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草莽父亲

 
我的草莽父亲
2017-04-14 08:26:13 /故事大全

我的草莽父亲:

父亲是被敌人悬赏一千元大洋追杀的战斗英雄,母亲是骁勇善战的女游击队长。夫妻情未尽,父亲却一生四次婚娶,解放后身居高位:母亲终生寒苦乡里,无怨无悔钟情相守。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微妙纠结的心灵拷问、杂七杂八的几房子女,演绎着历史烽烟中一个大家庭复杂却又单纯的故事。

你问我和父亲的关系?嘿嘿,没啥好说的。我一生向往一个能在一起生活的、热乎乎的、可触摸的、能吊在脖子上撒娇的父亲--生活却偏偏赐给我一个影子父亲。

我可以说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单亲是这些年的时髦叫法,我的伪单亲家庭生活却是从战争年代开始的。

还要怎么说呢?真实的表述是独女我、还有我四个哥哥被父亲遗弃了,同时被丢弃的还有最不该遭此命运的我母亲,父亲的正版原配。如果硬要搭上,还有我可怜的姥姥。打我记事起,姥姥就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我父亲战争年代以他的传奇威震四方,解放后做了扎扎实实的大官。官有多大呢7那时毛主席他老人家才挣四百,我父亲就三百。而普通人呢,十几二十块照样养家糊口,要挣三四十就足可以炫耀自己的丰足了。

父亲遗弃我们时我十多岁。那时我稍稍懂点事了,我父亲当着大官骑着高头大马、带领部队在崇山峻岭和城市之间,变换奔跑着耀武扬威叱咤风云。母亲带着我们五个孩子作为赤匪头子的后患,孤苦伶仃地在农村混日子讨生活,没人问没人管,吃饭都成问题,日子过得潦倒穷愁,焦苦不堪。苦闷中,我不停地追问母亲,当年你为啥和父亲分开了,要不父亲那么大官,咱们现在享他的余威生活不好好的7哪有这么难啊?

我碰了一如既往的钉子,母亲对这个话题保持排斥。母亲一直忌讳谈自己的经历,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直到她去世。后来我们几个问得多了,渐渐有质问、埋怨她的意思,她才吞吐道:我和你们父亲是一起闹革命闹起来的,我当过女红军游击队队长,会使双枪:后来你父亲仗越打越猛,名声越来越大,成了国民党、日本鬼子的通缉对象,悬赏银涨到了一千大洋,也东躲西藏越来越回不了家。一天他悄悄回家看咱们,他最稀罕的就是六岁的你,一进门就把你抱在怀里揉搓抚摸。我叮嘱你千万别出去说他回来了,你点着稚嫩的头,结果出门就忍不住和邻居家的小朋友炫耀自己也有爸爸抱了。

你父亲回家来了的风在暗地里传播得快得多,国民党如风而来,我当时是个事儿来了不怕事儿的女江湖.危急时刻我使劲顶着门说,我们小夫小妻的,你们容他穿上衣服。你父亲没入组织前以漂亮的武功闻名江湖,他用不凡的身手借机把茅草房顶捅了个洞,蹿了出去。他们没抓到最想要的人,无法向日本老予邀功,恼羞成怒,打伤了你姥姥和你三哥四哥,封了我们家。亲戚们怕受牵连,没人敢收留赤匪头子的后患,我没办法,就把你们几个都遣散了,五个人分散了五家。我自己回到了队伍上。咱们家像打碎的鸡蛋一样散了。

后来风声没那么紧了,我惦记着把打碎的鸡蛋拢了,回到老家,把封了的门又擅自打开了。你是闺女,我不放心你,第一个就找你,把你领回了家。还好,你完好无损,出息的机灵程度令我意外。我不敢大张旗鼓地抛头露面,先打发你去看你最小的四哥。你回来告诉我说抱养你四哥的那家人顶不是东西,不久就生了一个孩子,是男孩,四哥境况很不好。他眼角生了蛆,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说妹子你来得正好,我现在眼睛还有条缝,还能瞧见你,再晚来我就看不见你了。

我当时就心疼愧疚地哭了。

我又打发你去看你三哥。你回来说,国民党来抓你父亲时你三哥被打的伤到现在还没好,身上的溃疡一片一片五彩斑斓;主家叫放牛,冬天穿的衣服包不住屁股,挺大的小伙子了,像个叫花子在山里游荡,没个人样。

我又派你去看了你姥姥。你回来说你姥姥当年为了保护你父亲留下的伤口现在也成了溃疡,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异味,谁都躲,痛得老太太见天睡不着觉。

我的眼泪哗哗的。

我决定脱离革命。革命少我一个显不出少,再说你父亲在队伍上打的胜仗连成串,名声越来越大;可我的五个孩子我要不管就流散四方了呀,我的老娘我不管也没人管了呀。我不光是军人这个单一身份,也是个女人、母亲、女儿,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的孩子也不该从石头缝里生长,我该尽孝尽责。

我这个老母鸡偷偷把小鸡们一个个接回窝,你姥姥这只老老母鸡也领家来了,把这个失散得七零八落的家又重新拼凑起来。虽然还没打鸣的公鸡,还残缺最重要的一角,可好歹有家的轮廓了。

这个我知道,我不是让你抖搂这些鸡毛蒜皮,我是问你后来,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国民党也失了势,祖国山河都一片红了,为啥你和我父亲还是分开了?父亲为啥还跑单帮去了?

