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荷花池里挖出四具女尸,死亡时间间隔都在半年左右,算起来钱富贵每半年左右置办一次货物,都会在泉州逗留一个月左右。死亡时间和他逗留时间基本相符,但钱富贵已死,这事已算是死无对证。钱富贵每一次置办货物,都是出海前往澎湖、台湾,所以这些女子很可能都是从那里带回的。
杜郁非走出这个宅院时,眼前不断闪回那些尸体的样子。尽管他是老公门,但每次遇到这样的杀手,仍不禁要问,这个世界为何如此不堪。
被救的女子名叫冯柔,澎湖人,被钱富贵当做奴隶购买上船。上岸后,几乎每天钱富贵都会与其淫乐。但上个月某一晚他并未出现,几天后原本放在屋内的粮食也吃完,在最困难时,她将地上的那张熊皮也吃掉了。在杜郁非他们进屋前,她已断粮七日,就靠着酒池里的水酒充饥,酒已喝完,人也虚弱至极。
可惜的是冯柔只能提供这些线索,她并不知道钱富贵为何会失踪,更不知钱富贵一旦把她玩腻了就会杀人沉尸。直到最后,她仍以为自己是被买来做妾的,只不过这个主人有些怪癖。到此为止,泉州府衙对“泉州死神”的调查再次陷入僵局。他们唯一的新线索是一张老者画像,那老头身高八尺,器宇轩昂,留着三绺长髯。
“干……你说这是不是颜青牛?你见过那老家伙的是吧?”赵齐爆了粗口。
“当然,这样的本地名流,我怎会没见过。”杜郁非把画像递给了苏月夜,“就是他吧?”
苏月夜拳头握紧,秀眉微蹙:“还是要谨慎。他和云南沐王府关系非常好。”
“把他的卷宗备好,我们去德化会会他。”杜郁非深吸一口气。
德化县城,西门青牛巷的落英堂,是泉州一代名医颜青牛的坐馆之地。颜青牛今年七十八岁,曾经在大将军常遇春的麾下任医官。退伍后,拜江南名医司空长春为师,五年后独自悬壶济世。如今他在福建杏林几乎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杜郁非在苏月夜的引荐下进入了落英堂,主客各自入座后。
颜青牛端详着杜郁非,略作沉吟,才慢慢笑道:“杜大人,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听说你们刑部最近遇到了些麻烦。你又如何会拨冗来见我这个老头子呢?”
杜郁非则将仵作验尸所得,关于那特殊曼陀罗药剂的报告,递给对方道:“这是我最近接手的案子,我想请教老爷子,手边可有这种药物?”
颜青牛扫了眼报告,眼角抖动了一下。低声道:“这是由很特殊的黑曼陀罗花,秘制的麻醉剂才会产生的效果。这种药物我没有。”
“黑色曼陀罗?”杜郁非问。
颜青牛道:“是的。曼陀罗华植株高大,花朵大而艳丽,通常只有白色、紫色、红色。颜色不同,药效不同。当然,它的药效主要是麻醉作用。江湖上也有人用粗糙的手法,将其制成蒙汗药。而世上大多数的麻醉药、迷药,其基础成分都是曼陀罗花。但黑色曼陀罗极为少见,它是随机出现在各色的曼陀罗花中。一千株曼陀罗里,也未必有一株黑色的。有魔教中人曾经尝试大规模栽种,但多数做的都是无用功。”
“但这东西是确实存在于世的。对吗?”杜郁非问。
“是。”颜青牛沉声道,“但这是地狱之花。”
杜郁非收起报告,拱手道:“老先生,我开门见山地说吧。最近我们接触到一个大案,凶手杀死了许多人。他在杀人前,都是用黑色曼陀罗花炼制的迷药将人迷倒。这个凶手应该上了年纪的,且有军队背景,他可能是杏林中人,也可能只是药材商人。在你的身边,你能想到什么人符合我们的推测?”
颜青牛听到军队背景时,眼角又抖了抖。老头子喝了口茶水,手有些不稳,茶盏发出噼啪一声。他略微定了定神,摇头道:“我一时可想不出来。即便能想到一些人,但又怎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指认他们是凶手?老夫一把年纪,绝不会临老冒然给人抹黑。”
杜郁非将对方的特殊举动都看在眼里,边上苏月夜递上了凌云燕总结的,颜青牛近半年的行程表,以及钱富贵那边失踪的时间对照。“上个月你去过泉州城,住了几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钱富贵的人?”
