不声不响地把三个活人连同帐篷挪到别的地方,得要多大力气啊?

欧永彪觉得口渴,掏出水壶往嘴里倒水,忽然“哇”地吐了出来,连连说:怎么这么酸。他把水从壶中倒出来,发现水色泛红,里面还有几片发霉的桃花。

“昨天喝时还好好的,怎么……哪个龟孙子这么缺德?”欧永彪是川北人,矮个子粗线条,当场就骂开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浑浊的咳嗽,把我们三人的寒毛都惊竖起来。

桃枝摆动,一个老婆婆走进了视野。那婆婆看样子已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拖着一筐桃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刘元拽了拽我的袖子,低声道:“看到没有,这老太没影子。”

“神经,又没有太阳,哪来的影子?”我撇着嘴说。“这情节怎么让我不由想到了西游记,你们说她是不是白骨精变的?”欧永彪开起玩笑。

上前一对话,老婆婆姓施,就住在这附近。我们三人充分发扬雷锋精神,吭哧吭哧帮她把一筐桃子抬回了家。那是一座二进式的庭院,分为前院和后院。我一眼就瞅出这宅子有些历史,那建筑风格起码是清末的。

“深山,古宅,老妪,你们不觉得怪怪的吗?”刘元总是及时地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我作势踢他,说:“别神经兮兮的行不行?哪有鬼怪住在桃树林呢?桃木辟邪知道不?”

欧永彪问道:“婆婆,您这房子可有些历史了哦?”

“湿?哦,这里常年阴雨,所以是有些湿!”

看来施婆婆年纪大了,听力不好。

我们刚迈进前庭,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蹦蹦跳跳从堂屋蹿了出来,抓起筐内桃子就往嘴里塞。施婆婆打了一下他的手,嗔说:“虎儿,不懂规矩,没看到来客人了吗?”

虎儿捧着桃子,依次冲着我们恭恭敬敬地打招呼:“胖叔叔好,瘦叔叔好,不胖不瘦叔叔好。”

这一下就把我们三人逗乐了,我摸了摸虎儿的脑袋,笑着说:“虎儿真可爱,上学了没?”就在这工夫,我看到虎儿的脖子上有一个桃花形的胎记,拇指大小。

施婆婆叹了口气说:“这地儿偏,没处上学堂,整天呆在家里玩,没出息。”屋子装修得颇简陋,我打量了一番,提出疑问:“婆婆,家里其他人呢?”施婆婆说:“虎儿的娘跟人跑了,虎儿爹上京赶考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家中就我祖孙俩相依为命。”

上京赶考?一听此话,我们三人愣了。还是欧永彪反应快,接口说:“婆婆您可真会开玩笑,虎儿的爸爸到北京出差了是吗?”

“睡觉?大清早的,我不睡觉。”

“……”

到施婆婆家没多久,就落起了雨,我们只好暂在她家避避。施婆婆耳朵背,却是个话儿痨,揪着欧永彪问东问西没完没了。虎儿则跟我比较玩得来,缠着我陪他踢毽子。我拿出足球场上控球的本领,把个毽子踢得好像用绳拴在了脚上一样。刘元从进门就显得心事重重,左顾右盼,坐立不安。

临近中午,雨终于停了。我们向施婆婆提出道别,她和虎儿都显得依依不舍,特别是虎儿,抱着我的腿死活不让走。我摸着他的脑袋说:“乖小子,别这样,哥哥回头有空就来看你。”

我又转身对耳背的施婆婆大声说:“婆婆,虎儿也该上学了,整天呆在家里可不行。”

欧永彪笑着对我说:“你家在北京比较有条件,不如你把虎儿认作干儿子,然后带他去北京读书得了。”

我逗着虎儿说:“虎儿,愿不愿意去北京读书啊?”

虎儿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说:“行,将来有机会哥哥带你去北京读书。”

离开施婆婆家后,我掏出指南针确定方向,却发现指南针居然坏了。这破玩意儿,坏得可真是时候。辨不清方向,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沿着地势往上走,反正刘教授放给我们一周的假,这才过了一天,有的是时间。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还没有走出桃林。欧永彪嘀咕道:“这鬼桃林到底有多大啊?”

刘元颤悠悠地说:“会不会遇到鬼打墙了?”

得,这家伙又开始发挥想象力了。

又在桃林中摸索了大半天,欧永彪“哎哟”一声,揉着肚子就往远处跑去,一边跑一边说:“也不知是不是刚才在施婆婆家吃的那个桃子不干净,我去方便一下……”

我笑骂道:“你小子可要跑远一点啊。”

趁着这空当,我掏出指南针准备修理一下。就在这时,刘元突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紧张兮兮地说:“你看那边是什么?”

我顺着他的指头望去,也就是欧永彪“方便”的方向,竟然弥漫起似灰似白的烟雾。望着那些渐渐涌过来的怪烟,我脑子嗡了一声:“瘴气!”

要知道这黔西的深山密林,由于常年阴雨,又不见阳光,最易造成瘴气。人一旦误吸,轻则昏迷或发狂,重则有性命之虞。

我俩冲着欧永彪拼命喊,躲在一块石头后的他毫无反应,我这才想起这家伙带着随身听呢。这下我可着急了,屏住呼吸冲过去,拽着欧永彪就跑。

欧永彪提溜着裤子,一边狼狈地跑一边嚷着:“你搞什么名堂?”

我指了指身后,吼道:“少嗦,遇到瘴气了,不想死的就快跑。”

欧永彪“嗖”的一声冲到我前面去了。

瘴气借着风势,卷残云般地逼近。我们三个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拼命逃窜,一直跑到瘴气蔓延不到的地方。抬头一看,傻眼了,前面那座青砖宅子,不就是施婆婆家吗?

