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干枯的白羊胡子,深藏着百年沉积的恐怖……
两年前,我住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古老小镇上。
小镇很清幽,一条南北走向的蜿蜒小河呈月亮型安静地穿过小镇的中心地带,十里长街沿河依水而筑,鳞次栉比的明清建筑倒映在河面上,不时有乌篷船从它们的前面吱呀吱呀慢悠悠摇过,打碎了虚幻的倒影。人们的生活也像很多年前一样适淡而和谐,仿佛现代时光到了这里,就放慢了脚步,停了下来。
这样的古镇在江南很常见,但是,这个古镇却有个与众不同的去处,这去处让平常的小镇抖然有了一圈文化的韵味,变得不太寻常。
这个去处便是魁星楼。
魁星楼是座藏书楼,相传为乾隆年间的状元解开琳所建,他是小镇上古往今来惟一出的一名状元,可谓是空前绝后的一个人物。解开琳衣锦还乡,便在这小镇上最好的风水宝地——那条月亮河的中间内弯处的地面上建了魁星楼,月亮河就像一条玉带子半缠着这幢飞檐斗角的四层木质高楼,使之成为小镇最耀眼的一道风景。
这位状元公一生搜罗天下奇书置于藏书楼内,至他的孙子一辈,魁星楼便俨然成为江南藏书名楼,孤本善本琳琅满目,是很多读书人一生向往的地方。
我去魁星楼,是在一个初春的傍晚。
那时的魁星楼,已经没有一本藏书。乾隆年间的解状元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几百年后,家道中落,他的子孙们会在几天之内,把魁星楼里几乎所有的藏书都当成废纸,论斤论两称给了收破烂的,好一点的书,也被人纷纷以极为便宜的价格购走,有些人甚至以古本字迹模糊为由,趁机杀价。这些读书人一辈子的心血,大多成了糊墙和生火的工具。这是民国末期的事。
这些事现在谈起来,仍让我这个史志研究者感到隐隐心痛。
我在魁星楼独自住了一晚,为的就是体验一下当年读书人的心境和这座藏书楼的沧桑。但是,那晚,我却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恐怖,第二天,便匆匆逃离了这座小镇,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陪我一起去魁星楼的是镇文化站站长肖果,他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生性却十分古板,做什么事都有些一丝不苟。
“陈老师,已经有十几年没人在魁星楼住宿过了,上一次留宿的是著名史学家杨雷山教授,那时我还是刚进文化站的一个小后生。”他一边打开魁星楼的门锁,一边说。
“哦,是吗?”能得到和史学权威杨老这样的大人物同等的待遇,我不禁受宠若惊。
“听说杨教授离开魁星楼后不久,就得了抑郁症,几个月后就去世了。”他推开了大门,魁星楼黑幽幽的厅堂出现在面前。
“嗯。”我叹息说,“真是史学界的一大损失啊。”
“听说您要来,我们特地让人把这里打扫干净了,楼上已经准备好新被褥,您可以放心在这儿住宿。”他的话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有些回音。
“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说,跨过半膝高的门槛,走入了楼内。
“楼下是书楼主人会客谈学问的厅堂,并不藏书。”他介绍说。
我饶有兴致地点头,观赏着雕梁画栋的厅堂。这时,我赫然看到在厅堂的角落里,有一尊魁星泥像。魁星长得很丑陋,就像地狱里的判官或食鬼的钟馗,它圆睁着眼,单跳着一只光脚,一只手高举着毛笔,像要随时点落。
这尊泥像悄然隐在黑暗里,阴森森的,吓了我一跳。
“这尊像来历可久了,从魁星楼建成就一直在那儿,是我们镇的重要文物,文革时没有被破坏,算是万幸。”肖果见我面露惊讶之色,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我连连点头。在魁星楼出现魁星的塑像是合情合理的,古代的读书人总是梦想着,这支笔能点到自己的头上。但是,也许是塑像太逼真了,我总感到它有一股邪气,看了让人很不舒服。
“陈老师,这边请。”肖果指着右边的楼梯说。
木梯很窄,跟所有年代古久的楼梯一样,人走在上面,就会传来吱吱咯咯的响声,在寂静里显得特别响亮。
