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的名字叫萍,是我妻子的二姐,比妻大四岁,比我却小四岁。
我和妻是在广东打工时认识的,她是河南人,我是四川人。大学毕业后命运却像开玩笑似的,把我们两个远隔千里、豪不相干的人推到了珠江三角洲的同一间工厂,然后用一根“红线”把我和她绑在一起,再后来我成了她的夫,她成了我的妻,萍也就成了我的二姐。
第一次见到二姐是我有了妻后的那个春节。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站两个小时的汽车,才摸着黑进了丈母娘家的大门,放下大包小袋已经腰酸背痛,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匆匆吃了一碗面条,赶忙钻进丈母娘专为我们套好的一床十斤重的新棉被。后来听老丈人说:这一夜屋里的鼾声和屋外的北风声一样的呼呼作响,煞是热闹。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喜鹊的“喳喳”叫声把我吵醒,勉强睁开朦胧的睡眼一看,屋里已是一片光明。妻走进来俯到我的耳边告诉我说;下雪了,有一尺多厚呢!我用被子蒙住头想再睡。“虎妞!虎妞!”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虎妞”是妻的名字,排行第四。前三个都是姐。听老丈人说,“虎”是希望能带来个虎虎生威的儿子,“妞”是当地人对闺女的称呼,称儿子叫“孩”。结果“虎”也没能带来个孩,丈母娘又接连生了三个“妞”。当地人说这是犯了“七女星”。按说七女生完了应该生个儿子了吧?没想到生完七个女儿后丈母娘竟就此打住,连女儿也不生了。弄得“虎妞”的名字看上去竟是“像老虎一样凶的女孩”。
听到外面的叫声,妻赶紧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对我说:“是二姐来了,快起来!”“江呢?还没起来?这个懒鬼,二姐倒先来看他了,叫他起来二姐问问他,大学的书上有没有这一说?”妻客气地赔着小心说“正在穿衣服呢,正说上午一起去看二姐的,没想到你倒先来了,二姐莫怪啊!”。听着屋外的说话声,我想起《红楼梦》里凤姐第一次在贾母处见林黛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在心里猜:准是个“凤辣子”!我赶紧起床穿衣服,生怕起慢了这“凤辣子”进来掀我的被窝。
可能是真的要我出门迎她,二姐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和妻说话。我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妻上前拉着我的手对二姐说;这就是江。我赶紧上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萍。“啥?你叫我萍?不中!要叫二姐!”我不吭声,楞楞地看着这个硬逼我叫她二姐的“凤辣子”。心想:我还大你八岁呢!妻用肘撞了一下我,轻声说;“快叫吧!我们这里都是这个风俗,不叫二姐会生气的。”这就叫做“牛不喝水强按头”。我只好尴尬地低声叫了一句:“二——姐——”
尽管叫声很低,也明显地表露出极不情愿,但萍还是乐得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对了嘛!这就叫做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娶个棒棰抱着走!”。咦!满嘴的歪经!然而被逼也好,极不情愿也好,反正从这以后我都是叫萍二姐。
其实,二姐长得很耐看,大脸盘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黑黑的眉毛弯成一条恰到好处的弧线,嘴唇很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给人以永远都在微笑的感觉,一件枣红的长羽绒袄把脸衬托得又白嫩又细腻,尤其站在雪地里,十分养眼。妻不止一次在闲聊中告诉我:二姐年轻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脸”。
二姐嫁得早,刚满十八岁就被隔壁村的“好亮”吹吹打打地娶进了门。“好亮”并不亮,一张脸上尽是疙疙瘩瘩的,与二姐这“好脸”在一起就让人想起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中丑陋的独眼敲钟人——卡西莫多。出嫁的头天晚上,母亲和二姐关上房门说着体己话,娘说:“闺女,到了婆家不能像在娘面前一样任由性子来,娘啥也不担心就是你的性子太烈,怕你到时家庭不和。”二姐低着头没有吭声。娘又说:“明天出门时要哭,这是风俗,不光你要哭,其他姐妹还要帮着你哭,这叫‘哭嫁"------”。娘的话还没说完二姐一抬头说:“人是我自己找的,又不是别人逼我的,我为啥要哭!”把娘的一肚子话生生地咽在喉咙里再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二姐真的是笑着出门的,那笑是怀春少女觅得白马王子般称心如意的笑,是“人生得一相公足矣”再无他求的笑,是憧憬和谐、美满、幸福的笑。笑得阳光,笑得灿烂。把陪哭的几姐妹都带得一起笑了,搞得来送亲的三姑六婆低声说:“这闺女是不是有点’花痴‘?出嫁咋不哭?”
