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

 
泥棺材
2017-04-14 08:26:13 /故事大全

泥棺材:

1

河套这个地方木材少,家具大多是泥做的。比如说放碗筷的泥阁,放米面的泥瓮,外表用马粪拌面汤反复打浆,瓷一般的,看上去油光水滑。

可有两个物件必须是木材的。

一个是红躺柜。及胸高,柜深盖大,四平八稳,漆成大红色,通常都是一对儿,一顺儿躺在地下。躺柜里可以放衣裳杂物,也可以放粮食。女人在红躺柜里取东西,半截身子拦腰折断栽进柜子里。河套这个地方夜不闭户,每家贵重的东西要放进躺柜里,所以要深不可及。

另一个是棺材。寿终正寝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你好好地活了,才修来了好好的死,所以人要死出尊严和气派来。用最好的木料做棺材,柏木的最佳,其次是榆木柳木的,上面漆彩描金,添龙绘凤,总之繁花似锦。如果一个人死在了冬天,人们就说,这是个好人,可死好了。办丧事最好是在冬天,人闲了,粮仓满了,这厢孝子贤孙哭天抢地,悲痛欲绝,那厢红男绿女鼓乐笙歌,歌功颂德。死了的人那是村里最好的人,世上最好的人。好人还不得用个好棺材吗?棺材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最后一点面子,没有人会对自己最后的一点体面吝啬的,况且一个人不就死一回么!

2

河套平原东部的树林子村,是个长满榆树的地方。村子里有个小子叫任老三。

就说任老三的娘,是个俊媳妇,不笑不说话,脸白得像剥了皮的鸡蛋,太阳一晒,渗了血的红,让人心尖子疼。任老三的两个哥大头和二头是双生,娘的奶水足,一个奶头上吊一个,吃得两个胖小子叽哩咕噜顾不上倒气儿。生下任老三后,奶水就吃不完,半夜里奶胀,一撩衣衫,滋到房梁上。无奈,爹就拱在娘怀里,咂。

半年后,邻居范老财家生下了宝贝闺女改花。范家和任家都住在村子的大户人家,本来都是穷人家。

河套这个地方在黄河北岸,河水自西向东流,村西头的地通常是肥地,先见水的。村西头的人家是有地的人,他们住在离自家地近一点的地方,心里踏实。范家本来和任家一样穷的,走西口来,先当长工,后来置了几分地,也算有地的人家了。两家的地挨着,下种啊浇水啊都互相照应着。穷么,尿盆子里生豆芽,扎不下臭根的。可后来范家凭着男人的勤、精、省,几分薄地几年内就像变成了几顷地,也算是村子里的小财主了。随着地的增加,老范和老任的交往有了一点变化,比如说,老范家翻修了房子,房檐比过去高了。收了工回家,远远看上去,老任家在老范家的腋窝底下。再比如,老范对老任说话时,背着手,老任对老范说话时,垂着手。但老范还是不想把房子搬到村西头去,农忙时老任顶把左手给他帮忙,他该雇两个短工雇一个就行了,省了多少啊。总之范家和任家隔着一堵墙住惯了,住暖了。

改花娘生下了改花,奶水不够吃,改花整夜地嚎。改花娘说:"赶紧买只奶羊!"范老财烟锅子磕在炕沿上说:"买奶羊要你是干甚的,一天十个鸡蛋吃到屁眼子里去啦?"

要说范老财的精明和吝啬在近邻远村是出了名的,俗话说,财主是细下的,穷鬼是生下的,老范家是最典型的例子。吃喝拉撒的事情就不说了,单说当初娶媳妇。范老财要找全河套最高大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能受会生,一肚装几个也说不定。反正是一份彩礼,何不找一个又高又大的,一个顶俩。娶回来坐在炕头上,一座粮仓似的,多喜庆。范老财在近三十岁头上娶回了改花娘。这女人称心呀,全村的男人女人看她都得仰着头,土改以后斗地主,后来的村长田喜跳了丈二高的蹦子才给了她一个嘹亮的耳光。可是范老财马上意识到自己上了当。这个女人就是一个饭篓子,吃了就干,干了就睡,一翻身就压塌炕板子,浑身乌漆麻黑的,烧两锅水也洗不出白肉来。一吃饭三盘十八碗,一做营生稀溜软,站起来蹲不下,蹲下了站不起,腰来腿不来的,整天窝在炕头上抱着胸前的一堆肥肉丢盹儿淌口水。唉,挑大个,原来萝卜大了是糠的。除了吃还有穿呢,比别的女人整个要多三尺布。除了活着,还有死呢,那得多大的棺材费多少木料呢?亏了,日她祖宗的。范老财吃了哑巴亏,心里憋屈,就不待见她,他想,往她身上使劲还不如往地堰子上使劲,地里多长几头穗儿吃的亏就扳回来了。可是断子绝孙也是亏祖宗的事,娶回这么个海吃愣睡的货还不生娃,那不亏得脚后跟都流脓了么。这个账范老财能算得过来,所以一不小心吃多了的时候,也就费劲八叉地往他老婆身上趴,于是就趴出了闺女改花。可是让人想不通的是,改花娘竟然没有奶水,她的一只奶头就有一个娃大,但是里头是空的。

改花娘再一次提高嗓门说:"赶紧买一只奶羊!"范老财叹了一口气,趿拉着鞋出去了,站在院墙上喊任老三的爹。他说:"兄弟哎,快让兄弟家的给我娃喂口奶。我家那个吃屎的货,三个麻袋高两个麻袋宽,里头装的都是大粪,狗日的哩哩--"

这样,任老三的娘就怀里揣着任老三,一天三遍五遍地到改花家喂奶。两个女人坐在炕上,说家常,夸对方的男人,夸自己的孩子。转眼改花两周岁,任老三三岁多了,任老三娘的奶水才淡了。

过了年关,开春了。范老财把一口袋粮食提到任老三家,放在炉灶边上,蹴在炉台上抽旱烟。老任家的三个小子在后炕上睡了,三颗脑袋齐整整地摆在枕头上,像三颗拉了蔓的瓜蛋子。任老三的爹娘两口子坐在炕头上,脸上都红扑扑的。全树林子村的人都知道,这两口子好得一个人似的,老任不管是挖大渠还是洗渠口,从不在外过夜。他们生下三个小子后,村子里还是有人听他们的房根儿,据知情者说,每到熄了灯,他们就会把头放在一个枕头上,即使什么也不干,也要脸对着脸嘴对着嘴,说上半晌的话。天一亮,任老三的爹手里端着热汤面,吃面的声音震得天灵盖呼呼地响,全村人都能听得见。于是村子里的人都说,老任家的日子过得好啊,白天"面"对"面",黑夜"肉"对"肉"。

任老三的爹看着那只面口袋说:"他大爹,你这是做甚嘞?"

范老财向他摆了摆手,又添了一锅子烟吧嗒吧嗒地抽。他这人话短,从不把力气用在说话上。话多了费力气,力气费粮食。

任老三的娘沉不住气了,说,他大爹,你看咱们拆了墙就是一家人,改花那娃惹人亲,跟我亲闺女似的--

范老财又摆了一下手,在炉台上磕了烟锅子。他站起身来,双手提起那只口袋又重重地放下,转身走了。

这可让任老三爹娘两口子犯难了。河套这个地方有地有水,粮食不是那么金贵,树林子村的人往往是借人一盆米还人一盆面,趁没人倒进人家的面瓮里。大家都是走西口来的,没有三亲六故,正因为没有亲戚全村子的人才都是亲戚,讨吃的上门也是不会给喝凉水的。给改花喂奶也是因为任老三的娘奶水太冲,况且改花一会说话就叫他们奶娘奶爹了,现在收了人家面口袋,传出去了咋活人嘞。

第二天,任老三的娘趁改花爹下地,把这口袋粮食放进范家的粮房里。

可第二天晚上,改花娘又提了这只面口袋,墩在了任老三家的锅台上。改花娘是个急性子,但嘴笨得又像个老棉裤腰,颠三倒四地说了老半天,任老三的爹娘听开了意思。

开河前树林子的男人都要洗渠口,每年都是这个老哈数,哪一家的男人不去洗渠口,哪家的庄稼地就不要浇渠里的水。洗渠口就是把河口上淤澄的泥水捞出去,开了河黄河里的水才能顺畅地流进渠道里。开春的河套风带着刃子,男人们喝上一坛腰窝酒,在渠畔上把衣裳脱个精光,跳进冰凌碴子里捞稀泥。做这个营生不能穿衣裳,衣裳沾了泥水贴在身子上能渗坏男人的骨头。男人身子一遇冷私处就缩进肚子里,所以也不用护羞。这是天底下最糟的营生,有的男人第一次洗渠口就成了废人。改花爹娘想要个小子,可改花的爹受在地里的太多了,身子骨薄得像一张门帘子。再洗上一次渠口,那身板子还不得像炕席子,走风漏气的,使不成了么。

当即任老三的爹拍了肉腔子,说,渠口我替老哥洗了,反正洗一回也是洗,洗两回也是洗,这洗渠口和女人生孩子一样,疼了就忘了。改花是吃我们奶长大的,叫我奶爹嘞,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难肠甚么。把面袋子提走,提走。

改花娘抽抽搭搭地挤了一点眼泪,手伸向面袋子又缩了回来,说,要不--一年四季我爹娘老子连我一把麸子都吃不上,村里的人都笑话我是个白眼狼。说我男人是个草鳖,只进不出,小气得屎里头捡豆豆--

任老三的爹把面袋子塞进改花娘手里说,你把这袋子面给娘家捎回去,我不吭声就是了。

改花娘一转身,任老三的娘就瞪了任老三的爹一眼。她心疼,那一袋子细白面,和洗两次渠口的亲男人。

3

任老三三岁的那个春天的黎明,鸡叫得像嚎丧的妇人。爹去塔布渠上洗渠口了,他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工,要两天两夜的工夫。自任老三跌落在这个炕上以来,爹第一次不在这个炕头上睡觉。他翕动着鼻翼找他的娘,他就是恋娘带着一丝酸腥的乳房。可是娘不在炕上,他听到娘的脚步踉踉跄跄地从墙那边传过来,那边是改花家。娘用整个身子扑开家里那扇薄木门,跌在锅台前的一抱柴禾上。娘总是前一夜搂一抱柴禾放在炉灶下,第二天天不亮就煮酸粥。娘从柴禾上爬起来,划了几根莆苇硫磺才点着了火,她的手哆嗦着,咻咻地喘着气。一阵硫磺的怪味散去后,锅里的水滋滋地牙疼似的叫,接着酸粥的香味儿扑向房梁,墙角的几挂吊吊灰抖动起来。天就大亮了,娘的身子躬在炉台上,用铲子搅着锅里的酸粥,一碗米搅三锅,酸粥越搅越稠糊。

接下来的事情会是,娘把他们的衣裳在火上烤了,手伸进被子里把他们抻出来,一个个地穿衣裳。可是娘的手在他的头上摩挲,一直没有伸到被子里来。

等任老三的肚子咕咕叫了,他睁开眼,看到娘已经吊在了房梁上。他起来拽娘的腿,不知道是房梁糟了还是绳子糟了,娘扑通一声掉在柴禾上。任老三趴在娘身上,撩起娘的衣襟,嘬着娘的奶。起初还有甜甜的清清的奶水,后来就凉了。他看到娘松开的手里,有一把锥子。他抬起头来,看到他的两个哥大头和二头,蹴在锅台上喝酸粥,他们吸得碗沿子嗖嗖地响。

村里的人都来了,田二爷也来了,个个手忙脚乱。田二爷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汉,家里四世同堂,人丁兴旺,子孙孝顺。他本人呢,耿直公正还好管闲事,所以村里的大事小体,谁家媳妇的腿伸进小叔子被窝里啦,这家的骡子吃了那家的青苗啦,西村的水渠决了口淹了东村的蔓菁地啦,就叫田二爷到现场断官司。就是说田二爷是树林子村一个有威望的人。大家都不知道任老三娘咋就走了这一步,人们做着各种猜测,猜得脑瓜子生疼。田二爷去问邻居老范家,看任老三娘走之前有甚动静。范老财圪蹴在自己家的门槛上,脑袋窝在裤裆里。田二爷说,你有没有听到老任家的动静,是不是有人欺负大头娘了?范老财怔忡了半晌,说,我下工回来迟,半路上就基本上睡着了。田二爷知道他是个没嘴儿的夜壶,三巴掌拍不出个响屁,就说,你媳妇呢?范老财抬起一只手指了指东边。人们知道媳妇的娘家在东边,媳妇住娘家去了。突然田二爷拍拍脑袋瓜子说,快去叫大头的爹呀!

