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河流,怨气凝聚,在秤的两头,良知与灵魂孰轻孰重……
如果有一个诡异的陌生老女人,在漆黑的子夜里突然站在你的跟前,一言不发,死鱼般的眼里弥漫着怨气,而你又动不了,说不出话,就像梦魇一样,全身的神经都失去了控制,你会害怕吗?你会颤抖吗?
这是我年轻时亲身经历的事情。
那一年我十八岁。那年,公社里饿死了很多人。
但当时,谁也不知道我们公社饿死了那么多人,上面发下来的奖状,说我们是“农业标兵”,这张奖状就像一个辛辣的讽刺,高高地悬在公社办公室的墙上。书记黄世古却很得意,天天对着这张奖状做他的黄粱美梦。
后来,我听说这个书记被枪毙了。
我说的这个事情,就发生在那年初冬,那时我从学校里回来,在公社里刚刚当上民兵。我们这里是产橘大区,公社里的橘子成熟后,摘下来过磅,都堆在灵江边,准备过几天上交到县供销社。为了防贼,每晚都安排两个民兵看守。
最后一晚,是我和张国原负责看守,上面给我们配了两支枪,其实是两支只能装一铳火药的土鸟枪。
傍晚,太阳西斜,我们背着枪上岗去了。
灵江滩边那块平整的地面上,堆了一垛一垛半人高的橘果,夕阳照着,橘子通红通红,就像血一样的颜色。
我和张国原坐在江滩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这工作实在是无聊。其实,在那时,做什么工作都觉得有些无趣。但有些人却不那样认为,他们做什么都好像十分起劲,尽管第二天,可能他的老爸会变成一具饿殍,被人用木板抬到后山埋掉。
加入民兵组织的惟一好处,是不至于饿死,因为上面对民兵有特别照顾。
按理说,我应该感到幸运和感激才是,但是,当我面对黄昏里的灵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的妈妈,可能到现在还没吃上晚饭。
天暗了下来,橘子垛成了一道道黑色剪影,灵江也在冷风里变得模糊。
“我去转一圈。”张国原拄着枪站起来说道。
我点了一下头,看着张国原在橘垛之间东转转、西转转,最后消失在橘垛后面的那片大橘林里。
江边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百无聊赖,捡着江边的石子,一粒粒投到江里,在远处的黑暗中,江水发出咕咚声,仿佛一个无形的怪兽把石子吞进了喉咙。
那儿的水流很急,在江面上,打着大大小小的旋涡,不知道水下有什么东西。村里的老辈人说,那里年年都淹死过人,在光绪年间那会儿,还把两个出了墙的小媳妇在这儿浸了猪笼。
有人曾经看见,子夜时分,江边上阴森森地走着一串人,他们手拉手,一声不响地走着,但他们是没有脚的,因为都是那些沉死在江里边的怨鬼。这一串人,有男的,有女的,有老人,有孩子,有清朝的,有民国的,也有现代的……
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寒,江水也诡异起来,那哗哗的流水声,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说悄悄话。
“国原!张国原?”我站起来叫道。
没见回应,诺大一个橘场,就剩下孤零零的我。
此时一弯刀子般的冷月正从橘林那边升上来,天地间一片清冷。
我只好提着土枪去找他。
橘林里黑漆漆的,月光洒在橘子树上,与树叶的阴影交叠在一起,斑驳陆离。
“国原,你在吗?”我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答应,我看到橘子林里似乎有黑影在动。
我顿时警觉起来,端起了枪,弯着腰走入林子。
走得近了,林子里突然发出扑簌簌的响声,从橘子树间钻出一个人头来,正是张国原。
“你这小子,在这儿做什么?”我收了枪,有些生气。
张国原捂着小腹,脸色发青,摆了摆手说:“别提了,突然莫名其妙闹肚子,也不知道晚上吃了什么鬼东西。”
“你小子,也不吭一声,阴沉沉的,想吓唬我啊!”我说。
张国原笑着向我道歉,我们又回到江边。“我说,刚才我感到这江水好诡异,就像有人在说话似的。”我看着月下的江水说。
“你也听过那传说?”
“什么传说?”