二楼是隔成一间一间的小房间,肖果介绍说,这里一直到四楼,都是藏书的地方,每个房间都分门别类存放着书籍古卷。可现在房间里徒有四壁,没有任何东西,夕阳的红光从窗格子透进来,在地上墙上形成精致的方格图案。
看着这些空空的房间,我很有些伤感。
接着,他又带我去了三楼和四楼。四楼最里边处便是住宿的房间,吱呀一声推开门,里面的摆设就尽收眼底了:房里铺了一张小床,床边有一张仿古红木书桌,木桌上还摆着文房四宝,很干净清雅。
“晚上,您就住这儿吧。”肖果说。
“好,好。”我一边点头,一边环视着这个房间。
房间的左壁挂着五幅清代官员的画像,右壁则密密麻麻用毛笔写了不少人的名字。我不解地看向肖果。
“哦,这边是解家历代掌管魁星楼的家长,第一幅就是那个解状元。”肖果指着左壁上的挂像说,“不过这里挂着的是复制品,原件已经被县博物馆收藏了。”
我一幅幅看过去,最后一幅是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穿戴着清朝的文官服饰,一脸阴沉的样子,那双眼睛就像老鹰,看得人不寒而栗。
画像下写着一行小字:“解公三明,光绪十三年卒。”
光绪十三年,即公元1887年,正是满清光绪皇帝亲政的那年,
“自解三明之后,解家就没有在朝廷里做官的,家道从此也渐渐没落了。”肖果见我出神,解释说。
“那边的姓名又是怎么回事?”我看完画像,又指着右壁上一行行竖写的名字问。这些字的墨迹已经斑驳脱落了,看不大分明。
“那些都是有幸进入魁星楼读书的读书人,按惯例,他们要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功名。这些读书人经过魁星楼主人的允许,在缴纳了很大一笔阅读费用后,就住在这间小房间里,通宵达旦博览群书,通常可以有一周的时间。”肖果说,“这也是重要的文物啊,上面记录了多少古代读书人的殷殷期望。”
“原来如此,这堵墙壁是应该好好保护。”我点头。
又聊了一会,天色暗了下来,肖果起身告辞。他离开后,这座魁星楼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突然间觉得清寂无比,便走到窗台边打开木格窗,眼前豁然开阔,黄昏下的月亮河和古街全景恍如一幅工笔画般展现在眼前,晚风轻拂,心情顿时舒畅了很多。
木书桌上有一盏小台灯,我拧亮了它,黄黄的灯光洒满了这个小房间。
我从自己的公文袋里取出一本线装版的《周易》,摊在书桌上,开始认真读起来。在魁星楼,就要读这样的古书才能找到感觉。
读着读着,夜静了下来,我仿佛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古代的书生,坐在这神圣的梦幻般的书楼里,挑起一盏油灯,废寝忘食地研读着曾经苦苦追寻的心爱书籍。
难得在这样一个清静的氛围里读书,而且坐在这里,好像魁星楼当年的书香仍未散去,古代书生那琅琅书声恍然入耳,令人陶醉。
时间在慢慢流逝,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
我正读《周易》的第二十四卦:剥
“剥:不利有攸往。
彖曰:剥,剥也,柔变刚也。不利有攸往,小人长也。顺而止之,观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
象曰:山附地上,剥;上以厚下,安宅。
初六:剥床以足,蔑贞凶。
象曰:剥床以足,以灭下也。
六二:剥床以辨,蔑贞凶。
象曰:剥床以辨,未有与也。
六三:剥之,无咎。
象曰:剥之无咎,失上下也。
*****:剥床以肤,凶。
象曰:剥床以肤,切近灾也。
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
象曰:以宫人宠,终无尤也。
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象曰:君子得舆,民所载也。小人剥庐,终不可用也。”
“剥”象征着剥落,在六十四卦里算是个凶卦。
当我翻过这一页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气声。回头一看,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大概是自己听花耳了。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书上。