于是一个热心人拔腿就往渠口上跑。热心人跑得急,见了糊了一身泥水的任老三的爹,就冒出一句话,赶紧穿上衣裳回村哇,大头的娘寻无常了--

任老三的爹瞪了一眼热心人,转身又要跳进渠口里。热心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任老三爹泥鳅似的胳膊又把热心人甩开了。热心人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他上去就给了任老三的爹两个耳光。任老三的爹愣怔了,接着眼珠子就红了。他带着一身污泥往村里跑。临近村口时,他身上的汗水把污泥冲净了,他像一只白条鸡扑进自己家的柴门,一条腿就要跨进家门时,訇然倒地。

人们扶起他时,只看见他的两只眼珠子从眼眶子里挣出来,两只毛蛋似的,由鲜红变成凝紫。

田二爷见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面子,拖着哭腔说,天年不好啊,树林子村史无前例的悲惨事情啊--田二爷念过私塾,说话有点拽。

任老三的爹全身僵硬之后,田二爷想把他的眼珠子摁进去,把眼皮合上。可手一挨上去,眼珠子就淌血流泪。惹得田二爷和村民们唏嘘不断泪水横流。尤其是他家的三个小子,一顺儿站在寒风里,张着大嘴朝天嚎。

不出一晌,一个炕头上挺了两个人,树林子村的人慌了。任老三的爹娘是逃荒走西口来的,在当地没有亲戚,谁来张罗丧事呢?人们想到了邻居家范老财。一来呢,他们住的是邻居,连两家的地也只隔着一条地堰。二来呢,任老三的爹是替范老财洗渠口,才当晚没有赶回来,任老三的娘才寻的短见,任老三的爹听说任老三的娘寻了短见才一时毒火攻心一命呜呼。村子里的人围住圪蹴在墙根下的范老财,用脚踢着他的实纳帮子牛鼻子鞋说,赶紧弄棺材呀。范老财挪动了一下牛鼻子鞋,哼鼻子说,上哪弄棺材呢?老任替我洗渠口,我出了一口袋细白面哩,不信你们到他家粮房里看。

正在这时,老任家三岁的小子任老三突然止住了哭嚎。他像一只鸭子摇头摆尾地冲进人群,从人们的胳膊腿缝里钻过去,冷不防就把圪蹴着的范老财撞了个朝天。范老财想翻个身爬起来,任老三憨嘟嘟的小手握着一只硕大的铁锥子,戳在他的鼻尖上。任老三手里的锥子,河套的女人人手一把,是纳鞋底的时候用来绱鞋底子的。通常都是木头手柄,三寸长。可是任老三小手里握的锥子有点特别,这只锥子手柄半尺有余,像一把铲子那么大。细心的范老财认出了自己家的这把锥子,他耷拉了脑袋,嗡嗡地说,棺材我出了。

范老财有了这应承,村子里的人舒了口气。于是田二爷带着范老财去村里借棺材。在河套有个风俗,一旦家里添了第三代,子女就要给老人备棺材,其实所谓的老人也就四十多岁。每家都会有老人,每家的墙根下都有棺材,花红柳绿的,像一件家什,要随时用的。还有的人家把粮食放进棺材里,当粮仓用,也有的小孩子躲进棺材里捉迷藏。河套的风俗人死了当天就要入殓的,死人如果在炕头上隔了夜,那要在阴曹地府背一辈子炕板子的。所以当天入殓非常紧要,要是遇上非正常死亡没有棺材的,可以在村里借棺材。这里有个讲究,如果别人借了你的棺材,死了的人的寿命就折在你身上了,所以被借的人家是很高兴的,借了柏木的还了榆木的,也没什么说的。

范老财脖子拎着脑袋跟在田二爷的后面,借棺材。树林子村有棺材的人家好像统一了口径。他们说,田二爷,老任家两口子可怜价儿的,我们愿意借棺材。可是日后这棺材谁还呢?田二爷说,老任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是因为他替老范家洗渠口。当然不能说老范家害死了老任家,但替老范洗渠口是老任家出事的一个茬口,所以这棺材老范家出。于是大家就摇了头。背过脸去就说,把东西借给了老范家就等于塞进了泥里,拔不出来了。范老财一急就说,我买不成吗?我花两块大洋买!要说两块大洋能买得起两口棺材,可人们说,嘁!这个语气里有两层意思。一是,我们又不是开棺材铺子,向我们买棺材,这不是骂人么?二是,树林子村的人只借棺材不卖棺材,借棺材能给老人增寿,卖棺材就等于卖了祖宗,不缺德么?这条路行不通,田二爷又出了个主意。赶紧到二十里外的新安镇买棺材,那里有棺材铺子。棺材铺子是做棺材生意的,肯定贵一些,恐怕两块大洋也买不下一口棺材。范老财听了,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半晌,他砸着自己的脑袋说,那还不如让我死了,我圪蹴下了。河套人说我圪蹴下了,意思就是说我死猪睡在案板上了,爱咋咋地吧。田二爷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趴下也不行,你不赶紧弄棺材,我今儿把你先埋了。

受了挫折的范老财心中十分不快。他从柴房里抱出几捆红柳,做了一件超出所有河套人想象的事情--他三下五除二把红柳编成柳笆,搭了两具棺材架子。用红胶土和碎麦秸和了泥抹在了棺材的外壁。范老财不愧为树林子人公认的好把式,营生做得那个麻利那个齐整,谁看见了都得伸拇指。下葬那天是个大晴天,村里人支起了七梢锅,从家里拿了腌猪肉和酸白菜,全村人也就油油水水地吃了个圆肚皮。之后八个大后生,身上洒了腰窝酒,抬起两具泥棺材,往墓地走。远远看上去,泥棺材淡然,素静,宽厚,四平八稳,像行走着的两间房子。

4

直到土改的那一年,任老三二十出头了,父母亲下葬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人们把两口泥棺材放进墓穴里,操了铁锹往里填土。那种沙沙沙的声音,后来经常在任老三耳边响起。垒起墓堆,上面插了引魂幡,女人们捂着嘴拽三个小子跪下,给爹娘磕头。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粗壮的哭声响雷似的滚过来,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改花的娘背着改花从娘家回来,一进村口就看见了引魂幡,知道是村里死了人,于是就奔过来哭丧。她背着改花跌坐在坟堆旁,拍着新土大放悲声,泪如雨下。她悲怆的腔调一下子引得村里的女人们跪下了一片,放声号啕。树林子村哪家死了人,全村的女人都是要哭丧的,多半也是就着场面,发泄自己心里的委屈,给活着的人看的。可是对任老三爹娘的死,她们心里有着由衷的惋惜和痛楚,所以就哭得掏心拽肺的。哭到气若游丝的时候,人们把改花娘搀扶起来。改花娘抬起水斗子大的脑袋,喘着气说,死的是谁家呀?天哪,她还不知道是谁死了。人们告诉她,死的是邻居老任家。改花娘瞪大眼睛说,咋?大头的爹?人们点点头。改花娘问,那大头的娘呢?人们指指坟墓。咋,两个都死了?她看到任家的三个小子,三个板凳似的站在她身后,吊着六筒绿鼻涕,每人腰里勒着一股麻。她一屁股坐在地下,扇起一涡灰尘。

三个小子长着三张嘴,要吃饭呢。第二天,北圪堵的一个财主家的狗腿子找到了田二爷,给田二爷塞了一个袁大头,说,东家不会生养,想把任家的三个小子过继到他名下,管保他们仨吃香喝辣长大一人一个胖媳妇。非亲非故的,过继只是个说辞,其实就是收养。看人家快长成人了,得现成。

田二爷抽了三袋烟,最后磕了烟锅子说,行,让他们过去试试吧。试试是啥意思呢?就是说,他们如果待娃不好,田二爷是要把娃要回来的。这是三个树林子村的娃,别村的人敢欺负他们,树林子还有男人嘞。

狗腿子一顺儿领着任家的三个小子,每人嘴里塞了一块黑焦糖。改花的娘抱着改花淌眼泪呢,她想把任老三要过来给范家当儿子。可老范咬着牙关不松口,他就是一句话,捉来的猫不抓老鼠。可怜改花娘做不了主,不住地流眼泪。改花挣开娘,扑到三哥身上说,三哥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狗腿子还是拉着任家的三个小子,上了渠背,不见人影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改花娘出来提尿盆,看到老任家的老屋里有一丝亮光。改花娘是个胆大的女人,撩开了任家的门帘。她看到,胡油灯亮着,任家的老三缩在老羊皮袄里,吃手指头呢。看到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改花娘连皮袄带人抱到她家的炕上,对炕头上的男人说,我每顿少吃半碗,这个娃我要定了。

男人范老财正在用笤帚棍儿剔牙呢,好像他吃肉了似的。其实他下工回来只吃了一碗干面,吃到一半时,还兑了半碗涮锅水。他舌头嘬着牙花子,嘴里搋了摊烂泥似的说,捉来的猫不抓老鼠。

改花娘没理会他,胳膊伸进红躺柜里摸盖体(被子)。改花的娘身高马大的,在躺柜里寻东西不用像别的女人弯腰撅腚的。可是范老财像一只猴子弹起来,针线笸箩就扔在改花娘的后背上。

咋,你还敢拿盖体?看我打断你的猪腿。

我们娘仨一床盖体能苫住屁股吗?

让他跟我一个盖体睡。

任老三半夜醒来,身子底下是爹留给他的老羊皮袄,身子上是一角破盖体。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一股猪尿泡的臊味。身下的老羊皮袄里藏着那只锥子,他知道,他坚信,娘的死与他身子下这面炕和这把锥子有关系。他翻了个身,牙齿咬得格格价响,他早晚要把这把锥子插进杀害娘的那个人的胸膛里。

任老三总是在半夜醒来,想他的娘。可有时候他的被窝里不是那个臭男人,而是软绵绵肉乎乎的改花的小身子。就是说,他和改花一个被窝的时候,改花的爹娘就在一个被窝呢。他往改花跟前蹭一蹭,伸出手来摸一摸她的屁股。一股暖流像一碗刚出锅的热粥,从他的嗓子眼儿窜向了脚后跟。那就像娘的乳房和里边热乎乎甜丝丝的奶水--他的眼泪流下来。

范老财收工以后还不歇着,他坐在房梯上搓玉茭棒子,搓好一笸箩,就倒在房顶层上晒着。房顶的烟囱上插着一根杆子,杆子上挑着一片破麻袋,看雀的。这时,改花娘手里提着鞋底子,直着嗓子喊,我的锥子呢,谁动我针线笸箩里的锥子啦?

任老三正圪蹴在鸡窝边端着一碗酸粥,舔碗沿。他看到,范老财听到"锥子",慌得怀里抱着的玉茭棒子扑楞楞地从房梯上滚下来。

范老财从房梯走下来,看到任老三端着空碗盯着他看,他勾了头对屋里的改花娘说,不就是一把锥子么,嚎丧嘞?

改花娘立在门口,显然有点惊诧,范老财咋大方了,过去把一根针也当棒槌的。她说,用顺手了么,是货郎担子定做的。

范老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踅进老任家的粮房里,撅着屁股找什么东西。他顺手提回来一把生了锈的铁锹,很生气地对改花娘说,你这个妨祖圪旦白头牛,为了生小子,我舍了一口袋细白面和一只面口袋还有我这张不值钱的脸,让人家替我洗渠口,结果又倒搭上了两口棺材和一肚子窝囊,你那猪肚子只能装下水,妨祖圪旦白头牛--

原来他在找那只面口袋。改花娘的脸就白了。

听到他提那两口棺材,任老三就剜了改花爹一眼。改花的爹凑近任老三,把他的下巴抬起来,眨巴眨巴黑豆眼说,你咋翻起眼皮看你老子?吃老子喝老子还敢横老子?