张国原嘿嘿干笑了几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没听过就好,没听过就好。”
我问他到底是什么传说,可他死活都不肯说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骂了句,也没再追问下去。
守卫这一大批公社财产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因为橘子的具体数目都是过了磅的,万一少了,麻烦就大了。在那时,集体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没有批准,谁也吃不得一个橘子。因此,这一整夜,我们都得睁大眼睛盯着,不敢有任何闪失。
守了五个小时,将近午夜。那轮弯月悬在中天,更加凄白,橘子垛也变得毫无暖色,令我的感觉很不好,我总觉得它们好像一个个人头叠着,在月光下盯着我。
“你睡一会吧,我来守着,等会儿咱轮换。”张国原提议。
“好。但是,国原,我有个不好的毛病。”
“什么毛病?”
“梦游!如果我梦游病犯了,你不要怕,只要在我耳边说句天亮了,我就醒了。”我说。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我说这话倒并不是吓唬他,我是真有这毛病,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家门口的水井边。
那时我做梦,梦到水井里爬出另一个我,全身湿漉漉的。
醒来后,我傻傻地站在水井边,心里还在怀疑,刚才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我”从井里爬出来了?
张国原终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在江边挑了块平整石头,又找了捆稻草铺上,躺下,盖好备用的御寒衣物,闭上眼睛。心里一平静下来,感觉就灵敏起来,四周弥漫着浓浓的橘子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做梦,梦到江边果然走着一串人,他们全都低着头,像罪人,默默从我面前一个一个走过去,他们没有脚。
“喂,醒醒,该你了!”张国原叫醒了我。
我揉了揉眼睛,那些人一下子全不见了,四周仍是一片苍白的月光,张国原在我面前跺着脚呵着气,一副很冷的样子。
我从江石上爬起来,张国原迫不急待躺了下去。
“注意点,橘林那边,总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又看不出什么来……”他临睡前,交待了我一句,很困惑的表情。
“有吗?”我嘀咕了一声,他却呼呼睡了。
我提着土鸟枪,绕着橘子垛转了一大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人总是喜欢自己吓自己。
橘子垛排得就像迷宫,大约有几十个之多。我们公社,就指望着靠这批橘子,来申请多换些粮食过来。
已经过了子夜,四周静得可怕,好像连昆虫的叫声都没了。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这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一连串脚步声,跑得很急,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人。
“是谁?”我喝道,那脚步声停止了,又是一片死寂,比刚才还要静。
“是谁在那儿?快出来。”我把土枪上了膛,壮起胆,循着声音走去。
不一会儿,脚步声又在另一边响起,然而,当我赶过去的时候,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就这样,诡异的脚步声时隐时现,一会儿在东,一会在西,就像和我玩起了迷藏,我始终没有发现有人。
“国原,快,快起来,有情况!”我喊道,可是,国原在远处睡得像只死猪,对我的叫声根本没反应。
我怔怔站在橘垛群的中间,不知如何才好,心里极度恐慌,橘子垛只有半人高,为什么我却看不到这人?除非他是——
我蹲了下来,像猫一样匍匐而行,脚步声在一个橘垛后消失了——它就在那后面。
这下你可逃不了啦!当我小心翼翼地转过那个橘垛,满以为可以抓住它,可是,想不到仍然扑了个空。这时候,我感到有人在拉我的裤腿,回头一看,一张发黄的骷髅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它在月光下咧着白森森的牙齿,吓得我差点拿不住枪,我立刻把枪端起来瞄准它。
但是,当我看清楚时,才知道他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孩子,一个五六岁大的可怜孩子。这孩子已经瘦到了皮包骨的程度,他用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的枪口。
刚才,他一定有意和我玩猫猫来着。
“嘻嘻!”他的嘴咧得更大了。
我把枪收了起来,还好刚才没开枪。
那孩子想必已经饿了很久了,嘴里嚼着橘瓣,汁水四溅,手中还拿着剥开的半只橘子。
虽然是个偷橘子的孩子,但我却生不起气来,如果再不补充点营养,这个瘦弱到极点的孩子恐怕马上就要死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问,起了怜悯之心。
孩子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慢慢变了,天真无邪的眼神渐渐变成了一种超出年纪的可怕的怨恨,盯得我打了个寒颤。
“你家大人呢?”我又问。
孩子不回答,扭头嗒嗒地跑掉了,我急忙追了过去,可是,眨眼功夫,那孩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回身的时候,赫然看见一个穿着蓝衣的老女人阴森森地站在我背后,长着一张马脸,鼻梁是歪的,就像突然从地底下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她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橘子,那个孩子像只猴子一样趴在她背上,他们都以同样怨毒无比的目光盯着我,但在这怨毒的目光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哀。
这种目光仿佛具有一种魔力,我顿时感到手足麻痹,瘫在了地上。
他们站在我跟前,自上而下盯着我,死死盯着我。我想喊叫,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手脚根本动不了,好像心脏要停止了跳动,血液也要停止了流动。刹那间,我有一种即将死亡的恐怖感。
这种恐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直到今天,我一想起来,仍然感到毛骨悚然,深深颤栗。
那时我的脑里一片空白,根本搞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因为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张国原正在我的耳边大喊“天亮了”。
天真的亮了!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你刚才一定是梦游了!”他笑着说,“不然一个人躺在橘垛中间干什么?”