母亲揣着袖子,瘪着嘴,把目光扭向一边,给我一个沉默。母亲的沉默是无声的,但像一块石头,很有力量。她薄薄的瘪瘪的嘴唇紧紧抿着,目光静静地看着远方,把自己塑成一尊精瘦有力的女雕像。

其实多余问,答案是秃子头上的虱子:父亲蜕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当代大陈世美,官当大了后就忘了本;母亲没文化,又不年轻了,他觉得配不上他了,就狠心地遗弃了他的第一房妻小。那时候这种事多了去了,像春天满街飞舞的杨花一样不稀罕。解放了,进城了,当了大官、执掌了政权的我党大干部们,随着穷追猛打地把国民党大小官员打得屁滚尿流,也见识了国民党的大小老婆们和城市女人们是怎样的风情万种撩人诱人;随着大规模地接管城市,他们开始大规模地、成建制地更换老婆。彼时曾经跟随他们苦熬苦煎的脑后挽个抓髻的小脚侦缉队们,此时看起来那么不顺眼,那么不合时宜,城里有文化又漂亮会打扮的年轻女人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吸引人。为了吸采甜美诱人的蜜,叱咤风云的雄蜂们争前恐后趋之若骛地折腰折腾。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过意不去了,中央为此还特意发了文件,刹刹这股禁不住诱惑的歪风,纯洁党的作风。只不过父亲的步子迈得更早些,他的换妻行动在还没解放时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

你父亲不是。母亲扑哧的一声轻笑简直听不出来是在笑,更像是喟叹,靠在被垛上的轻薄身子轻轻抖了两下。

不是啥不是?你就是满脑子生了锈的老封建老脑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被夫抛弃了还怕人笑话,还要替他想法子遮掩。要不然,凭你一个老革命功臣,正经原装原配,官太太还不是做得好好的?我们几个也还不是好好过着云端日子的高干子弟,哪像现在这么寒酸潦倒,走不到人前。我像批斗一个拒不肯认错的坏地主婆一样,冲母亲火力十足地猛攻。

官太太?嘁,当年国民党资产阶级的官太太,可是我们女红军战士的打击对象。母亲不跟我争辩,轻蔑固执的神情表示我的怀疑神经质般可笑可疑。母亲在给父亲做棉裤,头发里抿下针,咝啦一下缝过去,又咝啦一下穿回来,不紧不慢的咝啦惹人心烦。

就是分开了,直到父亲"文革"中去世,母亲一直保持着给父亲做棉裤的习惯。父亲的腰和腿在战争中多次受伤,落下了终身残疾,一点凉潮都沾不得,一年四季中父亲不穿棉裤的日子屈指可数,也就盛夏的那些天。母亲就一直给他做棉裤,一年两条,定时钟般无一延误。料是家织的老粗布,絮上自家当年采摘的、还带着阳光味道的新棉花,棉花絮得厚厚的,裤腿放得宽宽的,裤腰收得高高的,得穿。这种实属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环保棉裤,就是放在当下也很符合生活潮流。

我不止一次劝母亲,人家都那么大干部了,哪还穿这么寒碜的东西。再说人家当着大官,受活得都把老太太你忘到太平洋里去了,根本没在心里给你留下米粒大点的位置,就别自作多情瞎费工夫了。母亲抿嘴一笑,并不辩解,低着头,不慌不忙咝啦咝啦一针针缝下去:再大的干部也是粗茶淡饭吃得香,粗布衣服穿着得劲。你们哪,太不了解你父亲了。

1948年快解放时,有一次母亲叫我去给父亲送棉裤,我的见识印证了我的猜测。

这次距上次见父亲又过去了好几年。

我见到了日思夜念的父亲。我满心盘算着见了面就问问父亲仗打得咋样了,啥时候回家,却看见父亲身边立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年轻得也就一股水,二十多,吊梢眉,丹凤眼,梳着利索的齐肩短发,一只紫发卡把黑油油的头发别在一旁,露出光洁发亮的脑门。走起来像只轻巧的羚羊一跳一跳的,浑身散发着年轻女人的诱人气息。我很放肆地搭眼瞧她,尽管父亲很正式地介绍说她是乔秘书,念过私塾的,意即知识分子。我怎么看怎么感觉她举手投足都是国民党娇俏姨太太的味道。父亲当着我的面绷着脸,尽量不看她,刻意要表现出和她之间有一段严肃的距离。但那个女人的一个细节却暴露了她和父亲亲昵、暧昧的关系:她问父亲梳子放哪儿了。父亲说在他衣服兜里。她就爬到床上到被子上父亲扔着的衣服兜里掏梳子,流畅连贯的动作自然坦荡。

看着她随意地拿梳子梳过头后又自得地把玩着小木梳子,我紧张地动着小心思暗忖这把小破梳子是父亲用的,还是她用的,抑或她和父亲共用的?