任老三的脸在改花爹的脸三寸远的地方,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早晚会还你两副泥棺材!

任老三的脸上挨了一巴掌,听到范老财说,泥的也是老子给你做的,别人连纸的也没人给你糊。

改花看到三哥受了气,就把端着的一碗饭掼在了地下,还上去用脚搓来踹去的。改花知道她爹最心疼什么。

天黑透以后,改花的爹不死心,又钻进老任家的粮房里找那只面口袋。最后的结果是,他提着一只腿出来,嗷嗷地叫,像狗憋着一泡尿。

他的脚上拽着一只老鼠夹,如丧考妣地嚎。

改花想张开嘴笑,被任老三用手捂住了嘴。

范老财一跛一颠地上了任家的坟地,跪在坟前,捣蒜。

哭累了,他圪蹴在一窝直芨后面,拉屎。哼哼唧唧的,受用似的。

提起裤子,回过头来,放心不下这泡屎。他从来不把屎拉到他家地以外的任何地方。他去包头粜粮,屎要憋回家里来。实在憋不住外面屙了,回家就少吃一顿饭。

他踅到旁边的菜地里,寻一片回子白的灰青叶子。折回到屎跟前,突然一块石头飞过来,把一泡屎炸飞了,溅了他满裤裆。四下里看,空无一人,红柳摆动着碎粉花,嗡嗡地叫。

他趴在坟前,哽咽了,三儿娘啊,你咋就寻死啊,我咋地你了啊,我疼你还能把你疼死啊?我的天老爷啊--

任老三和改花躲在沙蓬后面,对视。任老三哭了,改花抻着袖口给三哥擦眼泪。

任老三想,范老财到底咋地娘了啊,娘咋就会放下一家老小寻死呢?

白天,任老三和改花形影不离,逐渐地,改花只要看不见他就丢了魂似的放声大哭。有时,他故意藏在他家老屋的炕洞里,天色渐暗时,他听得改花绕着房子转,边哭边喊,三哥,回来,三哥,回来--任老三就在炕洞子里乌漆麻黑地抹眼泪。他不知道他到底在哭什么。

改花会搓麻绳了,老三也会扶犁了。范老财牵着黄牛,老三扶着犁跟在牛屁股后头,范老财用鞭子抽牛的时候,鞭梢就会扫到他的脸上。任老三摸一下羊皮袄里的锥子,手心里冒出了汗。村里的乡亲看到这爷俩干得起劲,远远地就喊,范老财,屁股都没撅一下就得了小子,还顶上用了,你真是八字好啊。

任老三听了气鼓了肚子。他扔开犁铧,把笸箩里的种子一脚踢翻,冲着喊话的人啐了一口吐沫。

范老财对任老三捋起了袖子,但是他没有出手,可能是怕费力气吧。他说,今天不许吃饭,南渠有一块荒地,碱太重,我给你一年的工夫,你把那块地给我养熟了,不然的话一年不许吃饭。

在河套,有许多的僵碱荒地。这里地下水位高,又是自流灌溉,低洼处很容易形成盐碱滩。河套不缺地,人们跟随有渠有水的地方种植,对僵荒地弃之不理。可范老财看准的就是僵荒地,并且有一套变废为宝的手法。伏天水大的时候,要给僵荒地浇急水,之后将水迅速排进渠道。地稍干燥,用犁铧翻地,翻个底朝天,之后再灌水排水,沉淀黄河水带进的泥沙,排出盐和碱,如此三番,叫做洗地。接着种苜蓿,把长到半人高的青苜蓿翻进地下压绿肥,等腐烂变质后再种苜蓿,如此三番,叫做换土。入冬前追大肥,再过一遍水,叫保墒。这么反复折腾两年后,可以种庄稼了,今年种麦子,明年就种高粱,后年就种胡麻,三年后再重来,这叫倒茬。谁家的娃从生下到断奶,一块僵碱地就养熟了。河套人生下娃,基本是下一个怀上了上一个自然也就断奶了。

范老财就是开僵碱地发了家。一到农忙,就得雇短工。秋天收了粮,赶着胶车把粮食卖到包头去。晚上回来把银元埋进山药窖。他开僵碱地开上了瘾,当然不能放过已经长大了的任老三。

任老三喜欢开僵碱地,他像一个主人站在开阔的地面上,等着改花扭着小屁股给他来送饭。她远远地三哥三哥地叫着,脸像一盘向日葵。

到了晚上多好啊。他们俩的身子渐渐长了,改花的爹发了慈悲,或者他对改花娘的肚子失去了指望,他从红躺柜里拉出了一床盖体,他和改花娘各盖一床,老三和改花共盖一床。

改花睡觉总是趴着,头些年,任老三一伸胳膊就能摸着改花的全身。过了几年,改花长大了,他的手就停滞在改花的屁股上。直到一个早晨,一股黏热的东西糊在了任老三的大腿上。改花翻身起来,看到一摊洇红的血。她抱住任老三的腿说,三哥,三哥,你的腿咋破了?

改花娘赶紧用一件大襟袄把改花的身子裹住说,改花是大闺女了,你们以后不能用一床盖体了。娘撕些棉花再做床盖体。

任老三和改花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红了脸。

直到土改的那一天,任老三才知道,他肯住在改花家的炕头上,都是因为有改花。改花吃娘的奶长大,改花的身上有娘的味道。改花掩盖了他对范家的仇恨。可是娘给他留下的谜,像一条蛇蛰伏在他的身体里,早晚都会醒的,在某一个想娘的黎明伸出头来。

现在他们长大了,不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了。任老三的心忽悠忽悠地没了着落。

任家的老屋已经变成了范家的农具房。任老三和了泥抹了墙,把炕拾掇出来,掏了炕洞子,编了新席子,红柳烘了炕。

改花娘看见任老三折腾得灰头土脸的,叹了口气。范老财又重复了当年的那句话,捉来的猫不抓老鼠。只有改花喜气洋洋的,圪蹴在窗台上,给窗户上糊白麻纸,说,三哥的家像新房一样。

改花娘知道,老三想做的事八头牛也拽不回来,就给老三的炕上焐了床新盖体,坐在炕沿上淌眼泪。老三见改花娘难过,就蹭在跟前,叫了娘。

改花娘愣了一下,呜呜地哭起来。笸箩大的手拍着炕席,飞起一片灰尘。

任老三说,娘,以后我黑天在这个炕上睡,白天还吃娘的饭。我的亲爹娘在地底下指望我续任家的香火呢。我得让老任家的屋暖着,让爹娘的心在地底下热着--

改花娘人长得粗笨,可是心地笃实,听了老三这么懂事的话,想到老三的娘不明不白的死,放出了悲声,双手把老三搂进怀里。她胳膊上的力气太大,胸前的肉又肥又暄,任老三喘不过气来了。这女人正哭在兴头上,抽抽搭搭地说,好,以后,娘就在这屋里给你娶一房媳妇。

改花看到没心没肺的娘哭得颠三倒四,蹭到娘的腋下说,娘,我当哥的媳妇。

改花娘用胳膊肘子推了一下,正色对改花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闺女得,听从父母安排。

改花看到娘对她诡秘地一笑,心领神会地一头扑进娘的怀里。

5

任老三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情,让任范两家彻底撕破脸面反目为仇。一根绳子上一个死疙瘩还没解开,又绾了死疙瘩。

范老财确实是河套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他把他的地当成爹娘老子侍候。即使是农闲的时候他和他的地也不闲着。一有机会他就洗地、压肥、翻耕,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让他的地不消停。他把地种成了一幅画,远远地看上去,垅是垅堰是堰苗是苗,油漆画出来的一样。村民路过他的地,都要圪蹴下来吸袋烟,咂着嘴,也叹着气。赏心悦目啊,望尘莫及啊。

范老财打听到,包头的种子行从外国引进了一种小麦种子,叫白玉兰。这种小麦品种产量大,普通小麦一穗四十粒,白玉兰一穗五十粒。筋度高,面色白,做了细面条送到地头面质也不泡。据吃过这种面粉的人说,那面又柔又筋,嚼到嘴里像肉似的。乖乖,范老财动心了。开春前,他怀里揣了银元,套了胶车,到包头去。从树林子到包头,大佘太是必经之地,那里土匪多得像虱子一样,所以范老财要带上任老三押车。

任老三没去过包头城,心里很稀罕。改花也欢喜,让哥给她买两根红头绳。过了二月二就上了路。任老三虽然见不得范老财,但一路上新鲜,高兴,也就东拉西扯地不咸不淡地跟范老财说了些寡淡话。到了包头种子行,任老三嘴甜腿勤,事情很快就办妥了。种子行的姚掌柜再三嘱咐,下种子前要用伴肥浸泡,这样麦苗才不受虫害,旱涝保收。任老三也就很当心地把一麻袋伴肥压在胶车的最里边。一切妥当,歇一宿就上路。给改花买了红头绳,就喜气洋洋地往回走。

任老三给改花扎了红头绳,改花高兴得路都不会走了。娘在一旁看着高兴,嘴笑得咧在了耳根上。

第二天,任老三给地压春肥,改花到地头送饭。改花羞答答地说,三哥,你昨天半夜到我们屋里来了--

任老三瞪大了眼睛--

改花继续说,你的炕凉,要不还到我们炕上睡?

又过了个把月,早晨起来,任老三找不见自己的红裤腰带了。河套的男人每个人腰里都系着一条红布裤腰带,据说是辟邪的。红裤腰带不见了,也不是值钱的东西,任老三就找了根草绳系了裤子。晌午,任老三拄着铁锹在地头上歇息,改花蹭到任老三腋下,手里拿着一根红裤腰带。她边给任老三系红裤腰带边说,三哥,你昨天半夜过来,我拉你上炕你不动,就把你的红裤腰带拽掉了。要不天黑了我到你炕上去--

任老三怔在那里半晌没有动。改花嗔了他一眼,扭着屁股跑了。

任老三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什么时候到改花屋里了?怎么改花总说他到她们屋里了?

天黑了,任老三睡在炕头上,还是想不通改花白天说的话。可他的红裤腰带明明就在改花的手里。任老三起来,到村头上撮了一簸箕黄绵土,均匀地撒在他家到改花家的那几步路上。任老三一个晚上没合眼,太阳出来后,他看到黄绵土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脚印。他一连几个晚上都撒黄绵土,终于一个早晨,他看到地下的鞋,睡前是鞋跟朝炕鞋尖朝门,现在正好反了过来。他看了地下的尿盆,是空的,表明他没有下地解手。他跑出去看黄绵土,上面有来回两行脚印。

任老三双腿绵软地重新躺在炕上。他害怕了。他两眼发直,望着房梁上一柱吊吊灰,它比空气轻,总是无端地抖动着。

地气一动,范家的田地铺天盖地地下了白玉兰麦种。

好麦种啊,麦秆又粗又壮,风都摆不动。分蘖,拔节,扬花,麻袋备好了,准备收粮吧。

可是到五月,别人家的麦子都灌浆了,白玉兰麦子都没有出穗儿。远远看上去像一片芦苇,结实得密不透风。

只有任老三的爹娘给他留下的那二亩地,麦穗又大又饱,熟得快要炸开了。

范老财疯了。扑上来打任老三,显然力不从心了,任老三一甩胳膊,范老财就跌在鸡窝上,断了一条肋骨。

范老财隔着一截矮墙日撅任老三,说他是一条喂不熟的狗,说他心眼子生蛆长蓝毛了,说他是个鬼老是露半截缩半截思谋着害人呢,说他是癞蛤蟆长了耗子毛天生是个坏种系。

自从任老三睡了范家的炕头,摸了改花的屁股,在一口锅里搅马勺,本来也就不分彼此了。任家的那二亩地就挨着范家的地,就算是一家的地了。可是范老财总是心存私心,下种子总是最后下那二亩地,剩下啥种子就下啥种子。这白玉兰种子下到最后,有种子没有伴肥了,任老三也就少了伴肥浸泡种子这一工序。当时任老三想,反正是种子就要长穗的,于是就在二亩地上下了种。没想到就这二亩地上麦子长着三寸长的穗子。任老三知道,问题出在伴肥上。