但是,我意外地发现书本又翻回到了《剥》卦。当我把这一页再次翻过时,背后又响起了叹气声,好像是个老人的声音。
我的心里发了毛,仔细打量着四周,那五张书楼主人的清服画像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异常阴森,尤其是最后一张解三明的遗像,更是说不出的诡异,看得我打了个寒噤。
那声叹息后,房间又恢复了寂静。我满腹狐疑地重新把视线收回到书本上,却赫然看见,那页《剥》卦又重现在眼前。
我记得刚才明明是翻过了这一页的。
我拿起书本,飞快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惊恐地发现,这本《周易》竟然每一页都变成了《剥》卦,那标题上大大的黑色中宋“剥”字更是触目惊心。
我的额上渗出了冷汗。
又一声叹气,那声音更近了,就像在我耳边,我赫然回首,看到右墙上最后一排题字的地方慢慢渗出血水来,血像蚯蚓一样在白森森的墙壁上画下鲜红的轨迹。
我吓得把那本《周易》落在了地上。
书本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惊醒了我,原来不知不觉间,我趴在桌上睡着了,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四周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我仿佛尚未从噩梦的情境中完全走出来,觉得心里慌得很。
我捡起地上的书本,这时,我的视线落在了刚才在梦中见到渗血的墙上。
我站了起来,拉过那盏台灯,小心地凑上去,看那墙上的字。
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但是,还隐约可以辨认,是七个字:“河西秀才黄平章”。后面还有小字题款:“光绪十年丁亥乙丑”。
在他的后面,已无文字,也就是说,他可能是清末最后一个登上魁星楼读书的人。
刚才短梦中可怖的景象又浮上心头,我轻轻念出黄平章的名字,心里想着,这个作为魁星楼标志性事件的人物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怪梦?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拈了拈那行字,突然感觉指端有些湿湿的,像触了电似的收回来,放在鼻间,竟似乎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然道,刚才那个怪梦想告诉我什么?
我皱起了眉,回头,一眼看到对面墙上阴影里解三明的画像,刚好和黄平章的名字遥遥相对。
这个黄平章,正是在解三明为魁星楼主人时上楼读书的,那么,他们之间,当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我似乎觉得,这里面隐隐透出一些可怕的信息来。
正当我专注的时候,台灯忽然熄灭了,屋里陷入黑暗之中。
又停电了,今年电力紧张,小镇每隔几天就要停一次电。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好像漆黑的房间里还有两个人存在,他们都在看着我。
肖果说过,如果停电,床头有一台备用的蓄能灯,可以用来照明。我慌张地摸到床头,好不容易抓到了这台蓄能灯,打开来,房间里立刻布满黯淡的白光。
光亮驱散了黑暗中的恐惧。
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再读书,心想还是早点休息,不要去琢磨那些怪异的事情了。
我钻入了被窝,关了蓄能灯,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尽早进入梦乡。
然而我依然无法安睡,总感觉到房间里有种未知的力量存在,似乎有很多人影在晃来晃去,可一睁开眼睛,那些人影便倏忽不见,四周是无底的黑暗与寂静。
我的感觉神经变得异常敏感。
这时候,我听到了楼下有异样的响声。那声音很模糊,就像在沼泽湖底的烂泥里翻起的水泡,飘飘荡荡传了上来。
我捏了一把大腿,生疼,这不是梦!