山中黑得早,经过这么一折腾,天色已黯淡下来。施婆婆和虎儿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望着我们,那神色,似乎早知道我们会回来一样。

施婆婆收拾了西屋供我们过夜。屋内只有一张单人床,刘元因体型大就占了床位,我和欧永彪则可怜兮兮地打地铺。到了半夜,欧永彪的呻吟声惊醒了我。我掏出电筒,只见他脸色发青,豆大的汗珠顺着脑额往下滚。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怕啥事儿来啥事儿,估计是白天吸进瘴气了。我赶紧来到施婆婆和虎儿住的东屋,准备讨点药。门竟然是虚掩的,我推门进去,拿电筒往床上照了照,没有人。这大半夜的,他们去哪里了?

我回到西屋,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盒牛黄解毒片,给欧永彪喂了几片。其实这药对解瘴毒根本没什么作用,可我暂时也没别的法子。

外面渐渐雨大如注,我默默守在欧永彪的身旁,脑海里浮动着施婆婆和虎儿的怪举,暗暗升起一股寒意,隐隐有不安的感觉。刘元可能是白天太累了,竟打起了鼾,我没去叫醒他,这人胆小,怕他醒来又七想八想。

到了第二天,雨还没停,欧永彪的情况更严重了。他告诉我,刚才去小便,尿出来的竟然是黑色的。我以前读过这方面的资料,这是瘴毒恶化体现出来的黑尿病,再拖下去欧永彪肯定就危险了。

这时,施婆婆和虎儿从东屋走了出来,天晓得他们昨晚是什么时候回屋的。施婆婆瞧了瞧欧永彪的病情,宽慰我说:“不要紧,我去煮点草药,连喝三天就没事了。”

我不知道施婆婆熬的是什么药,但是欧永彪喝了一碗之后,气色果然好了许多。下雨天行山路太过危险,看来只好留在这儿等欧永彪病愈了。

其实,我对施婆婆祖孙的疑虑并未打消。当晚,待刘元和欧永彪熟睡之后,我再度悄悄来到东屋,屋内果然又无人。我转身走出前庭来到后院,却见后院的门紧闭着。好在院门不高,我鼓足劲,踩着门鼻翻了过去。后院比前庭要小一些,我转目打量,看到有一间屋内隐约有灯光,还有哗啦的水声,便蹑手蹑脚溜到窗下。

透过窗缝,我看到了一幕终身难忘的情景……

屋内满地都是厚厚的桃花。施婆婆蹲在一个木盆边上,认真地为木盆中一个双目紧闭的孩童擦洗身子。虎儿待在旁边,无聊地踢着毽子。我定睛瞧去,那被擦洗的分明是一具尸身,居然正是—虎儿。虎儿旁边静静地躺着另外一具尸身,瞧那相貌,不是施婆婆又是谁呢?

我顿时头皮发麻,捂着快要蹦出来的心,沿着原路悄悄退出后院,而后匆匆奔回西屋,把刘元和欧永彪拽起来,说出了刚才所见。刘元脸色变了,浑身禁不住哆嗦,嘀嘀咕咕直转圈,埋怨道:“我早就说这老婆婆有问题了,你不信,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永彪,你身体支撑得住不?”

欧永彪点了点头,骂道:“邪性了,桃树林中也能撞到这种事儿!”

冒着倾盆大雨,我们三人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往桃树林外闯。老天保佑,这次似乎没有遇到什么鬼打墙。奔跑了大概两个半钟头,远处隐隐显出微弱的光亮。我们欢呼着,喘着粗气往光亮处冲去。就在冲进光亮的一刹那,身下一空,便像滚葫芦一样滚落下去。天哪,山崖!

当我醒过来时,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帐篷内。钻出帐篷一看,外面葱葱翠翠,正是第一晚扎营时的青杠林,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刘元和欧永彪也先后醒了过来,三人一谈论,梦境遭遇赫然一样。

到底是梦还是确有此事?我们被整糊涂了,但当前不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匆忙收起帐篷,原路返回。

经过山下的村子,遇到一家简陋的饭店,我们便进去歇脚。三人放下背包,这才有工夫议论此次奇怪的遭遇。饭馆老板在旁边听了半天,忍不住凑了过来问:“你们是到青杠坡了吧?那里有瘴气,还经常闹鬼,村里人都不敢去。”

“闹鬼?”

老板打开话匣子,讲述了一段往事……那还是清代宣统年间的事儿。当时青杠坡附近住着一户姓施的人家。当家的施书生上京赶考,不巧科举被废除,但他走运,被一个大官看中,招为女婿。这施书生贪图荣华富贵,隐瞒了还有妻子老娘的家境。为了不节外生枝,他登身豪门之后,狠心断绝了与家中的来往。施书生的老婆后来辗转听说了这消息,一怒之下改嫁了他人,剩下施婆婆和六岁大的孩子相依为命。后来青杠坡连年阴雨,孽生了瘴气,祖孙俩不幸罹难,死后却冤魂不散。

回到县城,我们到当地医院做了身体检查,竟然查出中了瘴毒。好在中毒时间并不久,经过一个星期的治疗就痊愈出院了。

研究生毕业后,我在北京一所高中当了历史老师,并与一个教音乐的同事相恋结婚。一年之后,妻子被推进了产房,为我生了一个胖儿子。当我冲进产房时,儿子正被妻子抱在怀中,她奇怪地招呼:“哎,老公,你看,这是什么?”

我凑过去一看,差点儿晕厥:孩子的脖子上有一块桃花形状的胎记,拇指大小,似乎正冲着我眨眼……

选自《新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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