他回忆从包头回来路过大佘太,晚上歇在车马大店。正好大店门口戏班子在唱二人台。任老三和范老财也挤进人堆里凑热闹。戏演的是《刘干妈探病》,里边老小两旦,插科打诨。老旦是男扮女装,大脚板塞进金莲鞋壳里,活像一只驴蹄子。小旦像一个搪瓷人儿,腔调奶声奶气,小腰能扭出水儿来。任老三绕过人头瞄了范老财一眼,只见那个老东西直着眼,张着嘴,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任老三赶紧捂住嘴笑。散了戏,进了店,任老三看见范老财坐在炕沿上发愣呢。他端了一盆热水,放在了范老财脚边,让他烫脚。任老三刚走到门口,听得范老财惨叫一声。他抖着一双脚背过气去。任老三过来一看,范老财脚上烫起了泡,亮晶晶的。范老财手里拿着扫炕笤帚打任老三,说回去非把他的皮揭了做了皮褥子不可。一炕不能容二虎,任老三只好到了胶车上,把剩下的一块银元塞进马屁股里,把缰绳拴在自己的脖子上,就披了老羊皮袄在胶车上睡觉。一夜相安无事。

是伴肥本身有问题呢还是有人调换了伴肥?那是谁要坑害范家呢?任老三一时也想不通。

范老财荒了一茬地,赔了种子,赔了银元,搭了人工,搭了工钱,赔大发了。本来是可以补种秋粮的,可受了打击的范老财从此就死蔫球打断了腰,烂泥敷不在墙头上,一蹶不起了。他认定是任老三干的,说任老三故意烫了他的脚,避开他一个人做了手脚。说迟早要挑了他的后揽筋,把他腌进猪肉瓮里。改花说,不是三哥干的,如果你动三哥一指头,先把我烧成灰压大肥。

任老三一定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给改花一个交代。他只身跑到包头,找到姚掌柜的种子行。种子行还在,可是姚掌柜已经失踪几个月了。从别的种子行打听到的消息是,姚掌柜年初的生意特别好,春种售罄后,姚掌柜让伙计收拾了库房准备进菜种。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他们错把石灰当成白玉兰伴肥卖了。姚掌柜一下傻了眼,查了账本,错售的还不只一家。此时时令已过了清明,种子早就下了地。天大的祸闯下了,十个姚掌柜也担当不起,姚掌柜一夜之间逃之夭夭。

任老三回到家里,肚子饿得猫叫。一揭锅盖,一锅焖面还冒热气儿呢。炉膛里的火刚刚熄了。任老三吃了个底朝天,这锅焖面太香了,里边有腌猪肉和青豆角,香塌脑门囟。吃完打了个饱嗝,哼,就吃他老范家的腌猪肉,他冤枉我哩。

任老三挺在热炕上,心里琢磨着,天黑了改花一准来,把他包头打探来的情况全部告诉改花。炕太暖和了,肚子里的肠子太舒坦了,任老三睡过去了。半夜,门吱扭一声叫了。任老三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站在门槛上,喘着一麻绳粗的恶气。

任老三憋出一个响屁,翻身又要睡去。

范老财幽幽地说,任老三,你要是承认了是你干的,我就告诉你你娘是咋死的。

任老三翻起身来,盯着门口一团黑,说,你说甚?

范老财说,你要是承认是你干的,我就告诉你你娘是咋死的。

任老三毫不犹豫地,一字一顿地说,白玉兰种子的事是我任老三干的。

范老财撕破声音说,你想知道你娘是咋死的吗?是让我范老财日死的。

于是两个男人就隔着一堵墙嚯嚯地磨菜刀。

改花跪在他们中间说,先剁了我吧。

于是两个男人就发了毒誓,任范两家从此断门绝户老死不相往来。

改花和改花娘在矮墙那边偷偷地看任老三,任老三就给她们调个屁股。改花就坐在箩筐把子上哭,下面的箩筐就吱扭扭地响。

范老财在任家那二亩地和范家的地之间,打了一条高高的地堰,意思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了。

可是刀砍不断水,事情没有范老财想的那么简单。每到任老三爹娘的忌日,就有两口榆木棺材放在了范家的窗户下,没有刷漆,当地人管这种棺材叫素棺材,夭折的或天灾人祸死的通常要用素棺材。这两口盛气凌人的棺材,霸道,逼兀,像两道咒语直击范老财的天灵盖。范老财抱着脑袋,浑身抽筋。这一着太损了,太阴了,范老财真是欲哭无泪。夫妻俩吭哧吭哧地把棺材抬到院子外,想一把火把它们烧了。范老财伸手摸了一把素棺材,这棺材瓷登登的,足有二指厚的板子,比起他给任老三爹娘做的泥棺材实惠多了。由此他竟对任老三生出了敬畏,就凭着任老三的那二亩地,一年也挣不出这两口榆木棺材。任老三他有种啊。范老财又伸手捏了捏棺材板子,圪蹴下了。把这么好的棺材烧了不是造孽么。最后,他围着棺材驴拉磨似的转圈,直到太阳落山,他把脸塞进了裤裆里--让范家的两个短工把棺材拉到别的村子去,贱卖了。

范老财共卖了八口棺材后,土改工作组进了树林子村。

6

树林子村是一个新移民村,统共几十户人家。超出百亩土地的有三户,一户是家里人口多,平均占有土地少,有劳动能力的都参加劳动,成分定成了富农。第二户家里人口少,平均占有土地多,长年雇佣长短工,成分就定成了地主。下面就是范家了。

土改组的组长是个女的,齐耳的短发,列宁装,细腰,人没来胸脯就到了。组员是村里选出的几个农协委员,除了田二爷的儿子田喜在村里有威望,剩下的都是村里最穷的人。全村人都坐在场面(打粮的地方)上,评定范老财家的成分。

女组长说的是官话,基本意思是:根据《土地改革法》和《绥远土地改革实施办法》,我们要放手发动群众,依靠贫农、雇农,巩固地团结中农,中立富农,彻底消灭地主阶级封建势力。贫雇中农团结起来,打倒地主阶级。实现耕者有其田,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

接着田喜把范老财家的五大财产情况进行了汇报。范家占有土地数量二百亩,四口人,耕牛六头,猪两头,羊三十只,房屋两间,农具百件。根据河套地多人少的情况,人均占有五十亩地算是地主了,要是在口里那就是大地主了。剥削的情况农协算过了,范家近三年内只有一个半劳力,二百亩地创造的价值一半属于雇佣的短工,所以范家对短工的剥削占全部利润在百分之二十五以上。问题的关键是范家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在付出主要劳动,也没有雇用长工。根据政策,地主的标准是占有土地巨大,剥削超过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自己不劳动或者每年劳动不足四个月,长年雇用长短工劳动。

女组长说,大家议一议,看范家评富农合理还是地主合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的人说占有的土地量够上地主了,近三年也雇佣了短工,产生了剥削。有的人说,范老财瘦得快成一张羊皮了,要不是这几年身子不行了他决不舍得雇佣短工,也就没有剥削了。问题是土改的政策就看近三年的土地占有和剥削情况,如果近三年把过去的万贯家产荡光了,那就是贫农了。反正范老财这样的情况划成地主有点亏。

最后工作组综合了土改政策和大家的讨论,集中了意见:范家占有的土地已是定数,如果近三年范家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参加了劳动,也没有雇佣长工,那应该是富农。如果近三年内范家有劳动能力的人不参加劳动,只靠长短工劳动,那就产生了巨大的剥削,应该是地主。

范家的三口人木头似的坐在麦秸垛上,像三个呆头呆脑的面口袋。范老三还破天荒地穿了一件新衣裳,他寻思着见那么多人呢。他听得人们都在说范家的地,在说政策。自己家的地他知道,汗珠子侍候出来的,等于他费劲八叉生养出来的儿子。至于政策,他就很懵懂,政策是个啥呢,是谁定的呢?他看到土改组长,那个不知道是吃啥长大的细皮嫩肉的女人,一说政策,就抖动手里的一个白皮子本本,他想政策可能就是一个本本。是这个本本要把他划成地主成分。地主就是地的主人,可为什么一成了地主,地就要分给别的没地的人呢?那他们不就成了地主了?那我撅着屁股开荒洗地的时候,他们咋靠着墙根晒太阳呢?

任老三坐在石碾上,昏昏欲睡,他有个毛病,在大太阳底下,要不就得干活,要不就得打盹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范老财家是不是地主,与他没关系,所以他想睡觉。这时,听得农协代表田喜说,任老三,你们一家子坐到一搭去。他的手指着改花一家坐着的麦垛。

任老三巴咂了嘴角的哈喇子,说,谁们一家子?他们姓范,我姓任,我为甚要跟他们坐在一搭?

工作组的人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田喜。田喜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来,抖动着说,你的户籍和范家在一起,白纸黑字画了官押的。你吃人家的饭睡人家的炕的时候就是一家子,要划成分了你就跟人家不一家啦?

原来,傅作义的35军进驻河套的时候,整理了新的保甲制度,登记了固定的河套居民的户籍。当时村里的人都以为任老三是范家的儿子了,就把任老三的户口和范家合到了一起成为一家人了。

任老三一下子急红了眼,跳到工作组跟前说,你们看不见任家和范家隔着一人高的院墙吗?你们看不见任家的二亩地和范家的地打着二尺高的地堰吗?旧社会我给范家开荒洗地放牲口,新社会我睡了一觉起来就跟地主老财是一家了?你们什么工作组,这不是跟老天爷开玩笑吗?

工作组赶忙和田喜几个农协的碰了头,田喜把任老三和范家二十年的家长里短告诉了工作组。

女组长站起来维持了会场,说,任家和范家的这种情况在土改工作中还没有遇到过。我们研究了任范两家的实际情况和土地改革的政策,任老三可以和范家分开来划分成分。

这看似很简单的一句话却翻起了千层浪。

任老三不是范家的人,可以单独划分成分。凭着任老三的二亩地,肯定是贫下中农了。那范家的人均占有土地量就发生了变化。范家如果是四口人,人均占有土地五十亩。如果范家是三口人,人均占有土地六十多亩。更为严重的是,任老三和范家是什么关系呢?如果他们是一家人,任老三就是范家的有效劳力,范家主要是自食其力,剥削量很小。如果他们不是一家人,任老三从一锹头高的时候就开始给范家干活,那任老三不就是范家的长工吗?

线索已经很简单了,任老三和范家是不是一家人,是决定范家是地主或富农的唯一条件。富农是中立的对象,而地主是人民的阶级敌人。这之间的差别相当了得呀。

范老财是个慢性子人,他也逐渐听明白了。

他扶着老婆的肩膀颤悠悠地站起来,手指点着任老三的鼻子,嘴唇和舌头颤抖着,像个风匣口子。

他说,你不当我范家的人,我不勉强。可改花的娘每天早晨把酸粥端在你的枕头边,她给你当娘哩。改花每天晌午把焖面给你送到地头上,可怜我娃心在你身上哩。你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哪一件不是这可怜娃半夜熬油点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人要讲良心呀。

范老财拍着自己的腔子,眼泪涌出来了。树林子的乡亲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毕竟是乡里乡亲的,谁跟谁也没有仇。接着范老财又说了一句话,后来这句话让他后悔得寻死都找不着地方。

他说,你爹娘老子死了,全村人都不给借棺材,是我范家出了棺材送了殡。

说到棺材,任老三的眼睛红了。他跺着脚说,少说棺材,我已经还你八口棺材了。

范老财想说,你每年给范家送棺材,是糟蹋我们哩,你把我们全家妨得半死不活的。可是他看到工作组的头又和农协的头凑到一起,说着什么。

最后,女工作组长站起来拍了桌子,说,这是高利贷。范家给任家两口棺材,任家还了范家八口棺材,并且这八口棺材都卖了价钱,产生了巨大的剥削,这就构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高利贷。

天哪,范老财一家急得,就是后脑勺上开个嘴也说不清楚了。改花娘哇哇哇地哭起来。

女组长当即宣布,树林子村范老财家人均占有土地六十亩,长年雇佣长短工,剥削超过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以上,还放高利贷。根据《土地改革法》和《绥远土地改革实施办法》,经土改工作组和树林子村全体村民共同商议,树林子村范老财家的成分划定为地主。

改花扶着爹娘回家,她上来捂住娘的嘴说,不要哭。

范家的人一走,村民就围住工作组,看谁能分到范家的地。范家的地肥得流油啊。

任老三拨开人群,对工作组说,我只是不愿意和范家是一家,我可没说我是长工,也没说他们放高利贷。他家划地主成分我也不愿意。他家的许多荒地都是我洗出来的,现在要分给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了,我有点心疼。

工作组说,那就分给你。

任老三赶紧摇了头说,那我不要,要了他家的地我没法跟改花交代。

工作组说,改花是谁呀?

