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子是个住在学堂佛龛里的精怪,修行了几世,耳濡目染竟也有几分书香气,学会了说人话,走人路。
黄皮子最大的梦想就是修行成人,进入人间道,摆脱畜生道的轮回。它从小就听有经验的修行家说,必须在修行五百年后,穿上刚死的人穿过的衣服,然后再有活人对你说“你是人”,那么就会最终化为人形,修成正果。
眼看五百年修行大业即将功成,它决定要按照行家的话去做,第一步就是要去偷死人的衣服。可是刚死去的人往往会被家人通宵守夜,根本没有机会下手,于是它想了个办法,偷那些还没死但看着快要死的老年人的衣服,这样它的成功率就会大一些。
这一晚,它趁着月黑风高,翻墙进入张老头儿的家中,翻箱倒柜地找寿衣,不料这张老头儿精神头好,大晚上的没睡着,油灯“啪”的一声点亮了,黄皮子吓了一跳,正准备逃窜,不料张老头儿喊住它,说:“大晚上的你找什么呢,幺儿?”
“幺儿?”原来,这张老头儿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使,把黄皮子误认作他的小儿子了。
黄皮子将计就计,也就站住脚,回过头,学着张老头儿小儿子的腔调说道:“是这样的,爹,我大哥家孩子跑丢了,让我来找找,看看有没有来您这。”
张老头儿独居,也没什么邻居,黄皮子知道他耳背,所以故意说得很大声,好骗过他,然后脱身。
“哦,我没见来过什么猴子呀,我也不养猴子啊!”张老头儿还是没听清楚,以为幺儿来找猴子呢。
黄皮子大声纠正道:“不是猴子,是孩子,哇哇叫的孩子。”“哦,抱着娃娃的猴子啊,我一天没出门,也没看见。”张老头儿回答道。
“算了,爹,您早点睡吧,不找了,兴许这猴子明天就回去了。”黄皮子是较真不过张老头儿了,人一上了年纪,就迂腐、犯痴,耳朵不好使还胡答对。黄皮子也认栽了,是猴子还是孩子,不管是啥,脱身就好。
黄皮子失望地走出去,边走边想,寿衣是偷不到了,怎么办呢?十里八乡,有望归天的也就这张老头儿了,所以只能送终了这张老头儿,才能把这寿衣得到手。于是黄皮子干脆下了个决心—每天都去张老头儿家照顾他。它想,我这么诚心诚意,等张老头儿两腿一蹬升了天,这寿衣肯定能留给我一套。
话说回来,张老头儿的小儿子看黄皮子三天两头往老爹家里跑,想必是老爹不行了,连黄皮子都在打他家祖宅的主意,他心一急,想出一个法子。
这天,他藏在老爹房门后面,等着黄皮子一来,然后一竹杠敲在黄皮子头上,口里骂骂咧咧:“让你耍心眼,打死你个黄皮子,想占我的房子,没门。”
黄皮子被打得头破血流,边挡边说:“幺儿,你听我解释。”
“听什么听。”这小幺儿哪肯住手,无奈,黄皮子只好再次落荒而逃。
唉,一心向善的黄皮子,本以为会功德圆满,水到渠成。可是,这修行成人的大业,哪有那么容易。黄皮子很失落,这些人口口声声追求乐善好施,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借口罢了。
也是机缘巧合,天公开眼,这张老头儿不出三天竟一命呜呼了。处于绝望边缘的黄皮子又重燃斗志,它重拾信心,发誓一定要得到寿衣,修行成人。暗偷不行,明要更不行,看来得投其所好了。
张老头儿的小儿子贪财,尽人皆知。黄皮子豁出去了,把藏在学堂梁上的粮食取下两袋来,准备跟这小幺儿做个交易,用两袋粮食换张老头儿的寿衣。
黄皮子这几世,除了勤恳修行外,逢农忙,没事还去地里捡麦穗,所以学堂的房梁上藏了不少粮食,这是这些年它攒下的家底。等找到张老头儿的小儿子,还没开口,这小子看到黄皮子手里的粮食,两眼放光,也忘了跟这黄皮子的恩怨,反正老爹的房子到手了,又有人上门送粮,管他是不是仇人呢,贪财图实惠才是要紧事。
黄皮子开口道:“幺儿,我想跟你做笔交易……”还没等黄皮子说完,这小幺儿就把粮食夺过去,如获至宝般说道:“说吧,说吧,什么都好说。”
“我想用这两袋粮食换你爹的寿衣。”黄皮子唯唯诺诺地说道,生怕这小幺儿的暴脾气上来,再拿竹杠敲它。
张老头儿的小儿子见钱眼开,哪会发怒,眼珠子一转,竟跟黄皮子讨价还价起来,最终以五袋粮食成交,这可是黄皮子全部家底呀!