我揪着心,仔细分辨着那声音,终于听出那是两个字:“红袖”。
在深夜的古楼里,听到如此诡异的声音,刹时令人遍体生寒。我惊恐地下了床,亮起蓄能灯,出了房间,向楼梯走去。
“……红……袖……红……袖……”
我想弄清楚,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蓄能灯的光线照着陈旧的楼梯,在几米之外,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我仿佛在向一口深井里走去。
楼梯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我的脚步声也变得异常孤寂,似乎每一步都踏在虚空之中,传来瘆人的回音。
到了三楼,才知道那忽隐忽现的声音是从二楼发出的,但到了二楼,又感觉是在底楼传上来的。
我终于站在底楼空荡荡的大厅堂内。
那声音更清晰了,仿佛近在咫尺。
“……红……袖……红……袖……”这声音似乎是一个伤心欲绝的老人在亲人的尸体边悲泣。
我强鼓起勇气,寻找声音的来源。我的灯光猛然打在了那尊诡异的魁星泥塑上,赫然发现,声音竟然是从这尊泥塑上发出来的。
我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手里的灯也不自觉地晃动,摇曳的光影使这尊泥塑变得更为恐怖。
泥塑竟然在悲泣!
我的心脏狂跳着,慢慢接近了魁星塑像。魁星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让人不敢正视。我走到它面前,却发现那声音并非是魁星像发出的,而是从泥塑下的地底传上来的。
下面有人?
我蹲下了身子,跪在地板上,强烈的好奇心吸引着我,我用力推开了这尊塑像。
塑像下面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小门,原来这里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地下密室,现在,我终于确认了声音的来源。
这个躲在地下室悲泣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拉开了小门,下面却露出一口黑洞洞的井,我用蓄能灯照着那井,似乎看不到底。
“是谁?是谁在里边?”我高声问道。
那悲泣的声音突然停止了,骇人的寂静,仿佛里面是一个坟墓。
我在魁星楼四处找着,终于找到一架五米长的竹梯,把它架在井口,梯子的长度刚好到井边。
我壮着胆爬了下去。等双脚踏到实地,我举起蓄能灯向里面看去,发现井底有一个水平的密道。
我弯着腰,提着蓄能灯,小心地往密道深处走去,密道很小,感觉像是走入了某种蛇类的喉管,又像在一条古墓道里行走。
密道的四壁渗着潮湿的水滴,很肮脏,这里也许是在月亮河的河底。
“里面有人吗?”我又喊道。
我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就在不远处的黑暗里,这喘息声就像个垂死的老人发出的,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朝那喘息声走了过去,只见在密道的尽头,有一扇半掩的小木门,门缝里面黑得吓人。
——那人就在这密室内!
当我的手推开木门,腐朽的木片纷纷掉落,一股腐败之气扑鼻而来。我弯着腰走进了密室,高高举起灯,终于看清了室内的东西。
在我面前赫然端坐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僵尸般的老人!他那死水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差点吓得我把蓄能灯掉在地上。
这个老人竟然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青色长袍,打着满清时期的长辫,白色的长辫子像蛇一样拖到地上,嘴边挂着及胸的枯白长须,脸上毫无血色,凄白阴森,瘦得像具骷髅,只有眼瞳里透出的少许生气,才证明他是一个活人。
“你是谁?”我颤声问道。
那老人没有回答我,只是出神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寒。
“你……是解家的人?”过了很久,他从那两片青紫色的干裂嘴唇里挤出一句问话。
“不,不是。”我回答。
“你是来读书的?”他又问。
我迟疑了片刻,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算是吧。”我说。
他微微颌首,好像明白了什么。
“请坐。”他指了指前面的蒲团。
那蒲团已经快烂穿了,但是,我还是坐了上去,那一刻,我并没有想到要回身逃跑。
我把蓄能灯放在我和他的中间,白色的荧光映得这间密室很阴森。
“很长时间了,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人。”他叹气说,这叹息声很熟悉,我在那个恐怖的短梦里听到过。
我骇然大惊,墙壁上流血的字又闪现在眼前,他到底是谁?是人是鬼?我心中恐惧到极点。
但面前的这个人却是那样真实,根本不像传说中虚无缥缈的鬼魂。
“你是谁?你,你为什么在这儿?”我又鼓起勇气问。
他沉默了一会,仿佛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说:“十多年前,有个人也来过这儿,他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我把这个故事也讲给你听。等你听完,就会明白。”
我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你可听过《美人书》?”