田喜说,是范老财的闺女。

工作组说,你和范老财的闺女什么关系?

田喜向任老三挤了下眼睛。任老三说,小时候我们吃一个娘的奶,在一个被窝睡。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惊得麦秸垛上的麻雀扇起了翅膀。

7

改花以为,地主成分就是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就是沉一点。可接下来的事情让她明白,那简直就是一口枯井,不知道底有多深。家里的地分给了别人,牲畜和农具被一抢而光,屋里只剩下一只水瓮一只面瓮,夜晚黑黢黢地蹲在门后,像两个黑脸包公。爹娘动不动就让拉走批斗,村里的人脸熟,不好下手,他们就想了个高招,树林子村的地主到三尖子村去批斗,三尖子村的地主到树林子村批斗。娘又高又大,男人们跳起蹦子甩她耳光。他们说娘以前长得像只耗子,自从嫁到地主家,吃了人民的血汗,才肥得一掐就流油。还说娘每天吃红腌菜还倒香油,放出来的屁都是胡麻味儿。人们的舌头像绳子一样又软又硬啊,能锯断房梁啊。其实娘一直就没有吃饱过肚子,此时肚子都在咕咕地叫。受了委屈的娘掉下了眼泪。可人们说娘为她的那个没落的阶级哭丧呢。可娘到死也不知道啥叫个阶级。爹又瘦又小,别人一动他的头,他就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喊。他想,男人头上有乾坤,男人头上有黄金,动男人的命可以不能动男人的头。于是人们想打倒这个顽固的地主,就得打倒他的头。人们往他头上抹猪屎,他的头就撞在碓臼上,人们往他头上吐口水,他的头就到处找碌碡。胆大的怕不要命的,原来这老地主是个摁不到夜壶里的货,拿出命来跟你斗呢。人们的裤裆就有点松,斗志就有点衰弱。

从三尖子村回到树林子村,两个筋疲力尽的老地主该消停了吧。不!他们躺在炕上还互相掐。范老财动嘴,说他们当地主都是因为家里养活了一个白眼狼,他早晚要放了调料喝那个狗日的杂碎。还说他的闺女嫁给死人也不会嫁给那个黑心狼,他早晚也得再搭一口泥棺材把他安顿在地底下。改花的娘腾出一条腿来把范老财踹下了炕。她不怕他了,《婚姻法》颁布了,他再敢不让她吃饭,她就休了他。

改花趁任老三不在的时候,做了饭,想放进任老三的锅里。可她一揭锅盖,任老三生锈了的铁锅里,端正地放着一泡屎。她的这个爹呀,蔫骡子踹死人啊。

唉,任范两家的仇是死疙瘩绾在心尖子上的,刀子也解不开呀。

有月亮的晚上,改花躺在炕上想她的三哥。她不抱怨她的三哥,在她眼里三哥做的事没有错的。改花想三哥的时候,就会看到三哥推开柴门,在范家的院子里转。改花下地悄悄地开了门,三哥就进屋里来。他在改花的头边上转上几圈,就走了。改花的眼泪淌湿了枕头。三哥呀,你要是打心眼儿里稀罕改花,就求求改花的爹娘吧,三哥呀。

可是,改花的爹要把改花说给三尖子村的另外一家地主了,他对改花娘说,嫁给三尖子村地主家的儿子,黑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不嫌谁黑。树林子的地主来三尖子批斗的时候,改花是树林子人,乡亲们下不了手。

改花的娘手背抹着眼泪,哭得厚嘴巴咧在了肉脸蛋子上。她说,娃的心在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嫁在那里能过安生日子呀?

改花爹拍着炕席子说,你看任老三是成亲的头脸吗?他要是心里有改花,他能一把把我们推成地主吗?他的心长着狼毛,比锅底子还黑。自古以来,上赶着都不成买卖,我闺女给了他,那是狼叼大闺女,糟蹋了我的金镶玉。

改花不知道任老三为什么这么仇视他们范家,仇视她的爹。土改工作组要把靠近任家二亩地的范家的二亩地分给任老三,任老三拒绝了。村里的人嘲笑他,说他是个孬货,没有人在地跟前打盹儿的,你不要范家的地会有张家李家要范家的地,省不下的。反过来你要了范家的一部分地,以后再娶了改花,那地还不是你们一家的吗?

可任老三却是另外一番道理,他说,地多了带害哩。地多了要惹事的财多了要招贼的,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别人想分走你的技术那是不可能的,别人想学你的技术,那得管你叫师父。在给范老财亲手做八口棺材的过程中,他深刻体会到木匠这个营生其乐无穷。把一棵树变成木料,把木料变成家具,一锛一斧一卯一扣极尽章法,每一件家具做出来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有时候他坐在榆树林里,盯着榆树看,他就看到了棺材、躺柜、小板凳,心里那个悲凉。任老三拜了师父,当起了小木匠。河套的木匠差不多只做两样东西,一个是红躺柜,一个是棺材。到人家家去做,管吃管住,两头不见太阳,所以改花不一定每天能见到任老三。太阳落山前,她站在房顶。如果看见村头的小路上扬起一片灰尘,那就是任老三往家跑呢,她就把饭放进任老三的铁锅里。

改花知道三尖子村的来她家提亲了,成亲的日子定在了腊八。改花看到,娘看她的时候眼泪汪汪的。改花的爹像看贼一样看着改花,他对改花娘说,一过腊八就是人家的人了,腊八之前我的心还吊着。改花要嫁到三尖子这事儿全树林子村的人都知道了,任老三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任老三一看到改花调沟子就躲。

中秋节的晚上,月亮挂上枝头的时候,改花在院子里摆月饼献月亮,看见邻居家的胡油灯亮了。改花听得爹在屋里说,闺女,给嫦娥多磕几个头,爹娘不在了她会帮衬你的。改花冲着屋里说,哎。

转眼改花绕过院墙窜到了任老三家门口,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看到任老三站在锅台前发愣。她把一摞月饼撂在锅台上,扑进任老三的怀里。任老三僵直着身子,被雹子打蒙了一般。

改花的眼泪糊了任老三满脸,她说,三哥,三哥,你去求求爹娘,让我嫁给三哥,给三哥当牛做马改花愿意。

任老三摸着改花的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改花跪下来,跪在任老三的牛鼻子鞋上。她扯下他的红布腰带。

很快改花就怀孕了。很快三尖子的地主家知道了改花怀孕的事,退亲了。

亲爹范老财扇着自己的耳光,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一家三口人一天不说一句话,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在等待任老三上门来提亲。直等到改花显怀了,他们连任老三的影子都没看见。改花的娘沉不住气了,她在任老三下工的路上截住了任老三。

她说,三儿,娘跟你说一句话,改花怀孕了你知道不知道?

任老三上来扶着娘,说,听村里人说了。

娘又说,改花怀的是你的娃,你知道不知道?

任老三摸着后脑勺说,我跟改花没做那样的事呀,咋能是我的娃?

改花娘急得眼睛都红了。她说,改花亲口跟我说怀的是你的娃,就在八月十五的晚上--

任老三说,八月十五的晚上,改花是到我屋里来送月饼,可我们真的没做那个事呀。

听了这话,改花娘一堵墙似的向后倒过去。

范家人明白了,任老三不认账。

可改花的肚子兜不住了。范家不得不把改花说给狼山的一个蒙古人。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岁数大一点,缺了一条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个黑天,改花跟着一匹马走了。蒙古人有晚上娶亲的习惯。可树林子的人没听到一声鞭炮响,只是从此再也没见到范老财的亲闺女改花。

当天晚上,村里的几个后生冲进了任老三家,砸了他的锅,捣了他的瓮,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屁滚尿流。田喜的儿子说,全树林子的人都想伸出脚来踹死他。他让改花怀了孕却不娶她。改花,一个树林子村的可喜(漂亮)大闺女,不明不白地跟着一个四十岁的瘸子,不声不响地去了几百里路外的狼山,那个老瘸子连汉话都不会说。

改花出门前,在门后的水瓮里舀了一瓢水,仰起脸喝了。走出村口时头都没有回。

8

二十年后,任老三依然没有想清楚,改花咋就怀孕了呢?

向天发誓,他没有动改花的身子。只是改花跪在他的牛鼻子鞋上,抽下了他的红布腰带,用嘴捉住了他的一个部位。他挨刀了似的长嚎了一声。他现在想起当时的感觉,还浑身发抖呢。

怎么改花就怀孕了?

改花离开树林子村的二十年里,任老三除了想改花咋就怀孕了这件事,围绕着任老三和树林子村还发生了很多事。

嫁出去的闺女每年都是要住娘家的,可是改花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人民公社那一年,改花的娘实在想改花,就去狼山找改花,之后也没有回来。娘在找改花的路上跌在渠里淹死了。

改花娘走后,考察团来到了树林子村。考察团一来呢就要开会,开的什么会呢?开的是考察地主改造的会。所以首先把地主分子拉出来,批斗。范老财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被架在一只条凳上,头上戴了纸帽子,纸帽子上糊了牛屎。人们围上来时,他龇着牙笑,惹得大家也都龇着牙笑。这次考察团来,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范老财根本不应该是地主。原因是,土改前范老财家的二百亩地都没有地契,那些地是他开出来的荒地,他使用了这些地,可这些地的所有权从来就不是范家的。就是说老范家其实是没有地的,在地上所得的东西,比如粮食,卖了粮食变成的钱,这些都算是浮财。范老财没有地咋能算是地主呢?队长田喜急了,说,那范老财到底是不是地主呢?这个问题真的是有点复杂,也关系到土改工作组的工作质量问题。考察团没法给树林子村一个说法,说回去请示上级组织后再说。

听到这个消息的任老三,马上想起了改花,心一下子就抽筋了。他急匆匆地去找范老财。远远地看到,范老财在队里的秋田里割糜子。范老财弯着腰,勾着镰,动作虽然有点迟缓,可那营生做得攒劲啊--身后割倒的糜子,一捆一捆地扎了腰子,穗儿朝着一个方向,一顺儿摆着。糜茬子齐整得像划出来的一样,没有一根漏穗儿。社员给队里干活,多半是被动劳动,磨洋工,腰来腿不来的。可范老财只要面对的是庄稼,就像对待祖宗一样。任老三心里涌上了酸楚。他提了镰,迎着范老财割过去。他们的镰碰到一起的时候,垅子尽了。两个人直起腰来,面对着面。

任老三说,咳,那甚,我给你说点事。

范老财翻起眼皮说,说事就说事,"咳"甚哩。

任老三把听来的事情说了两遍后,范老财圪蹴下了。他可能是不想让任老三看到他的悲怆,转了个身子,给任老三调了个屁股。

听到了这个消息的范老财,在一个深夜号啕大哭。声音像一条蛇,在村子里爬行。村子一片漆黑,一片死寂,只有那哭声一根井绳似的冰凉。男人们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女人们浑身发抖。号啕停止后,范老财就此挺在了炕头上。对于他来说,这个消息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比当年当了地主的打击要大得多。他当地主已经习惯了,死心踏地了,可偏偏有人说他有可能不是一个地主,他的心一下子就散架了--他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地主,改花白嫁给了瘸子,改花娘白死了。

入秋以后,改花爹眼看着不行了,他等不到给他摘帽子了。动了恻隐之心的任老三给改花的爹做了棺材。榆木棺材上了漆,画了金鸡独立,站在墙根下,好不威风。任老三扶了改花爹看他的棺材,改花爹站在棺材前,摇了灯盏似的一颗瘦头。他说,泥棺材!任老三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给我做口泥棺材!