颜青牛皱眉道:“我在泉州城留了三日,我的行程一贯如此。以前是悬壶七日,如今老了只坐诊三日。你说的钱富贵,我见过,我和他父亲是世交。他在泉州时,如遇到我,会找我要调理的膏方。他家媳妇即将临产,所以给我要了产后调理的方子。”
杜郁非又问:“庆王之乱时,也就是两年前的六月和七月,你都在德化?”
“当然,天太热的时候,我不爱动地方。何况我就住德化,一个月哪怕要去外地出诊,但毕竟还是会回来住。你这问的是什么意思?”颜青牛终于板起脸道,“你查我的行踪,难道我会和这个凶手有什么瓜葛?”
“因为很不巧,这几个时间点,都有命案发生。”杜郁非脸上只有例行公事的笑容,“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十二年前也就是永乐十年的秋天,你是否在应天府?据我所知,你是在的。”
“我当然在。那一年皇太子,也就是今上龙体欠安,我是作为福建代表去会诊的。”颜青牛愤然起身,“杜郁非,你别以为你是公门世家,且在本地有些人脉,就敢对我胡言乱语。若你真能证明我是杀人魔,拿出证据来!否则给我滚出落英堂!”
杜郁非冷静地望着对方,拱了拱手,转身离开大厅。
赵齐皱眉在他身后道:“杜哥,我们不搜一搜吗?这老家伙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定有所隐瞒。”
“谁都看得出他有所隐瞒。但他隐瞒的到底是什么?”杜郁非扫视着落英堂外几马车的药材,这样的名医每次出门都会有人跟随,他是如何做到单独行动的?这里面一定还有问题。
杜郁非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苏月夜,女人正回望药堂边的马车微微发怔。几个车夫看到如此美丽的女人,亦驻足回望,有几个也看得呆了。
颜青牛的春泥山庄位于德化县县城西郊。山庄除了他颜氏子弟一百多口人的住所,还有他们落英堂的药库,以及一块叫“落英苗圃”的药材田。
当晚杜郁非的马车停在距离春泥山庄两个路口的地方,“穿堂风”的于章在亥时三刻,悄无声息地从马车窗递来一张山庄的布局图。杜郁非扫了一遍,悄悄下车,转过一条巷子飞身上房。他的影子在乡间小路上飞过,仿佛一只孤独的鹰。那个“泉州死神”是个非常细致敏感的家伙,从不犯错,即便是自己的屋子,秘密也只会藏在极隐秘的地方。而那些隐秘的地点,除非如在钱富贵的宅子那样大张旗鼓的搜索,轻易是很难发现的。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过了亥时的春泥山庄正进入梦乡。杜郁非蹲在高墙上,待得打更的走过,才贴着屋顶的青瓦掠向下一个院落。他的目标很明确,找曼陀罗花。“落英苗圃”在山庄的西后院,说是药材田,却并非传统意义的田地。这是一个精致的院落,大约只有一亩地的大小,种植了三十余种珍惜药材。在露天苗圃后,有一个药材处理工坊。于章的地图上标得很清楚,工坊里还有个种植小棚,但里面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就没人知道了。
杜郁非沉下心思,呼吸带动身体,身体带动周围的风,人轻盈贴地飞行,转过围栏拔地而起。一个盘旋落在一株草药后,抬眼望去已经可以看到那座木色的工坊。周围这些草药一件件看似熟悉,却又和平日见到的有所不同。无极草、空灵叶、龙爪树、赤铁沙、白虎木、五星海棠……药田边一个小池塘里还有金丝鲤鱼若隐若现。
这些东西有些非常珍惜,但并不是杜郁非要找的。他一路靠近工坊,按理说这里至少会有一个长工照看才对,但他侧耳听了听,屋内并无呼吸声。他按动屋门,忽然听到机簧触发的声音,杜郁非立即作出铁板桥,上半身向后平躺,一点寒星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而后一阵清脆的摇铃声,在夜空里远远传开。
杜郁非一皱眉,飞身后退,但他身后的药田一瞬间仿佛布局全都变了,方才来的路已不见踪影。他勉强上前几步,立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活跃着向自己攻击。杜郁非倒吸一口冷气,掠上房顶,抬头仰望天上星斗才将心念平静。他重新打量这片药田,发现不起眼的布局中居然暗合奇门遁甲。
“绝大多数看似神奇的阵法,其实只是一连串的图形组合。而那些各类图形实则是一些心理暗示的符号放大罢了。”这是罗邪传授他奇门遁甲时,开篇第一件就提醒他的话。
那这里的阵法又算是怎么个水平?杜郁非凝神聚气,重新扫视药田,长吸口气,倾尽全力向外掠起。这一大步直接掠出四丈有余!但依旧没脱出范围,四周的一切已经扑面而来。他闭起眼睛,腰间长剑斜掠而出,斩一切可断不可断之物。踏雪剑剑尖点地,水练般的剑锋化作一道绝美的弧形,将其弹向远方。他不看不闻不想不听……突然一道掌风在其前方刮起。
杜郁非心里暮然感觉到危机,使出“白驹过隙”身子从无法想象的角度斜飞出去。但肩头依旧中了对方掌风,只一个起落就又飞回了工坊边。他睁开双目看到颜青牛正气定神闲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托着一碰七寸高的盆栽。盆栽里一朵妖艳的黑色曼陀罗于夜色中魅惑绽放。
“杜大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等候多时。”老头子白衣飘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颜老原来是世外高人。在下真是眼拙。”杜郁非看着对方站的姿势,微笑道,“武当的绵掌。”
颜青牛道:“我不算武当派的,但当年的确从张三丰先生那里学得绵掌。可惜那么多年都未曾和人动手,想来有些暴殄天物。”
“如此,你我何不切磋一下?”杜郁非抱拳道,“赌注就是你手里的曼陀罗如何?”