“《美人书》?是清代的那本禁毁小说?”我问。
他摇了摇头,无牙的嘴像只软件动物般蠕动了一下,说:“《美人书》并非小说,它的与众不同,不在内容,在于它特殊的纸张材质,它是魁星楼的宝中之宝。每一个登上魁星楼的读书人,都想一览它的芳踪,可惜没有人实现这个愿望,传说除了魁星楼主人,谁也没见过它。人们都在猜测,也许,这只是魁星楼精心泡制的谎言,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美人书》。”
“可能吧。”我说,这样的书倒是从来没有在典籍中记载过。
“但是他们都猜错了,魁星楼果然藏着这本《美人书》!”他突然提高了语调,混浊的双眼也放出光来,然后身体前倾,向我靠过来,嘶哑着声音说道,“你想不想一睹这本天下奇书的真面目?”
他的眼神看得我心里慌慌的,可是爱书之人没法拒绝这种诱惑,我点了点头。
那老人从背后取出了一只精美的紫木盒子,看样子已经有很多个年头了,就像个古董。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我的面前,打开盒盖,里面露出了一本薄薄的线装书。
但是,它并没有像一般的古书那样发黄,而是白得像一块玉石。
他从盒里取出了书,双手递给我,当我接触到书体时,觉得异常柔软顺滑,就如丝帛一般,甚至感觉有种温热之感,仿佛真的触到了美人的肌肤。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书,心中大为讶异,好奇地翻开前几页。
那纸张很薄,仿佛弹指可破,但是,却有着特殊的柔韧性。
书里记录的都是一些闺中诗词,诗词的风格清雅脱俗,温婉柔丽,一位美丽多情的古代才女形象跃然纸上。
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位老人,却发现他的嘴角露出怪异的微笑。当我再看书时,只见书页上出现了一张美女的脸庞,那双眼睛勾人神魄,慢慢化为一池荡漾的春水,不知不觉间,头脑变得迷蒙,仿佛整个身体都陷入了这旋涡之中……
等醒来时,却是明月初升之时,我竟回到了魁星楼四楼的那个小房间,窗格外的圆月,楼里的油灯,让这个凉夜静谧如水。自己正斜坐在木床上,手中握着一卷《周易集注》的古书。
刚才就好像打了个盹。
我把书放下,诧异地打量起这个房间。房里摆设不同了,一张简单的雕花木床和沉香书桌,书桌上摆着一叠古书,旁边还焚了一盘檀香。
左墙上挂着四张画像,却独独少了最后一张解三明的,右壁上的那些题名墨迹犹新,特别是最后几行,就像是新近刚刚添写上去的。
“河西秀才黄平章”,我轻声念出最后这个名字,却感觉十分熟悉,仿佛这名字就像是我自己的。
当我起身,便发现自己穿着一件青色长袍,上身套一件紫马褂,脑后一根长长的辫子,一身清朝人的打扮,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不妥。
我到底是谁?