我真的梦游了吗?
.“国原,昨晚我碰见了两个偷橘子的人。要是橘子少了,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偷橘子的人?”
于是我把昨晚那事讲给他听。国原听后,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珠滴溜溜转。
“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他的脸色有些白。
“什么传说?”我又一次问他。
他仿佛从震怵中惊醒过来,摇了摇头,说:“没事,没事,瞎传的,你昨晚一定是在做梦。”
国原欲说还休的态度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好像突然变得对这个地方很害怕。
早早就来了供销社的人,与公社里的社员一起把橘子过磅后,都装上大卡车运走了。出乎我的意料,橘子竟然一点都没少。
我们松了一口气。
一交接完毕,国原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我看着已经成了一片空地的橘场,心中困惑不已。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我决心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我从小就由外婆带着,在外地读书,所以对村里的人事并不大熟悉,国原不一样,他是在这儿摸爬滚打长大的,他一定知道真相,但现在这小子跑得连个屁影都不见了。
找不到国原,我只好先从村里的老辈人那里入手,因为那老女人看起来大约有近五十岁的模样,如果真是村里人,这些老人应该很熟悉。
我碰到了国原的二伯。
“阿伯,向您打听件事,请问村里有没有一个歪鼻梁的女人?很瘦小,五十岁左右,还带着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小孩。”我问他。
国原二伯的眼里突然闪出惊慌之色。“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的山羊胡子像筛糠一样抖着。
“您认识她?她是谁?”我对他的反应很诧异。
国原二伯连连摆手,说道:“不认识!不认识!”说完,像只弓着背的老猫一样逃入屋内,啪得关上了门。
我吃了一个闭门羹,只得又去询问路上遇到的其他几个老人,他们的反应也和国原二叔相同,一听这个问题,都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个瘟神。
我心中那个疑团越来越大,那个老女人和小孩到底是谁?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害怕?
老人不肯说,看来只有选择比较年轻点的当地村民了。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少管点闲事!”一个中年社员听了我的问题,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他在公社里担任文书的工作。
“可是,我昨夜遇到这一老一少了!就在橘场上。”我说。
他听了这话,打了个硬颤。
“你忘了他们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要再打听这些事,也不准再跟别的社员说。公社里现在形势大好,要是惹出什么麻烦,你要负全部责任。”他用十分严厉的语气对我说,神情漠然。
他说得怪吓人的,一下子就把我后面的话全给塞了回去。
我只有答应着,心里头却越来越纳闷,好像在村里,这一老一少是个禁忌,我的问题触到了这个忌讳。
我觉得整个村子也诡异起来,似乎大家都在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
在公社食堂吃了中午饭,是蕃薯粥,薄薄的。但是这样的伙食,在那时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我回到家,母亲正坐在床边为我纳着鞋底。
我坐在她对面,默默看着她专注的模样,她又瘦了,鬓边又添了不少白发。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那个歪鼻梁的老女人,她也是位母亲吧?那个瘦孩子是她儿子?我不禁感到有些心酸。
“昨晚在守橘场过一夜,挺辛苦吧?”母亲发现我在看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问我。
“嗯,还好,就是有点冷。对了,妈,我昨夜碰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有一个蓝衣老女人拉着个小孩在偷橘子……”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针刺破了她的手指,她连忙把手指伸在嘴里吮吸着。
“妈,您没事吧?”我连忙找来一张白粗纸为她包扎,这一针扎得还挺深,血染红了纸。
“他们没怎么你吧?”母亲担心地问,似乎对手上的伤一点也不在乎。
“没什么,他们只是在看着我,可我那时,竟然动不了身子,就像梦魇一样,国原说,我那时在梦游了,可我感觉又挺真实的,不太像做梦。”
母亲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那个女人和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跟别人一提起来,大家都像见了鬼一样?”我郁闷地问。
“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后不要提她了。”母亲迟疑了一下,说道。
“可我觉得,那个孩子挺可怜的,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我说。
母亲的眼神有些黯然。
“妈,您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不然我会睡不着觉的。”我有些赌气地说。
“孩子,听妈的话,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了,那个地方,你以后也不要去,那些是不干净的东西。”母亲坚定地说。
“不干净的东西?妈,现在我们都是社会主义社会了,你还信那种迷信的鬼话?”