颜青牛大笑道:“好!”他将曼陀罗花放下,眼神仿佛是青春少年,脚踩八卦步稳稳地走出药田。
杜郁非眯着眼睛注视对方,斜斜刺出一剑。剑光照亮天空,剑锋若莲。颜青牛左手做云手,轻挽住剑锋,斜跨一步右手击向杜郁非头颅。踏雪剑灵动的一扭,剑锋并不脱出对方的手掌,但剑尖方向已然改变,居然轻点颜青牛右手脉门。颜青牛双掌一分,轻易将剑锋拦住,但右面露出大空档。杜郁非左臂飞掠在对方的肩颈,却是点到为止。退出五步后,再次抬手示意对方再来。
颜青牛老脸微红,深吸口气,脚步加快,双臂如电展动,武当绵掌里居然还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学。谭腿、八卦掌、绵掌、华山通臂拳、少林罗汉拳、魔教神手大劈棺……颜青牛的武功博杂之极,居然各门各派层出不穷。杜郁非细数对方的招式,只是随手破之。
打到五十余招,颜青牛大叫一声:“不打了!你为何守而不攻!”
杜郁非笑道:“我只是在等你奉上曼陀罗花。”
“你!”颜青牛瞪起眼睛,后又苦笑道,“罢了,你说的是实话,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泉州第一高手名不虚传。但你是否知道,我并非你说的那个凶手?”
“原本不确定,但我现在相信你。”杜郁非道,“若你是凶手,不会轻易拿出黑色曼陀罗,更不会正大光明地与我交手。那个凶手绝不是这种人。但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我看你日间的表现,凶手难道是你亲近之人?”
“我的确想到了一个人,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个人应该早就死了。”颜青牛看着夜幕轻轻叹了口气。这一瞬间,他又从方才那个武学顽童变回了那个名医老叟。
“这个人是谁?”杜郁非盯着地上那盆黑色曼陀罗。
“我们边走边说吧。”颜青牛将盆栽递给杜郁非,然后走出药田。
“那个人叫崔炭,是我的战友同袍,也是我的师弟。”走在山庄僻静的夜路上,颜青牛低声道,“几十年前,打蒙古人时,我们都在常遇春将军的麾下。我们是同乡,而且同是医官,年岁相当,我比他大一个月,所以关系特别好。说是医官,其实我们只是略懂外伤如何紧急处理。距离懂得医术还差得很远。崔炭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沉稳和仔细,相对来说,年轻时的我绝不如他。在常遇春将军的军里,常常遭逢恶战。所谓生离死别只是等闲事。我们在军中五年,各自独挡一面。大战陈友谅时,老崔受了重伤,左臂和左面的锁骨都碎了。这一次我们遇到了后来的师父司空长春,他把原本该残废的崔炭救了回来。虽然他左手的功能不如从前,但至少不用截肢。那次以后,他一到阴雨天,身上就会剧痛无比,慢慢地他性格也发生了变化。”
“怎么样的变化?”杜郁非问。
“这个很难说清,大战结束后,天下一统。我和他都无意仕途,所以一起退伍投入了师父司马长春的门下。师父菩萨心肠,不论好人坏人只要被他看到都会救。而且在医术上追求完美,提倡无痛去疾。所以他对麻醉,和各种珍稀药材有特殊喜好。你看到了我的药田里有不少好东西,这些就是从师门养成的爱好。而崔炭他因为自身的旧伤,对麻醉更有学习的动力。但师父告诫他,麻醉用多了,就是慢性毒药,切记不可越线。他……他当时是听的,至少在师父在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