窗外的古街上隐约传来人声,有谁在叫卖着糖葫芦,有谁在拉一曲凄凉的二胡。
桌上的典籍十分珍稀,这些都是我以前十分想读而不得的,现在,就像一件件稀世珍宝一般展现在我面前,令我情不自禁沉迷在其中。
这样读了一夜书,我却仍觉得精神百倍,毫无倦意。
天已经亮了,我推开木窗,十里长街像游龙一般隐在晨雾中,月亮河上一片迷蒙,雾中有一条小船正悠悠朝魁星楼摇了过来。
等到得近旁时,却发现船头亭亭立着一个白衣女子,我的眼前刹时一亮,那女子就如同雾中之花,美得令人陶醉。
我看着她在一名丫环的陪同下,下了船,我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这名女子,不肯离去半分。
令我惊喜的是,她进了魁星楼。
她也是来读书的?我在心里猜想着这名女子的来历。不一会儿,我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但我不敢下楼去见她。
过了十多分钟,书楼的护管安四来敲我的门。
“黄公子,那本《南村诗集》,可否暂时归还?我们家三姨太想读这本书。”他笑着说。
“那个乘船来的女子,是你们家三姨太?”我有些错愕。
“正是。”安四回答。
“哦,好,可以,可以的。”我把那本《南村诗集》交给他,心里却怅然若失。没想到,这样一个脱俗的女子,却是魁星楼主人解三明的姨太。解三明是一个阴沉古怪的老头,虽然在镇上是第一大家,在百姓的口碑中,早已和他的几个先辈不可同日而语了。
就拿登魁星楼读书这件事来说,先祖解状元就曾立下规矩,登楼之人必须是举人以上功名或是名士才有资格,但到了解三明那儿,只要交足一笔银两,谁都可以上得魁星楼。一想到那个花一般的女子竟是解三明这个老头的女人,我的心里就堵得慌。
当那女子离开魁星楼的时候,我在窗上目送着她登上小舟,她的手里正拿着那本《南村诗集》,仿佛找到了十分钟爱之物。
《南村诗集》也一直是我喜爱的书,这样一来,我觉得这个女子又多了一份亲切,仿佛遇上了知音。
她也看到了楼上的我,把手里的诗集微微向我摇了摇,以示感谢,然后嫣然一笑,走入舟中。
那一天,我已经无心看书,眼前总晃动着她的倩影和笑容。
次日,那本《南村诗集》由她的丫环送了回来,那丫环跟我说,三姨太十分感谢我把这本书让给她,并问我能否给其中的几首诗词作些评释,我欣然命笔。隔天,丫环又送来了她自己写的几篇诗词,说请我指正。
这样来往了几次,我们都不禁被对方的文才深深吸引,她也来过魁星楼几次,但我们只是遥遥相对无语。
我终于知道,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红袖,使人情不自禁想起“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绝美诗句来,我有些悠然而神往了。
在她的诗作中,我感觉得出她内心无比的痛苦与哀怨,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却守着如此可怕的老头,她的日子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我毫无办法,解家是当地豪门,世代官宦,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书生,与她之间,也只能是心仪神交而已。
很快,登楼阅读的期限就到了,为了能再见到她,我千方百计筹措了一批银子,延长登楼期限。
她来魁星楼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只要一天没见她,我就觉得食而无味,连书也读不了,仿佛失魂落魄。
我们开始在给彼此的诗中互诉衷肠,为了不被解家的人发现,我们一般都把情诗夹带在某本古籍中,放在暗中约好的指定地方。
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首藏头诗,约她相聚。当把这首诗夹在那本《兰陵指要》中,放上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书柜时,我的心也悬了起来。
她会不会应约来和我相会?虽然我们通过这种方式交往很久,但我提出那么唐突的要求,心里还是没底。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我开着窗,望着银光闪闪的月亮河,等待伊人的来临。
但是,直到月儿爬上了窗棂,她还没来。
我不禁感到失望之极。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幽幽念起了欧阳修的《生查子》,排谴寂寞失落的哀愁。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忽然间,门外响起了哀婉的女声,接下我的诗句。
是她的声音,是红袖!