任老三以为跟他赌气呢。小的时候改花娘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儿子一辈子都不听老子的话,老子让他往东他就要往西,老子要白的他就给黑的。老子死的时候,想让儿子给他打一口结实一点的棺材,可知道儿子不听他的话。于是他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儿啊,你把老子席子卷巴了埋了吧。儿子见老子就要死了,良心醒了,这一辈子到最后了,就听老子一句话吧。于是就把老子席子卷巴了埋了。任老三以为改花爹说的是反话,跟他治气呢。

任老三坐在改花家的炕沿上,等着改花爹咽气。对这一爿炕,他是那么熟悉,当初这爿炕可以说是欣欣向荣的,上面睡着四个人,改花爹,改花娘,改花和任老三,他们各怀心事地睡在这爿炕上,想的其实都是一件事情,那就是能把日子过好,过长久。现在,这爿炕马上就要光了,清静了。此时的任老三也有一把年纪了,像树林子村的许多老男人那样,有声有色地咂巴着烟嘴子。他盯着改花爹看,心想,你也有这一天啊,范老财。可是他看到范老财蜷缩着身子,吃手指头呢。他的鼻子酸了。任老三也有吃手指头的毛病,他任老三吃手指头是想娘呢,那范老财想谁呢?他伸出手来掖了下范老财的被子。改花爹翻起眼皮看了一眼任老三说,你不做泥棺材我就不咽气。

任老三放下烟锅袋,门后提了铁锹和水桶去和泥。半晌工夫,泥棺材就做好了,稳稳当当放在当院。

任老三看见范老财趴在窗台上,张望他的棺材,绽出一脸傻笑。他眯缝着眼睛,咧开嘴,露出泛黑的牙床。他的心可能妥帖了。一辈子就稀罕个地,就稀罕个地里的土,他对泥土的亲胜过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他在地里折腾的时候,任老三不止一次地看到,他趴在地上,鼻子贴着泥土,使劲地嗅。他在嗅地力,嗅墒情,他在沟通,在表达,甚而,他在撒娇。爱啥就死在啥上面,他爱地,爱土,就死在土地上。

任老三赶紧把眼光从范老财身上移开了。不忍心看。一个行将就土的人,一个愿意穿上泥棺材,徐徐地融入泥土的人,他脸上的欢欣,婴儿般无奈。

任老三又坐在炕沿上,等改花爹咽气。

鸡叫头遍的时候,任老三披着白茬子皮袄趴在炕沿上睡着了。他感觉到一只手蹭在他的头上,摩挲着,摩挲着--任老三的眼眶湿了。从他三岁起就和范老财闹整,因为他,范家当了地主,因为他,改花嫁给了老瘸子。可以说因为他任老三,范家才家破人亡。半辈子了,到底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恨呢?此刻,任老三也糊涂了,到底是为了啥呀?

范老财摸着任老三的头,说,三儿,你娘她,长得袭人,心眼好。我这辈子在人里头最稀罕的是你的娘。那天早晨,她来到了我的炕头上,我以为她也稀罕我,我的心啊,像七月的麦芒哗地一下就炸了--二十多年了,吃每一顿饭端每一次碗,我都会想起你的娘,我心里愧得掉渣啊。我还能张嘴吃饭,可你的娘吃不上了,这世上还有比吃饭更香的事吗?那饭是从哪来的,从土里,从水里,土和水和起来就是泥。我因为小气给她用了泥棺材,可是我也给了她最好的东西,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三儿啊,把我埋在你爹你娘的脚底下,到阴间我侍候他们,我替你爹洗渠口。洗渠口多好啊,冷是冷一点,冷的是骨头。可死了睡在地底下,冷的是心啊,烂的是念想啊--我就要见着你娘了,我得问问,她寻短见到底是为了甚么,好死不如赖活着啊,她寻短见--

任老三眼眶里噙着泪水,抓住了范老财的双手。这双手冷如坚冰。任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命已经走了一半了。

任老三从锅里舀了酸粥说,要不,喝碗热粥,你再坚持几天,我把改花找回来。

听到说改花,范老财颓然跌在炕头上,闭上了眼。半晌他吐出一口气,悠悠地说,你想见我的改花,没门儿。你打心眼儿里稀罕我改花,可是因为你仇恨我,你就把我改花当成一只靶子,你知道,打在我改花身上,我范老财才会疼。现在你满意了吧,我改花这一辈子让你糟蹋了,可你也搭进去了大半辈子,你占大便宜了。

任老三叹了口气,在范老财身上拍了拍。

天亮之前,任老三抬起身子,挑亮灯芯,把白茬子皮袄盖在改花爹身上。他附在老人耳边说,你歇着,我看泥干透了没有。任老三知道,改花爹是个讲究人,他等着他的棺材干透呢。河套干燥,风大,一夜天棺材应该干透了。

范老财突然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泥棺材好啊,我和泥棺材很快会变成土,上面长粮食啊,长白玉兰麦子啊,一穗儿一百粒儿--

再回到炕沿上,范老财咧着嘴笑呢。一根锥子插在他的前胸,还晃动呢。

任老三跺着脚拍着炕沿大哭,天呀,你本来和死了一样了,为甚还要扎自己一锥子啊。让别人看见了,又以为是我任老三干的哩,哎呀,你这个老不死的,成心让村里的人责骂我不是人呀。

出殡的时候,树林子村的人纳闷儿了。上了一点年纪的人知道,当年任老三的爹娘用了泥棺材,因为死得太急,太稠,实在没有工夫打棺材了,小气鬼范老财才想出个绝招。可范老财是消停着死的,咋也用泥棺材呢?

人们以为又是任老三在作怪。可任老三扛着引魂幡,比亲儿子还悲痛,表情阴沉得能拧下水来。

后来,村子里一户人家的棺材失了火。其余有棺材的人家恍然大悟,棺材要是泥做的,那肯定是防火的。于是有的人家也就效仿。反正棺材这东西早晚要入土的,人们住的房子是泥土做的,那棺材为啥就不能是泥土做的呢?

泥棺材逐渐成了树林子村的一个风俗了。

再说这任老三送走了范老财,心里一下就空落落的。失去对手和失去亲人一样孤独,任老三端起饭碗吃面条,声音再没有了过去的嘹亮。人民公社以后当木匠,不拿工钱挣工分,所以不用卖死力气,不用风吹日晒,慢悠悠地干,挺好的。但他就是没精神。下工回来,他甩着两条软胳膊,拖着牛鼻子鞋,叭叽叭叽往家走,远远地看到那两间破房子,两个窗户像两只漆黑的眼眶,中间的那一截院墙像一道鼻梁。他就心酸。唉,人都走了,消停了,剩下两间人不人鬼不鬼的破房子,盯着他看。

躺在冷炕上,又想起改花。改花咋就怀孕了呢?那孩子生出来了吗?长大了吗?真是日怪呀。

那一阵队里做一批农具,有镰架、推耧、胶轮车等,让任老三砍榆树。任老三砍树像杀人似的,竟有点上了瘾,做梦都在砍树呢。路上碰见田队长,田队长远远就喊,任老三,提起裤子,走路拿起脚后跟,裤裆快扫着地皮了。看你这个水裆尿裤,在左邻右村的名声又不太好,我们村啥时候能摘掉有光棍的帽子?要不条件放低一点,三尖子有个寡妇,带了三个娃,你把她娶过来,自己也省事些。

任老三呵呵地笑着,说,男人要是图省事娶老婆作甚么。娶老婆就是为了泼烦。

田队长说,呀呀呀,看把你日能的。你赶紧给我找老婆,不要拉我们树林子村的后腿。

任老三嘬着牙花子说,两条腿的母猪没有,两条腿的女人不多的是。

田队长说,你是不是还想改花呢?人家改花可不想你,你没把人家娃害死。只要你在树林子人家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赶紧好赖找个人,把你搂揽搂揽,没个女人就没法过日子。

队长的话放出去,村里的热心人就给任老三张罗媳妇,这样任老三在村里的关注度就提高了。于是人们就发现,最近,任老三在天快亮的时候老在榆树林里转悠,一副没了魂的样子。就有人怀疑他趁天黑偷队里的榆树呢。于是民兵队长就组织了民兵们,要逮任老三个正着。那一夜月亮很好,人们看见任老三提着锯子到了榆树林。他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吃了一阵手指头,就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吐沫,拉开架式开始锯树了。民兵们兴奋地包围上去,猛然打亮手电筒,他们被大片的鲜血吓呆了--任老三在锯自己的一条腿呢。

任老三的命保住了,可一条腿没了。旗医院的大夫说,任老三患的是特异性夜游症,与遗传基因有关。这种夜游症周期性发病,大多是重复白天习惯性的行为。发病期间患者全身神经麻木,没有疼痛感,是最危险的。

任老三坐着队里的胶车回村,村里的人到南渠上迎接他。人们的表情很是惨淡。一个村庄是有记忆的,这任老三从小死了爹娘,爹娘是装了泥棺材下葬的。大头和二头都做了财主家的儿子了,可任老三硬是跑回来不离开自己的家,屁滚尿流地活到了现在。他即使是做了一些狠事,可他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不抛弃自己的家,不抛弃自己的村子,不易呀,真的不易呀。村里的女人们用手背抹着眼泪,刺啦刺啦地吸溜鼻涕。

田喜的老婆说,这娃以后可咋活呀。劝劝这娃,不要想不开,一条腿没了,至少能省下二尺布么。

田喜说,他这光棍打定了,我们树林子大队当不上先进大队了。

田喜的儿子说,得夜游病,我看他是现世报,他咋不把他那一跟棍锯掉省得害人。田喜的儿子恨任老三,要不是改花家是地主,他稀罕改花的。

田喜把一截榆木塞进任老三手里,任老三拄着榆木拐杖,晃着一条空裤管走进自己的家,关上了门。

他躺在冰凉的炕头上,啃手指头,想他的娘。娘在他还没有断奶的时候离开了他,他永远走不出断奶期,永远想他的娘。他现在知道他的娘是咋死的了--他三岁那一年,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娘穿戴停当,打开门,绕过院墙,她去给改花喂奶。夜游中的娘不知道改花的娘抱着改花住娘家去了,炕上只有改花的爹。她推开改花家的门,上了炕,撩起衣襟,露出饱胀的乳房,改花的爹就扑过来--太阳出来时,娘醒过来,看到自己睡在一个男人的身边,她惊恐地顺手从针线笸箩里抓住一把锥子。那个不知真相的男人,战战兢兢地给她跪下来,两条腿颤得要抖下毛来。

娘啊,娘啊,那也不该走那条黑路啊,撇下了亲人,种下了仇恨,娘啊--

任老三拄着拐杖上路了,他要到旗里去。到旗里找到旗干部,他说,我是树林子村范老财的儿子,我爹范老财到底是不是地主,没个说法我就不回去。他往旗干部的办公室地下一圪蹴,怀里掏出大饼,慢悠悠地啃。当年的土改工作组早已解散,旗里也不知道这事儿该咋办,于是就向盟里打了报告,说了详情。任老三还是怕他们互相推诿,没有结果,就要求拿着报告到盟里督促。到盟里就得坐火车,坐火车就要盘缠。旗干部把他指到了民政局,民政局可真是个好地方,立马给了他十块钱的公办费。任老三坐了火车去盟里,他根本没有买票,他亮出旗里给盟里的报告,又拍着自己的断腿,顺利到达目的地。找到相关盟干部,用的是同一个套路。可盟干部没有旗干部客气,上来就拽他领口。他叭叽就躺在地下,嘴吐白沫,抽羊羔风。这一招更灵,干部们怕沾包,怕闹出人命,赶紧把他安排在招待所,怕他冷,还给他发了一件工作服。范老财的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树林子村村民范老财没有有效占有土地,成分改定为富农。

原来这么简单。盟里的干部上下嘴皮子一忽塌,范老财就不是地主了。这下任老三可得意了,他怀里揣着红头文件,穿着那件工作服进了树林子村。村里人都围上来了,他掏出红头文件,把一张十块钱的票子甩得啪啪地响。村里人唏嘘着说,任老三其实是个好人么。夸得任老三脸一阵阵发红。任老三一激动就对田喜说,这十块钱是盟里给范老财的摘帽钱,我做主,交给队里了。田喜队长高兴得直搓手,他摸着任老三身上的衣裳,挨个摸那四个口袋,吸着口水说,再别上一支钢笔就更好了。

田喜是个好队长,他不死心。七月十五的这一天,队里分了老牛肉。田喜叫老婆压了几把山药粉条子,提到任老三家里来。他把牛肉剁巴剁巴扔进锅里,怀里掏出二锅头,他们盘腿坐在炕头上,红腌菜就二锅头,你一口我一口,等着锅里的牛肉烂熟。

几杯酒下肚,田喜说,三儿啊,你要是不锯断一条腿,你可以当我们村的民兵连长。

任老三摇着头说,当不上,乡亲们都说我是个狠人。坏名声顶风臭十里,外村的人也知道我这人不是个善茬儿。

田喜一梗脖子说,哎,你错了,男人么就是要狠,你看刘邦和项羽,狠了能做大事。你要是不狠那改花能稀罕你?