“嘘!”母亲打断了我的话,“小孩子不要乱说,反正,妈说的话肯定在理。”
“你们怎么了?干嘛对这件事都是这种态度?如果你不说,我就坐在这里不上工了。”我犟了起来。
“你找死啊!”母亲正色说道,但是,看到我一副坚定的模样,她终于软了下来。
“那个女人,是水生的娘。”她缓缓说道。
“水生的娘?”我吃了一惊,这个水生我知道,十多岁的孩子,很调皮。
母亲点了点头,说道:“水生的娘很怪,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她。”
“哦。”我若有所悟,这个老女人确实很怪。但是,心里的疑问还是没解决,即使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也没必要如此讳莫如深吧?“那个小孩是谁?”
“是她的第二个儿子,叫水宝。”
“哦。”我似懂非懂。
“妈告诉你,她解放前是个跳大神的,她的妈妈也是个跳大神的巫婆。”看着我困惑的眼神,母亲又说。
这下我算是有些弄明白了,但是,心里又隐隐觉得,事情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我还想打听点东西,但上工的时间快到了,母亲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只好带着一头朦胧的雾水去上工。
在路上,我看到了水生,听说他缀了学,整天无所事事。现在,他正用拿着根树条抽打着一头吊在树边的黄牛,黄牛发出哞哞的叫声,满地乱转。
小孩兴奋地大声叫喊。
“水生,你在那做什么?”我叫道。
水生回头看到了我,叛逆地瞪了我一眼,说道:“用不着你管!”
“你娘在家吗?”我又问,我很想了解那个老女人的情况。
水生怔住了,然后把树条朝我扔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叫道,脸涨得通红,好像我的言语侮辱了他。
我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我没有娘!没有娘!从来没有!……”他尖声叫着,失魂落魄般扭头跑了,连放在垄头的摸田螺用的箕子都没拿回去。
我看着他的身影在远处的草堆后面消失,好久没回过神来。
那个老女人真有那样坏?为什么连她的亲生儿子都不愿意认她了?她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是偷汉子?还是因为跳大神?
“喂,这个孩子,你还是少惹他为妙,他跟他老妈一样,阴阳怪气的。”失踪了一上午的张国原突然冒了出来,鬼气森森地在我背后说道,吓了我一跳。
“你跑哪去了?”我问。
张国原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了起来。
“快走吧,要误工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拉着我走。
“水生他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张国原停了脚步,一脸惶恐的神色,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我不知道你昨晚到底是不是在梦游,如果你真的不是在梦游,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看着他。
“你遇上鬼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好像真的看到了鬼,声音都抖了起来。
“瞎说,世上哪有什么鬼?”我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信?我告诉你,水生他娘在一年前就死了!”张国原说了一句,就紧紧闭了口,好像说了不该说的东西,低着头匆匆走在前面。
“死了的人?”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到我头上,让我打了个寒颤。
“那,那个孩子呢?”我追上去问。
“也死了!”
我站住了,看着国原的背影发呆,难道我昨晚见到的,真是鬼魂?