我激动地打开了门,果然,红袖一脸羞涩地站在门口,就像一朵黑夜里悄然开放的玉兰花。
“你果然来了。”我惊喜道。
红袖飞红着脸,软软说道:“黄公子,小翠把安四引了开去,我和你只能待上半个时辰。”
“红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一刻我也知足了。”我说。
红袖忽然流了泪,黯然说道:“黄公子,难得你对我如此有心。
自从我被解三明纳为妾室,就没有一天快乐过,他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每晚我都会在噩梦中醒来,只有在书中,才能找到短暂的慰藉。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快乐就在眼前。”
“红袖……”我不禁拥她入怀,她香软的身子柔柔地靠在我身上,让我感到时间也仿佛停住了。
红袖跟我说,她是迫不得已才给解三明当姨太的,她原本也是大户千金,可父母家道败落,后来家财全被阴险的叔叔所夺,两老悲愤之下双双悬梁自尽,叔叔又强逼她给地方豪强解三明作了姨太。而这个老头解三明,表面上道貌岸然,却完全是个变态的男人,想尽了办法折磨她。
“红袖,我带你走吧,你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说。我突然觉得,这座我曾经向往的书楼,在这一瞬间,变得如此可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可是,黄公子,我已经是解家的人了,如果我跟你走,就会变成受世人唾骂的妇人,我不能辱没我的名节啊。我们之间的缘分,只当来世再续吧。”她缓缓说道。
我呆了呆,又点了点头,是的,如果她跟我逃出解家,被抓到的话,按当地的规矩,我们都是要过乱石坑的,过乱石坑的人,十有八九会被人用乱石砸死,活着的,也早已成了残疾。
“黄公子,我该走了,我们来日再会。”她凄凄地说道。
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心中痛苦万分。名节,名节真那么重要?我想起了方志书籍里记载的那些千百个贞节烈妇,她们很多人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只写了某氏或某女,却成了所有女人效法的榜样,连红袖这样读过书的才女也不例外,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自那以后,红袖便经常偷偷跑来和我幽会,但我们并没有做出越轨的事,只是谈论诗文,倒也是两情相悦。
红袖的颈下美人骨处有粒朱砂痣,就像落在雪地里的一朵梅花,常常看得我发痴,每当这时,她总是害羞地别过身子,让我自重。
“红袖,你有没有听说过,魁星楼里有一本《美人书》?”我想起了那本传说中的奇书。
但此言一出,红袖的神情大变,脸突然变得很白。
“怎么了?”我问。
“黄公子,今后恐怕我不能来会你了。请你多保重。”红袖慌张地离去了。
人去楼空,只有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出神。
此后几天,红袖果然没来魁星楼,连丫环也失去了踪影,我天天望着月亮河,希望能再见到她,可是,从天明盼到满天星斗,只有来来往往的船只,却再也没见佳人。
她为什么不来了?是我的那句不经意的问话惹恼了她?《美人书》到底为什么使她如此紧张?我苦苦思索着,相思成灾,形容枯槁。
再过几天,我的银子就花完了,便会被“请”出魁星楼,想见到她更是难上加难了。正当我悲愁之际,有一天夜晚,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扣门声。
我打开门一看,却见红袖披头散发,她一见我,便扑入我怀中。
“黄公子,你带我走吧,现在就带我走!”她哭道。
“出什么事了?”我吃惊地问。
“老爷,老爷他知道了我们的事,说我们有奸情,他要杀了我们。”红袖恐惧万分,花躯乱抖。
我也十分着急,拉着她就往楼下跑,安四拦住了我们,我用力推开他,拉着红袖向魁星楼的台门逃去。
可是,当我们一出台门,就看见四处都是明晃晃的火把。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还想往哪里逃?”人群里响起一声阴沉沉的喝斥。
几个大汉跑过来,把我和红袖捆倒在地。
“黄公子,救救我!”红袖哭喊着。
“红袖!红袖!”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几名壮汉抬入夜幕之中,却无能为力。
我被关入了魁星楼地下的密牢里,受尽毒打折磨。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安四突然送来了笔墨,他说老爷要我抄录一部书。
接着,他又像宝贝似地捧来一个精美的盒子,从中取出一本空白的书页,放在我面前。
这书页并非纸质,细腻柔滑,有如白玉,但我却看不出来是什么材料所制。
我不解地看向他。
“这就是你们一直想要看的《美人书》。”安四阴阴地笑道,“老爷大发慈悲,让你一览这本天下奇书,并让你亲笔抄录三姨太的闺中诗词,也算是看得起你了。”