任老三摇着红胀起来的脑袋说,唉,其实我和改花没那事儿。

田喜大睁着小眼睛说,甚,你鬼嚼甚了?改花肚子里装了你的种这谁不知道?你说你跟改花没那事儿,那可不厚道,我们河套的男人不这样。改花亲口说她肚子里的娃是你任老三的,要嫁给你。改花的名声坏了,你又不上门求亲,改花的爹娘下不了台,才不得不把亲闺女嫁给狼山的一个老瘸子。你现在说改花肚子里的娃不是你的,那是谁的呢?那改花的名声又坏了一层子。

任老三听了田喜的话,急了。他扳住田喜的胳膊说,田队长,我真的没鬼嚼,改花肚里的娃可能是我的,可我跟改花没那事儿。

田喜瞪了他一眼,冷笑着说,你可真不像我们树林子的男人,树林子的男人敢作敢当。你也真不像你爹,你爹那会跟你娘好,知道我们在外面听房根儿,就让你娘使劲喊,喊得我们全部尿了裤子。你爹是个男人啊,可你是个孬种。

田喜看上去生气了,腿伸下了炕,找鞋。

任老三急得快哭了。他说,田队长,你不要走,我给你说。

田喜把锅里的牛肉盛两碗,一碗塞进任老三手里说,吃,吃饱了你给我说清楚。说完甩开腮帮子吃牛肉。

任老三端着碗吃不下去,他低下头吭吭哧哧地把他和改花的那点事说了一遍。听了任老三的话,田喜打了一个饱嗝放了一个屁。他到锅里又盛了一碗牛肉,圪蹴在炕沿上又吃完了,手背抹了嘴皮子说,猪日狗的糊涂事,真是跟上鬼了。那就是说,你身上的那个东西从来没用过?

任老三点了点头。

田喜拍了大腿说,哎呀,你那个驴嘴从来就没伸到料槽里,看你说成个甚了。你说你人囫囵还好说,现在拐七咧八的,哪个女人跟上你,大腿上的虱子--有奔头么。

任老三闷声闷气地说,不要女人,就一个人活。

男喜说,不要女人?不要女人还活个男人?不要女人你是不知道女人的好。你看我那个女人,算不上可喜,还长着个露窍鼻子。可天一黑,就钻进你被窝,绵身子像黄米糕往你身上粘。那水灵灵的大腿,热乎乎的舌头,娇滴滴的声音,能把你磨成软豆腐--

田喜讲这些话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嘴里咂巴着,像吃了香油辣水的好东西。他突然就伸出手来,在任老三的裤裆里摸了一把。摸完哈哈大笑,露出了紫黑的牙床。他说,任老三呀,我心里有底了。腿断了,那个没断。割了麦子种菜,两不碍。我还得给你找老婆。

田喜摸了鞋晃晃悠悠下了地,顺手披了那件四个口袋的干部服,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任老三睡得正香,田喜破门而入。揭起他的白茬子皮袄,说,任老三,你这个蠢货,我想了一晚上才想清楚。你知道改花是咋怀孕的吗?改花先把你的东西含在嘴里,然后再倒腾进身子里,之后她就怀孕了,怀上你的种了。队里的牲口交配的时候,公社的兽医就用过这个法子。你闹清楚了吗?

9

任老三四十多岁的时候,成了队里的五保户。期间有过一两个女人,但都没沾上边。

一个是本村的铁姑娘突击队长韩大梅。韩大梅二十八岁,说话声如洪钟,开大渠挖排干五铁锹就能一方土,双手提两筐湿泥箭步如飞。可惜的是炸涵闸的时候把双臂炸飞了。韩大梅生性好强,开始用脚代替手做家务活。不出一年,她就能用脚穿针引线,还能做一手好茶饭。作为一个女人,没有胳膊了总比没有腿强。可是更不幸的是,没有胳膊的韩大梅还吃了哑巴亏。说来简单,还是因为好强。韩大梅没有胳膊了,可她偏要进红躺柜里拿东西。她说别的女人能做的她都要做,并且要做得更好。她把上半身栽进红躺柜里,用嘴整理柜里的东西,或者用嘴把柜里的东西叼出来。事情就出在一个后晌,家里的人下地了,她把自己拦腰折断,栽进红躺柜里,用嘴叼着一只碗,舀面粉。一个人从门上进来,在门后的水瓮里舀了瓢水喝了。她以为是她的兄弟,又偷懒了,回来歇晌。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没想到。她的裤子被人一把拽下来,她想直起身子,可是因为没有胳膊,使不上劲。等她的上半身从红躺柜里折腾出来,家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了。大闺女吃了这样的亏,也没有第二个人看见,按说也就认亏了。可韩大梅不干。她顾不得提起裤子,就磕磕绊绊从房子一侧的土房梯上了房,她四处张望,看有没有男人在村子里走动,或者有路过村子讨水喝的人跑出村口。可是,村子安静,慵懒,除了狗吊着舌头,一点点动静都没有。于是泼辣的韩大梅就圪蹴在房顶上--因为她的裤子还堆在脚面上--破口大骂。她骂的内容大概是,谁要是搞了她,就让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中间的那一截得黑霉。黑霉是糜子的一种病害,穗子通体发霉变黑,像一截腐朽的木炭。不出一晌,韩大梅被人糟蹋的事儿传遍了全村。

一个残疾女人又坏了名声,不好出嫁了,田队长就想到了任老三。

队长说,这样的便宜哪里去捡,一个活灵灵的大闺女,除了没有胳膊,别的地方都是七仙女。任老三搔着头说,没有胳膊比没有腿还糟糕。任老三其实不是嫌韩大梅没有胳膊,他是想说,让人不明不白搞了,咋还能叫大闺女。田喜真想上去扇他一个饼。田喜说,人家要是有胳膊,你连人家毛腥气都闻不着。我是把你死马当活马医着,你要不是我树林子村的人,我尿也不尿你。看着队长生气了,任老三说,那试试?田喜瞪了眼睛说,咋试?任老三说,新社会了么,处一下么。田喜说,嘁,孔老二文绉绉的。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赶紧下聘礼。

心里有了这档子事,任老三没事了就踅摸着往韩大梅家去。正是一个晌午,他提了两只新做的板凳进了韩大梅家。韩大梅正在一头雾气地蒸馒头。她坐在锅台上,用两只脚揉了面放进笼屉里。任老三很有眼色,就往炉膛里添柴。工夫到了,一揭锅,馒头黄了。任老三就嘻嘻地说,哎呀,你坐在锅台上,肯定是放了个屁么。一句话,惹了韩大梅,她说,任老三这人瘸子的屁股--邪门儿。她宁可嫁给孙二流也不嫁给任老三。孙二流是村里刚死了的一个后生,家里正急着找冥婚呢。

还有一个是从梁外逃荒来的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看着这个女人长得周正,田喜就领到任老三家说,这个你也试试。河套有个俗语说,外来户,胶皮肚。这个女人是照实了地不把自己当外人,做了干烙饼,做了酸捞饭,甩开腮帮子吃。到了天黑,搂了她的孩子,盖了老羊皮袄,呼呼大睡。就是这样不知所以然地呆了半个月后,任老三下工回来,人没了,面瓮里的粮也没了。

渐渐地,任老三的家成了孤寡女人的暂且容身之地。那时候河套所有的人家都不关门闭窗,任老三的家谁想来就来谁想走就走,比车马大店还方便,倒也红火热闹。

田喜老了,可说话在村子里还是一顶一的。他躬着个腰圪溜进任老三家说,三儿,你这是财主的闺女开窑子,不图挣钱图痛快。那你到底是痛快上了没有?任老三嘿嘿干笑着说,痛快甚了,臊气都没闻见。田喜就摸着山羊胡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我们社会主义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咋就日下你这么个顶不上用的骚胡,我也不指望你,我看你这辈子享不上儿孙福了。你赶紧的趁走得动,给自己打上一口棺材,你是做这个营生的,就不用动队里的五保户公益金了,这么多年村里人对你不赖,你能给队里省点就省点。

任老三给自己做了一口棺材。人们看不出来棺材用了啥木材,人们看到的是一口金黄色的泥棺材。这口棺材气派,攒劲,看上去高大威武,像一匹昂首挺胸的骏马,更有了一点韬光养晦的意味,让人对任老三刮目相看了。可让树林子所有的人咋舌的是,这口棺材长得和他们祖祖辈辈用的棺材有一点不一样--这口棺材上留了一个窗户一扇门,看上去像一个房子。人们纷纷到任老三家看这口棺材。

哎呀,这么好的棺材谁舍得死啊?

任老三嘻嘻地说,舍不得死好呗,那就活着。

哎呀,跟新房子一样,死了住进去和活着时一样。

任老三就哈哈大笑,说,一样,一样,就是烟囱上不冒烟了,人不屙屎了。

有一个人手往棺材盖子上摸,说,里边应该做上一条泥腿,好还你个囫囵身子。

另外一个人说,死了要腿没用,应该捏个可喜女人,好跟你没明没夜地睡觉。

任老三唬了脸说,去去去,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有了棺材的任老三还能有什么后顾之忧呢?消停活着吧。

又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任老三拽着一条腿去村西头,给韩大梅家躺柜盖子上合页。进了韩大梅家院子,就做起了营生。一个合页还没装完,田喜的儿子跑来了。他挤眉弄眼看着任老三,任老三不理他。他踢了一脚任老三的断腿说,赶紧回家吧,又来了一个,瘦得像一匹鬼,估计是踅摸上你那口不值钱的泥棺材了。

10

那个女人走进树林子村的时候,像走过来一只皮影。她晃晃悠悠的,走几步,坐下来挪几步,怀里还揣着一个包袱抱着一捆柴禾,柴禾估计是路上捡的。她穿过村子,像哪家住娘家回来的媳妇,径直走进任老三的家。

进了门就生火添柴,擀面做饭。等任老三下工回来,她已经吃饱了睡在了炕头,有了均匀的鼾声。任老三看到的,只是炕头上一个瘦小的身子,像一只包袱放着。

任老三吃饱了也挺在炕上。心想,我是个男人怕谁嘞。我只有一条腿,一爿炕,两只瓮,我怕啥嘞。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叽叽叽的叫声,就在炕上呢。那个女人爬起来,嘴里啾啾啾地叫着,把两只小毛鸡放进手心里,亲呢。

这女人还带了两只小鸡来。

女人溜下炕煮酸粥,她性子急,把炉膛里的火吹得噗噗的。搅酸粥的时候,咻咻地喘气。饭碗端在炕沿上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任老三喝了两碗酸粥,一碗是咸的,一碗是甜的。舔碗沿儿时想,家里没有糖呀。

那个女人依然坐在柴禾上,背对着他,喝酸粥。

任老三在炕上磨蹭了一会,心里打主意呢。他还是一条腿下了炕,家里只有半瓮米半瓮面了,看她这把小身体,一下是拿不走的。他用一只脚找鞋,找着一双崭新的灯芯绒松紧口鞋。他穿了一只鞋拄了拐走出门去,竟有几分忸怩。他张开嘴呵呵地想笑,看脚下的那只新鞋,不亏么。

今天他到公社里修农具,一天里,他竟惦记着那个女人,也许是惦记着那半瓮面半瓮米。晌午饭是几片蒸过了的红薯干,是反销粮,河套人对红薯有几分稀罕,任老三揣进口袋里几片,心想,女人都爱吃甜东西。太阳落了山,他急燎燎地回家,看到自己家的烟囱里冒出白色的炊烟,心里竟有一些欣喜。进了院子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坐在门槛上,低着头,绱鞋底子。他走到跟前,女人低着头还不站起来,他不知道如何进门。女人就坐着,他就站着,僵持。

女人突然抬起头来,看他。

这个女人好眼熟啊,任老三红了脸。

女人仰着脸盯着看他,眼里渗出了泪水。

他脱口而出:改花,你是改花!

