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州城有个梨香苑,梨香苑的姐儿分住在东西两院。
西院的姐儿有的擅丹青书法,有的擅歌舞管弦,有的会吟诗作赋,个个色艺双绝。这西院的姐儿卖艺不卖身,陪的也多是风流雅士,文人墨客。若真碰上情意相投的客人愿意出足够多的银子,陪了夜,便被高价包养。有朝一日恩客厌倦或是花尽银钱,这姐儿也就失了仙气儿,被人冷落,只能安置到东院。
东院里的姐儿也个个貌美如花,只是要么空有皮囊,要么是在西院里伤了肝肠死了心气又寻不成短见的。每日陪着粗鄙的寻花问柳客人,陪酒陪夜,不需多久就会染了各种的病患。喊了小木先生来治,也多是吃些药丸减少些痛苦,不等断气就被抬了出去。
尤绕端茶,被妈妈一眼晃见。丫头啊,这腰节儿也拔得出挑了,就是这脸子冷了些,倒也俊俏,明儿换了衣裳在东院见见客人吧。
尤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妈妈且让我再伺候姐姐们两年吧。听不到回应,抬头看一眼妈妈的冷脸,知道多说无益。唉!一声叹息,一张嘴,一句京剧原版字正腔圆: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妈妈眉开眼笑,丫头早说有这样的本事,何必端茶送水当粗使?知道你是戏班子散了典不起身,被师傅送进来的,不想你倒学成了,去西院让恩客们指点你点儿本事吧。
尤绕住进了西院,西院好像刮进一股清凉的风。尤绕淡扫蛾眉,高挽云鬓,穿白着素,大方端庄,嗓音干净,又不肯苟且一笑,在风流场上的姐儿们中间显得别样的骨骼清奇。
有人大把的银子抛上来,尤绕凭着大青衣的风范在西院站住了脚。
李公子花光了银钱张公子来,张公子换了口味儿王公子到。尤绕生得脸子清冷,是个冷美人,没有大红大紫,也没有招人冷落,每天唱上一两段,银子时多时少,妈妈不太满意也无话可说。
尤绕唱:好一似洛阳道巧遇潘安。一抬眼,背着药箱的小木先生靠着门廊听得入神。看见尤绕望他,转身进了东院,是哪个姐儿又病了吧。
尤绕唱: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一抬眼,背着药箱的小木先生靠着门廊听得心驰神往。看见尤绕看他,转身去了东院,那个姐儿还没有好吗?
尤绕染了风寒,嗓子哑了。
小木先生背着药箱来了。
几个药丸吃下去,尤绕的嗓子好了。一张嘴,嗓音比以往更加清亮。尤绕唱:这颗心千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一抬眼,小木先生靠着门廊若有所思。
尤绕的嘴歪了,可能是中了风。小木先生来,说药丸儿不管用了,要针灸。尤绕说害怕呢。小木先生说难道比嘴歪还可怕?尤绕不吭声了。小木先生的银针扎满了尤绕的脑袋。
嘴慢慢不歪了。嗓子又哑了。
妈妈说这是怎么个话呢?嗓子哑了治不好就去东院吧!
尤绕跪在地上痛哭不止。小木先生也着急,妈妈再等等我再想办法。
嗓子好了。嘴又歪了,眼睛也斜。妈妈说这可好,东院也去不了了,还赔了我那许多医药钱,是倒便桶的料儿。
小木先生心情不好,东院里才抬出去了个姐儿。看着尤绕的歪嘴,小木先生问,还医吗?
尤绕咬咬牙说不医了。小木先生就背着药箱走了。
尤绕脱了绸缎衣衫脱了钗环首饰,换了粗布短衣,住到了粗使下人房里,每天清早要倒便盆刷便桶。
小木先生没了踪影。姐儿们说小木先生是医坏了尤绕良心不安,不好意思来了。姐儿们说是呢,也没见小木先生医好过谁。
姐儿们病了,都会说唉不如死了呢,可又没有敢自尽的,只能病着,抬出去也就彻底解脱了。
梨香苑换了个柳郎中。这柳郎中整天没有好脸色,却让好几个姐儿病情好转,不痊愈也能拖着身子给妈妈挣银子。
妈妈说这柳郎中啊医术就是比小木先生高明。
转眼尤绕倒了几个月的便桶。
竟有个赶大车的汉子来,说中年丧妻,娶不到好的,不怕丑,能干家务活儿就好。妈妈捂着鼻子,看着嘴歪眼斜的尤绕,收了几两银子,走吧走吧,省得给我添堵。唉!折了本儿了!
尤绕上了汉子的马车。颠颠簸簸,出了崇州城。
到了,下车!
尤绕撩开帘子,竟是一个干净的院落,小木先生素冠绢服,站在那里微微笑着。
尤绕的头上又扎满银针。
半个月过去了,尤绕婷婷袅袅,长裙小袖对镜子一照—眉清目朗,秀气非常。尤绕高兴地开口唱:换衣衫依旧是旧时模样。那声音清清亮亮。一抬眼,小木先生站在门边眉开眼笑。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