上工时,有一伙人在偷懒,于是我们也停了下来,靠在树下聊天。那时候就这样,谁也不愿意多干一点。现在想起来,那年头饿死那么多人,真是活该。
我们几个年轻的社员围在一起闲谈,张小猫最会说话,说社里哪个姑娘又红又专又漂亮,结果被人数落了一通,说他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人家早已经许配给了公社书记的儿子,哪有你的份。我在边上打哈哈,有些心不在焉,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牵挂着我的心。
我把国原拉到一边,问他:“你说说,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说兄弟同志,你就别再问我了,行不?”国原急了,甩开我的手。
我越发搞不懂了,如果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们还干嘛这样怕她?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一听到她脸色都变了,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我看到水生又跑过远处的田垄,拿着木棒追打着一只老黄狗。
水生的父亲前不久死了,死于破伤风引起的感染,听说在死之前,他嚎叫了三天三夜。这种小伤,如果放到现在,根本是不可能丢掉性命的。
我原本以为水生还有个娘,如果国原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而且性格上好像也有点问题。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梦到有人在喂我吃饭,那个人竟然是水生的娘,她浑身湿漉漉的,眼神还是那样凄怨,让人感觉到一种透入骨髓的深寒。
我赫然惊醒,深夜里,村里所有的狗正在狂吠,听得人胆颤心惊。
我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到村子里来了。
“妈,妈!”我摸到里间,叫道。
母亲也醒了,坐在被窝里,一脸恐惧。
“为什么狗叫得那么狂?”
“是她,是她来了!”母亲颤声说。
“谁?”
“水生娘。”
我打了个颤,但是,我不信这邪,我操了门栓,吱呀打开了门。
“孩子,别去!”母亲在后面叫道。
“可能有坏人,我是个民兵,不能坐视不理。”我说道,出了门。
母亲在背后呼喊着我的名字。
村子里黑洞洞的,好像到处是雾气。没有人出来,连那些平日里很威风的人都没出来,就我一个人。
我点亮手电,走进了雾气中,向狗叫得最凶猛的方向走去。
前面看不大分明,手电昏黄的光在雾气中呈朦胧状态,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我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异常高大,正在前面晃动。
“什么人?”我喊道,那人影停了下来,我的心剧烈地跳着。
我向这人影慢慢走去,把手中的门栓棒捏得更紧了,整个手掌汗津津的。
可当我走近人影时,才发现这是自己的影子,投映在一堵破墙上,变了形。
这时,我似乎听到背后有微弱的呼吸声,黑暗中,有阴冷潮湿的气息吹在我的脖子上,一股恶寒顿时袭上胸头,在雾里,还传来小孩子隐隐的笑声。可是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全村的狗在那刹那,就像商量好似的,竟然全都不叫了,村里死了一般的寂静。
我仿佛面对着一个人,但却看不到他。
恐惧终于战胜了我的勇气,我拖着门栓棒,急急忙忙跑回屋内,把门栓上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安全回家了。”母亲松了一口气,她一直在门边等我。
我去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咕嘟嘟全喝完了,心里才平静下来。
“你看到她了?”她问。
“没有,什么也没看到。”我放下水勺,说。
“她来一次,村里就要死一个人。”母亲的眼神里充满恐惧。
“瞎!别听那些人胡说,有也只是巧合。”我说道。
“是巧合就好了。”母亲喃喃地说,进了里屋。
我躺回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越想越后怕,那投射在墙上的我的影子,它是怎么出来的?因为只有在我身后的光源才会照出这样的影子,而我的身后,根本是漆黑一片。
还有当时背后那可怕的感觉,回想起来,令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
夜雾已经散去,村里又开始鸡鸣狗跳,跟平常的早晨没什么不同。
母亲的话并没有得到应验,因为村里没有哪家死了人。
但我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双眼浮肿,好像昨晚都没睡好,他们肯定在极大的心理折磨下渡过了一夜。
怪不得他们都那样怕水生娘!可是,村民们互相碰到一起,竟没有提起昨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这让我又感到十分诧异。
我去找了水生。
水生跟他奶奶住在一座破败的房子内,屋里非常阴暗潮湿。
水生的奶奶已经快九十岁了,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具木乃伊,她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用一双泥水般的眼睛盯着我。
“你找谁?”她的口中吐出混浊的三个字。
“哦,水生在吗?”我问。
她回头对屋里喊:“水生,水生,有个人找你。”
水生应声而出,见到我,冷冷地说:“怎么是你?我又不认识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你不要急,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我说。
“你怎么说话像个老师?”