女人的脸俯在臂弯里。

任老三甩掉拐杖,跌坐在改花跟前。

改花--

三哥--

改花--

三哥--

改花,你咋瘦成这样啊--

三哥,你的腿哪儿去了--

这个时节河套的男人们都到五加河挖排干,村里只剩下女人娃娃。没有男人的村庄是谨慎的,天一黑,女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唤自己的孩子回家,拴门,吹灯,一天的日子风一般地走了。

任老三的热炕上,一个枕头。一个枕头上,两个脑袋。像当年任老三的爹娘一样,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头对头嘴对嘴,说着没完没了的话。

改花嫁到狼山后,那个男人本来对她还好,也不嫌弃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咧着一嘴豌豆牙,逢人就说他要当爹了。可是他受到了苏木的一个巫婆的挑唆,她说改花肚子里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条毒蛇,他只要一接触孩子的母亲,就会有血光之灾。改花误吃了巫婆下的草药后,肚子疼了一天一夜,就掉下来一个已经成形了的孩子。这下改花和那个男人都疯了。男人跳进巫婆的毡包里,砍下了巫婆的半个脑袋。男人蹲了十年的监狱后回来了,让改花马上再给他怀个孩子。男人每天打他她,每天喝完奶茶之后就用鞭子抽她。抽完她之后,腰里别上酒瓶,爬上马,又嚎叫着去放羊。终于有一天他老得抽不动她了,跪在她眼前喘气。改花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心软了。打人骂人的人其实自己最生气了,打人骂人的人惊动的是自己的心,耗费的是自己的血。这个男人用尽了自己的心血,六十岁就拿不动鞭子了。改花拿过鞭子说,你省着点吧,我自己抽自己。改花抡起鞭子抽向自己的脸。男人一把抱住她,流着眼泪说,我心疼那个孩子呀,我现在不会生孩子了,我想那个孩子呀--男人腰里别了酒瓶子,爬上马,嚎叫着去放羊。天黑以后,羊回来了,马回来了,可马上那个男人身子僵硬了,他终于死了。改花埋了男人,本来可以走了,爱上哪上哪了,可是她不。她穿戴齐整到苏木去,她要和瘸子男人离婚。苏木的专干同志说,你男人死了,还离什么婚,你想嫁人就去嫁人。改花说,可是我没有死,嘎查里的人还会说我是他家的寡妇,我必须和他离婚。她几次三番地找苏木的专干,全苏木的人都知道她要和死人离婚这件事了。苏木的专干很无奈,就请示了旗民政局,又协调了旗妇联。旗里的有关同志了解到,改花因包办婚姻和暴力虐待受到了很深的心理创伤,主管旗长签字,特批她一张与死亡丈夫的离婚证书。

改花说得兴致勃勃,仿佛这是别人的事情,很有趣。她伸出手来给任老三擦眼泪,说,哭甚么,我现在是范改花了,等我养好身子,我要给三哥做媳妇,还要给三哥生儿子。任老三把改花贴在胸口上说,好,哥明天背着你到旗里去看病。我们一结婚,你的户就下在我们树林子了,我们就多了二分自留地。改花说,哥,我有钱,我卖了自留羊,攒了好多钱。改花拿出一只羊毛袜子,从里边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一张张地捋平,蘸着口水数,笑,做鬼脸。

胡油灯下,两个人你搂着我我抱着你,两个人的胸口上捂着装钱的羊毛袜子,偷着笑呢。

任老三拄着拐杖背着改花找田喜。一路上碰到村里的人,村里的人就笑。他们扛着铁锹或者扛着耧,远远地喊,任老三,人家是找媳妇哩,你是找棺材瓢子哩。任老三把改花往屁股蛋子上面颠了颠,龇着牙,呵呵地笑着。他拧过头来对改花说,他们不知道你是改花。

找到了队长田喜,说要借队里的胶车到旗里看病。田喜吊着脸,背对着任老三说,队里五保你,保你吃穿睡病,可没有说保别人的病。

任老三嘿嘿笑着说,就是给我看病,我最近夜游得厉害,拴猪绳子都拽不住。所以,所以我找了个媳妇,黑夜把我看住就行了。

田喜瞪了任老三一眼,无奈。说,路上的草料自己出,以后掉了毛短了蛋的事情不要找我。之后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是随你去吧。

任老三喜颠颠地走出几步,田喜又嘟囔着说,拴猪绳子不用棺材,哼。你要是把棺材给别人用了,队里不会给你做棺材,五保公益金就那么多,你用了别人就没了。

任老三套了胶车,车上放着草料和改花。改花靠在三哥的后背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任老三后背痒,改花就手伸进去,给三哥抓痒痒。任老三呵呵呵地笑起来,放声唱爬山调:

二个套套牛车拉呀么拉白菜,

小妹妹坐在那车呀么车辕外。

找到给他看夜游症的那个大夫,给改花做了检查。大夫把任老三叫到办公室说,背回去吧,想吃点啥就吃点啥。

任老三说,她的病重吗?

大夫摇着头说,所有重要器官都接近衰竭,回去准备后事吧。

任老三说,大夫,人造地球卫星都上天了,咋就治不了个器官病呢?

大夫哭笑不得,说,比如一株麦苗,它得了锈病,得了黑疽,得了线虫病,得了全蚀病,谁能救得了它呢?

任老三明白了,脸白了。他说,那好赖也开个方子么,兴许她的命比病还硬哩。

大夫叹了口气,低下头写了方子,递到任老三手上。任老三进过扫盲班,大概认识几个字。

任老三带着改花往回走,他把药方子在改花眼前晃一晃说,你看,没病,药方子上写着:早上,小米稀粥;晌午,烩菜蒸饼;晚上,猪肉焖面。就按方子做,方子哪有错。走,咱们到公社登记结婚。

改花满心欢喜,坐在胶车上不停地笑。路过供销社,他们买了一只尿盆,细瓷的,黑油瓦亮。到了村头,他们到了爹娘的坟地上。他们给爹娘烧了纸钱,磕了头。任老三把改花放在自己的那条腿上,对着爹娘说:

爹呀娘呀,自打你们走了,儿子就钻进了一个黑窟窿里。这个窟窿深不见底,伸手不见五指。直到改花回来,太阳才出来了,儿子才醒了。以前改花是咱树林子村的闺女,现在改花是咱树林子村的媳妇,是咱老任家的媳妇,任家范家是一家了。大半辈子过去才知道爹娘不希望我们活成这个样子,儿子不孝呀。从今天开始,我和改花接着爹娘们活,活出人样来--

改花剪了窗花,任老三挂了鞭炮。他们把家里攒下的半袋子糕面,做了油炸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扑鼻的香味让村里所有的狗都伸出了舌头。任老三背着改花,改花端着笸箩,挨家挨户送油糕。改花都认识他们,张家婶子李家姑地叫着,人们终于认出了改花。

一个村子是情绪化的,这种情绪一般都是由女人掌握的。不出一晌,村子里的女人们聚在了一起,一齐说着老范家的闺女改花,说着任老三和改花,说着死去了的人,一个村子就湿了。这里的女人同情别人的时候,只会手背抹眼泪,擤了鼻涕顺手抹在鞋底子上,之后从自己家面瓮里取白面,压瓷实,倒进可怜人家的躺柜里。唉。

老光棍任老三是有老婆的人了。他们抓了猪儿子,养了来亨鸡。大清早,人喝了酸粥,小牲口吃了食,任老三把改花背到自留地里,他就去做木工。晚上背改花回家,挑亮胡油灯,想念明天的好日子。

秋天雨水重,任老三在自留地边上搭了瓜棚。任老三出工,改花压瓜蔓。傍晚变了天,风大得直叫唤。任老三拄着拐杖走得急。到了自己家的自留地,下起了雨,打得瓜秧子满地窜,可是不见了改花和瓜棚。瓜棚让风刮倒了,改花一定是被压在瓜棚下了。任老三心一惊就摔倒了,他大声喊叫着"改花",拖着身子往瓜棚爬。

他一只胳膊向前伸着,大声哭喊着"改花"、"改花"。

他想起他的娘,浑身奶腥气的那个女人。他就像当年深爱着那个女人的父亲。他和改花就像那一对生死不离的人。一个血脉上的人命运也是相承的。他们那么好,那么恩爱,可是死亡潜伏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爱得越深生命越脆弱。

任老三一只胳膊向前伸出,声音嘶哑,泪如雨下啊。

他看见,一只惨白的手,从坍塌的柴草上晃了一下。

改花还在。任老三双手捂住脸,痛哭。天哪,老天爷呀,不要让改花死呀。哪怕让她只睁着眼睛喘口气,不要让她死呀,这世界这么大,不多一个改花呀,天哪--

任老三把改花放在他唯一的那条腿上,用袖子擦干她脸上的雨水。

改花细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三哥,我没事,我藏在这下面逗你呢。

任老三也赶紧擦了脸上的泪水说,改花,哥早看见你了,你还露出白牙牙,给哥笑呢。

改花双手吊在三哥的脖子上,说,哥,回家吧,猪拱破门了。

改花到底没熬过冬天。

河套平原一交九,孤注一掷地冷。

傍晚,窗前,改花坐在三哥的一条腿上。他们张望着金色的天空,张望着明天和墙根的那口棺材。改花扭过头来,看她的三哥,眼角荡开鱼尾纹。

半夜,任老三下地搅了搅水瓮,怕水瓮冻裂了。

改花说,三哥。

任老三说,改花。

改花说,三哥,我梦见咱们的村子了。秋天,远远地看咱们的村子,房顶上晒着谷子,院子里晾着糜子,我们的村子真香啊,像一锅煮熟了的甜玉茭--冬天,远远地看我们的村子,房檐上挂着辣椒,房顶上堆着白雪,炊烟升起来,我们的村子像一笼香喷喷的喜馍,还点了砂红--

任老三搂着改花说,春天,远远地看咱们的村子--

改花的身子冷了。

任老三挑亮了灯花,把改花放在自己的那条腿上,看她嘴角的那只酒窝。

直到第二天晌午,村里的人发现,任老三家两顿没有炊烟了。

改花进了那口泥棺材。像一只很小的脚穿了只大鞋子,空荡荡的。

后半夜,任老三跪在棺材旁,给改花守灵。他躬着腰,像一只碓臼,又冷又硬又空。鸡叫头遍时,还有人听到任老三哼酸曲哩:

你回去哥哥,哥哥给你教。

你手拿柳条条,窗棂棂上敲。

早晨出灵的时候,人们发现任老三不见了。太阳一竿子高了,到处找不见任老三。人们猜测任老三又犯夜游症了,可能是游出去找不着村子了。也有的人说,他没走远,拐杖还在那儿撂着呢。村里的人唉声叹气的,说这任老三一辈子不着调,愁他咋活成个人哩。

无奈,队长田喜做了主,指挥村子里的大后生起灵出殡,往老任家的坟地上走。

路上,后生们龇牙咧嘴地说,这棺材可太沉了。女人们低声喝斥道,嘴上要长疮的,不敬死人就是不敬天,不敬天就是不敬自己。后生们不明白,天怎么就是自己。

埋了人,垒了坟。按照河套的风俗,新坟上插上引魂幡,这桩白事儿就了了。可死了的人没有后,也就没有引魂幡,这坟堆看上去光秃秃的,不顺眼。田喜的儿子就把任老三的拐棍插在了坟头上,远远看上去,像一棵树桩。

树林子村是一个长满榆树的地方。一到春天,铺天盖地的榆钱覆盖了整个村子。村子里的房屋、粮仓像一个个温暖的子宫,吸收着天地的阳气,孕育又一茬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

树林子的人再没有见过任老三。可是人们发现,老任家的坟头上长出一棵榆树来。榆钱发熟的时候,尤其在深夜,人们听到风吹榆钱发出的细碎的声音,好像两个人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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