他又取出一叠纸张,上面都是红袖亲手写的诗词,有很多是写给我的。
“红袖呢?”我悲愤地问。
“三姨太她现在很好,黄公子不必牵挂,只需专心抄写便可,《美人书》乃是我魁星楼不传秘法所制,是书中之宝,千万不可有一点涂损呵。”安四嘿嘿说道。
我忍着泪,拿起毛笔,开始在那本空白的《美人书》上抄下她的诗词,红袖的一颦一笑,仿佛都在这笔下诗中显现出来。
当我抄写到最后一页,猛然间,我的笔锋停住了,手中的毛笔不可抑制地抖动,全身都颤栗起来。
我的心脏像被谁狠揪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
——在那雪白的书页上,有一粒红点,就像,就像在落在雪地里的一朵红梅,那是我多么熟悉,多么心驰神往的红梅啊!
我发出一声狂叫,口中吐出鲜血,不省人事。
当我从黑暗中醒来,那个僵尸般的老人在我的对面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蓄能灯的电力已不足,密室内更加阴森。
我像做了一场噩梦,又像经历了一场大病,全身都是冷汗,像要虚脱一般,好久才醒悟过来,我不是那个姓黄的书生,现在也早已不是满清。
而在我面前翻开的,赫然便是那页有着红点的《美人书》,那一点艳红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我吓得跌倒在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紧靠在背后的墙上。
“你是,你是……”我看着这个老人,惊惧到说不出话来。
“老夫姓黄,名平章,字子微,河西人氏。”他缓缓说道。
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怖,怎么也不敢相信,在我面前的,竟然是清朝光绪年间的人,如果他真是活人,到现在也起码有一百四十多岁了吧。
也许,他早已成了妖怪,一只人精——守着《美人书》的痴情人精!
我慢慢向腐朽的木门移去。
“你出去后,请务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晚的事。”他并没有阻拦我,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但目光中有一种邪力,让人不敢正视,接着,他又把那本《美人书》翻了开来,开始喃喃念起上面的诗句。
我不敢再听到红袖的这些诗,因为这些诗句似乎要把我带回到那个可怕的年代,我掩着耳朵,连跑带爬地逃出了密道。
等出了那口井,把魁星塑像恢复到原位,天已经大亮了。
这时,肖果“吱呀”一声推开了大门,他是来接我的,看到我脸色苍白地站在大厅里,吃了一惊。
“陈老师,昨晚……昨晚睡得不好?”他问道。
“很好,很好,只是看书看得晚了。”我敷衍着,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让肖果替我到楼上取了公文包,匆匆离开了魁星楼。
两年后,我在一座北方城市的路边小酒馆里碰到了来出差的肖果。这两年,魁星楼的噩梦一直缠绕着我,只要我一入睡,就仿佛自己变成了那个黄平章,在魁星楼里重新经历可怖的人生。我便有意向他打听关于书楼的情况。
“唉,别提了!”肖果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那魁星楼,在你离开的两个月后,突然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了个精光,到现在还没查出火灾原因,我因此还被上级处了分,降了职。”他垂头丧气地说。
“烧了?那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隐藏的密道和密室?”我吃了一惊,问。
“有,有啊。”
“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我紧张起来。
“没什么,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们至今也搞不懂,那密室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回答说。
我愣住了,那一晚,我是真的见到了一百多年前的秀才黄平章吗?我所经历的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与恐怖发生过吗?那本令人颤栗的《美人书》到底存不存在?
我坐在酒馆的椅子上,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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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人故事网编辑:gsjx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