“你猜对了,我是读师范的,以后可能会做一个老师。”我笑了笑。
“好,你等一下,我给你搬张凳子,坐着谈。”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看样子,这孩子只是缺少温暖,其实心地也还是挺善良的。
他从屋里拿出一张小竹凳递给我,我一屁股坐下去,没想到竹凳突然散了架,摔了我四脚朝天。
水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
“你……”我从地上爬起来,生气地说不出话来。
“你坐坏了我的小凳子,要赔我!”他耍赖说。
“水生,不要胡闹了!”他奶奶在一边看不下去,说道。
“谁叫他提起我娘。”水生喊道,敌意地看着我。
“你娘真的就不值得你尊重吗?她可是你亲生的娘啊!”我气愤地说。
水生激动地说道:“她是个坏人,公社里的人都这么说,同学们都这么说,老师也这么说。谁都看不起我家,都骂我们是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贼,他们都不会理我,你又来做什么?”
水生有些歇斯底里,骂完我,跑进屋子关上了门。我知道他内心的委屈,对他刚才的行为的愤怒也缓和下来。
看来,我不该来触动孩子的伤疤。
我只有向水生的奶奶告辞。
当我刚回头的时候,一只枯枝般干瘪的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我——是水生的奶奶。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个坏人,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不是坏人,请你相信我。”老太婆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她的手抓得很紧。
我点了点头。
老太婆把手放开,坐回了她的长凳上,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我默默地离开水生的家,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过了两天,公社里刚好要整理一批文档,因为我读过师范学校,算是有文化的知青,所以社里就派我一起参加整理工作。
没想到,在那里,我终于发现了水生娘的秘密,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全村人的秘密。
那是一份记录,关于确定水生娘为坏份子的记录。记录里说,水生娘犯有偷窃罪,是躲在劳苦群众中的一只大老鼠,专偷集体财产,企图破坏目前的大好形势,还把她以前跳大神的经历拉出来大做文章。
在这份记录的最后面,赫然列着全村每一户人家的签名,连我妈的名字都在上面,是她亲手签的字,还按了红手印,同意将水生娘列为坏份子。
我还看到,在这之前,公社里就有那么一个坏份子的指标,想不到这个指标,或者说厄运,竟然落到了水生娘的头上。
但是,从记录中看,水生娘确实偷了东西,而且很多。在那时,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公家的,如果水生娘真的做过这些事情,那村里人怪她,也是合乎情理的。
记录里夹着她的一张照片,有些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她还挺年轻的,五官端正,根本没有歪鼻子。
我回忆起那晚在橘场见到的老女人,怎么看也跟她对不上号。难道那晚见到的不是她?
“你在看什么?”来自邻村的老王看到我拿着档案发愣,凑了过来。
“哦,是这女人啊!”老王说,“听说是个跳大神的,被定为坏份子后,没少吃苦头,鼻梁都被打歪了,全村的人都在她背后戳着脊梁骨骂。
去年冬天,这女人抱着她四岁的娃一起跳了河。在自杀之前,她当着全村人的面诅咒了整个村庄,大家都看着,没有人去拉住她。奇怪的是,那女人和娃子的尸体始终没有从江里浮上来,有人说她可能没死,也有人说她成了水怪,说得真是怪吓人的。
听说后来她真的回来过几次,都是在深夜,每次回来,村里就要死人,也不知是不是谣传?”
说完,老王似乎被自己吓住了,连忙把目光从她的照片上移开。
“你们在说什么哪,鬼鬼祟祟的。”书记黄世古走了进来。我连忙合上档案。
他提着一捆纸过来,对我说:“小李,把这堆废记录拿到田里烧掉。”
我答应着,从他手里接过那捆纸。来到附近的田野上,拆开绳子,拿出张纸点着火,然后把那纸一叠一叠扔到火堆里。
在恍惚间,我突然看到火光里显出两个人影,似乎是水生娘和她的儿子水宝,赫然吓了一跳。当时我的手里正拿着一张纸,准备扔入火里。
这一迟疑间,我无意中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上面赫然是水生娘的名字。这是水生娘自己写的一份原始交待笔录,笔迹歪歪扭扭。
上面的内容却让我大吃一惊。
“……我的娃快要恶(饿)死了,我只不过偷偷拿了一块翻熟(蕃薯)来救我的孩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能眼争争(睁睁)看着他死啊,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做过其它的坏市(事)。……”
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跪在了田地上。我终于明白,那晚她和那个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悲怨寒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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