死人的衣服有了,但还得有活人对它说“你是人”,才算真正大业成功。珍藏了多年的积蓄换成了衣服,再托张老头儿小儿子办这事恐怕难了,所以还得另想办法。
村北的王老汉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找他肯定有用,于是黄皮子穿上张老头儿的寿衣急匆匆地去了村北。王老汉正挥着鞭子赶着牛,一沟一沟地犁地。
黄皮子跑过去,说:“王大叔,我帮你犁地吧。”说着,牵过牛拉过肩在前面跑,王老汉没有理它,仍在后面赶着牛。
犁到日上三竿,黄皮子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它停下,说:“大叔,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弄点水喝。”说着放下拉牛的绳子,跑到河边打来一罐水。
王老汉也是渴了,接过黄皮子递来的水喝了起来。
黄皮子见王老汉喝了它的水,想必会感激它,于是兴奋地问道:“王大叔,你说我像不像人,你说我是不是人?”
王老汉喝着水,一下子笑喷了,说道:“你是人?开玩笑,你就是一皮子精,不要以为穿上人的衣服就是人了,看看你那条大尾巴,丑死了。”
黄皮子一下子如泄了气的皮球,它尽心尽力帮王老汉犁地,没想到换来的竟是一句挖苦和讽刺。唉,修行成人的大业,为什么这么难走,孤苦郁闷的黄皮子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
这时,路边的麻地响起了一阵唢呐声,似乎有人在办丧事,黄皮子定睛一瞧,竟然是早它几十年修行成人的一只公鸡精去世了。黄皮子好生羡慕,能以一个人的身份去世,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一转眼到了七月半,民间俗称鬼节。黄皮子知道,这一天地狱里所有的鬼神都休息,鬼门打开,人间道的鬼魂可以乘机逃离阴曹地府,进入更高一个层次的修罗道,去永生的阿修罗界。黄皮子寻思,去世的公鸡精肯定不会放弃这次机会,一定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化成金鸡去永生的阿修罗界。如果自己趁金鸡飞走前,向他讨教讨教修行成人的经验,那该多好?
于是,七月半的夜里,黄皮子趁着月色来到了公鸡精的坟旁。
那是一片麻地,现在正是麻秆成熟的季节,看麻的尹老头儿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儿,就睡在麻地里也不害怕,因为他有一架对付偷麻人用的小钢炮。
黄皮子穿着张老头儿的寿衣,还戴着帽子,蹲在坟地里似人非鬼。看麻的尹老头儿早就发现了它,起初以为它是来偷麻的,就不动声色地坐在棚子里,叼着烟斗盯着它。等盯了几个钟头后,发现黄皮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麻地里,而且月光下,它那条大尾巴闪闪发亮,尹老头儿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只皮子精,肯定是来掘坟的。
“嗨,老兄,在墓地里干什么呢?”尹老头儿喊道。
听尹老头儿一喊,黄皮子吓了一大跳。“没干什么”,黄皮子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回答道,“我路过,内急,所以在这方便了一下。”
“过来吸袋烟,坐会儿。”尹老头儿喊道。
黄皮子没多想,就过去了。
尹老头儿端着大烟袋子,“吧嗒吧嗒”大口吸着,棚子前放着那架小钢炮。黄皮子好奇地指着小钢炮问:“老兄,这是什么?”
尹老头儿笑着说:“这是大烟袋,你用嘴含住,我点上给你吸一口,可带劲了。”
黄皮子没见过小钢炮,听尹老头儿一说,它信以为真,弯腰用嘴含住了炮筒口。
尹老头儿用嘴里的烟袋火点着了捻子,只听“砰”的一声,黄皮子嘴里冒了烟,它整个跳了起来,疼得大叫,逃之夭夭,也顾不得再等公鸡精了。
尹老头儿看到逃窜的皮子精,哈哈大笑,说:“看你还敢来。”
黄皮子绝望了,它的修行终究没有成功,可是,人类的罪恶和丑陋它是看得分明—迂腐、易怒、贪婪、冷漠、嘲讽、欺骗……经历这么多糟糕的事,它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必要修行成人,难道人真的比畜生高级吗?
黄皮子落寞地走了,寒风穿过它的领口,直钻进身子里,它裹了裹身上的寿衣,也不顾尾巴露在外面了,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
走着走着,黄皮子看到路边有一个小乞丐,缩在角落里,睡着了。黄皮子心软,走过去坐在小乞丐身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寿衣给孩子盖上,再伸过自己暖暖的大尾巴,让孩子枕着舒服一些。他们俩就这样依偎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蒙蒙亮,黄皮子被一阵咳嗽声惊醒,是那个小乞丐。小乞丐面色通红,像是发烧了,他喃喃道:“先生,谢谢你!”
“不要叫我先生,我是皮子精,不是人。”黄皮子觉得很羞,连声说,“孩子,你想吃点啥,我去找。”
“先生,你怎么会是皮子精,你、你是人啊,和我一样的人啊……”
“咦?我的尾巴哪里去了?”黄皮子回头一瞧,发现自己的尾巴消失了,自己终于成了人。黄皮子突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原来,善良终究不会被辜负。
选自《故事会》2015.12上
(赵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