二姐的夫家离娘家很近,不到二里地,以前是一个队,娘家在西,夫家在东,都姓李。二姐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在家,除了帮手种地里的庄稼外,还帮父亲卖白灰。沙河两岸一马平川,灰要用拖拉机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山里去拖,一趟能拖回五、六吨,倒进池子里,浇上水后,生灰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一阵阵淡淡的白气后就变成了熟灰,熟灰在当地是抢手货。父亲和大姐每天进一趟山,卖灰的事全部由二姐操持,方圆十几里地的人慢慢知道马湾闸边有个卖白灰的二妞。
两年后,二姐出落得花一样水灵,家里的石灰生意也经她的手越做越大。不久父亲接受了二姐的提议,用赚来的钱又买了一台拖拉机,请的司机就是后来的二姐夫——好亮。好亮有一付天生的好嗓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好亮有时去山里运灰,有时为客户上门送贷,还要浇灰,夜里睡在店里守夜。虽然很忙,但时常能听到他那有板有眼的豫剧。唱腔:“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尤其夜深人静,再加上闸边河水的回音,好亮的声音更显得动听。连父亲听了都说:这娃不去唱戏真有点糟踏了!
二姐差不多每天上黑都要给好亮送晚饭,直到把当天的帐目整理好了才回家。不久虎妞听到二姐趁没人的时侯偷偷地唱戏,而且唱的正是好亮经常唱的“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俺女子不如男”。好亮唱的时侯没有“俺”字,不知是不是他有心唱成“谁说女子不如男”来夸二姐。再不久,细心的虎妞发现:有时二姐晚上回来脸红朴朴的,眼珠子像刚剥出来的龙眼——水汪汪的,格外动人。还经常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腼腆地笑------。虎妞把二姐的这些事跟娘说,娘听了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说:“这闺女八成是心里有人了!”
一天夜里,娘对二姐说;“闺女,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好亮了?”二姐把头埋在朐前不吭声。娘又说:“闺女,好亮他和你不配!俺不说他家太穷,说他那脸-----”娘的话还没说完,二姐抬起头,脖子一偏,看也不看娘一眼说:“咋不配?咱家没穷过?脸咋啦?好看的脸蛋能当馍吃?俺这辈子就嫁他,除了他俺谁都不嫁!”二姐一急,把好亮教给她戏文里的词都用上了。父亲听说了二姐的事,坐在被窝里抽了半夜的烟,临了说了一句让老两口心头滴血的话:“由她去吧!谁叫咱生的不是个孩呢?”
二姐出嫁后,还和以前一样,带着好亮到店里干活。父亲却明显地见老了,头发变得灰白,腰也没有以前直了,尤其是到了冬天一动就喘得历害,咳嗽起来额头上的青筋像从地里钻出来的蚯蚓,整晚都不能睡觉。父亲又坐在被窝里抽了半夜的烟,和母亲说了半夜的话。第二天早上父亲开回来一台拖拉机,把灰店和另一台拖拉机都送给了二姐,从此再也没去过一次灰店。
二姐出嫁第二年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满月不久,二姐抱着儿子回娘家,就像抱回个大熊猫,一家人你抱过来我捧过去,你亲一下嘴,我挨一下脸,孩子的姥爷——二姐的父亲更是舍不得放手,一会儿用胡子扎一下孩子的脸,刚不哭泣了再扎一下,还笑眯眯地说:咱家虽然没孩,但咱“发外”。尽管儿子被逗得一会儿一哭,二姐却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脸上挂着恬静的,满足的微笑。打这以后,小外甥就没有回去,一直在姥姥家养着,二姐继续卖灰。
三年后,二姐盖起了一幢三层的小楼。是周围十里八乡第一个搬进楼房的女人。房子盖好那天,二姐从县里请来戏班子,唱了三天的大戏,好亮也装扮着扎扎实实地过了一把戏瘾,二姐说:这也算是帮他圆了唱戏的梦!好亮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耳听得辕门外三声炮响------”台下看戏的说:这娃硬是命好,当年要是去唱戏,哪里去找这样有本事的“穆桂英”做老婆?
唱完戏不久,接二连三有人找好亮打听开灰店的事,二姐一拍大腿说:咱把灰店卖了。并叫好亮放出话:价高者得!一个月后二姐真的把灰店卖了,不久在河边盖起了一个能养千头猪的养猪场。二姐吃住都在猪场,弄得浑身都是猪屎味,二姐好久没回娘家,娘去猪场看她,回来后眼圈红红的说:“闺女太累!”
不知从什么时侯起,二姐身上的猪屎臭变成了香水味,衣着也光鲜了起来,儿子上学那年,猪场变成了“双汇集团牲猪饲养基地”。二姐也变成了李总。她那张“好脸”也开始胖了起来,村里人说:她那是发福!
发了福的二姐没有忘记娘家,她叫人把家里原来的砖瓦房全部扒掉,在原地建起了三层小洋楼。盖楼的前一天,两位老人对二姐说:“闺女,楼房咱就别盖了,咱又没个孩,盖个楼房有啥用?”二姐又是把头一抬,脖子一偏说:“没孩咋啦?没孩就不能住楼房了?盖了楼我照样给你们养老送终!”
娘家的楼房盖好后,二姐又请来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这次是她过了一把戏瘾,戏台上的她,放开喉咙唱道: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俺女子不如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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