我在的那大半天,她大多时候就在父亲屋里呆着,尽管殷勤地给父亲做着端端水倒倒茶等挑不出理的活儿,但呆的时间用世俗的礼仪来衡量也还是有点长。狐媚的吊梢眼时不时地还瞟我一下。我不想做善茬,也心照不宣地回她一下。虽然她挤出的是笑容,我以女儿的敏感还是捕捉到了她的示威和得意,她在无声地暗示我,她和父亲的关系不"一般"。也是,父亲那时官已经不小了,军分区司令员了。如果她和父亲没有特殊关系,依着父亲的脾气秉性,是断不会准许一个女人长时间和他呆在一起的。

乔秘书在用行动无声地表示,她是有资格在父亲房间里呆这么长时间的,即使是在他唯一的几年不见面的女儿难得地来一次时。恃宠卖娇,年轻女人的专利。呵呵。

依着我秘不示人的小心思想多住两天、把这个女人和父亲的隐秘关系全部侦查清楚再回家向母亲汇报,尤其是到了暧昧事件高发的晚上,看看他们怎么睡就知道了。我准备整晚上不闭眼,张着耳朵专门等着捕捉可疑的蛛丝马迹,以供分析判断。可父亲没给我侦查机会,父亲吃过晚饭天刚擦黑就张罗他的马夫送我回家,说部队马上又要打仗了,他们马上要开拔,我呆着不方便。

我走时那个女人也扭着娇俏狐媚的身子出来送了,她先是怕冷地揣着袖子,我上马时过来扶了我屁股一下。我感觉她细腻的手凉凉的。这双丰凝温润的手是否抚摸过父亲的身体,抑或被父亲抚摸过?我的心里瞬间长出了一团如麻乱草。我不喜欢这个女人流露出的妩媚。这样撩人的姿态神情专属于国民党资产阶级的太太小姐,跟硬邦邦的无产阶级的父亲扯在一起一准没什么好。更何况父亲身后还有沉重不可回避的一干妻小。

临走时父亲既没给家里捎钱,也没让代问母亲好。这么重要的事硬是给硬邦邦地省略掉了。羞于在女儿面前表达自己的温情?还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动了抛弃我们的心?

豆丁大点儿个毛孩子,瞎想个啥。母亲听完我历尽艰辛刺探来的极具价值的情报,并没有如我想象的焦虑,愤怒,甚至连丝气都没有生,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连股可疑的轻风都没荡起,甚至还挂出来一丝安慰的笑意。

就是就是,他俩关系就是不正常,她随便到父亲兜里掏梳子,在父亲屋里呆着不走。

掏个梳子有啥?多呆会儿又有啥?你父亲那个人哪,生活自理能力很差,整天就光想着打仗打仗打仗,工作工作工作,他连啥季节该穿啥衣服都分不清。那么大领导了,就是身边有个女人照顾一下他生活,也是应该的,说明组织想得细。母亲靠在被垛上,摸着手里又在给父亲缝得差不多成型的粗布棉裤,轻言轻语道。

父亲不仅有警卫员,还有马夫车夫,这些人足可以很好地照顾好他的生活了,为啥偏还要个女人啊?我梗着脖子就是不服。

......他是个男人,虽然快五十了,可常年练武,筋骨壮,血脉还很旺......小孩子家,你不懂的。

母亲手里咝啦咝啦的针线声在我听来像剧烈的风声,母亲却一下一下缝得那么平静。

不知母亲怎么想,反正我们兄妹五个,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仗快些打完,盼着父亲归来。那时我们天真地以为,是凶残的战争阻碍了父亲回来和我们团聚。父亲是个部队高官,成天带着部队东奔西跑,攻城略地,当然没有时间回家。只要战争一结束,父亲就真实地属于我们了。当然,父亲位居要职,不可能再回我们乡下的家生活了,但可以把我们一家子迁徙走的,带到哪个政府给他安排的高档地方去居住、生活,完全可以。只要一家子团聚,又是过那样高档安逸的日子,在哪里生活都是幸福的、甜蜜的。

我们等着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天。即使他曾经做过对不起母亲的事,看在他毕竟是我们父亲的份上,我们也准备大度地原谅他。

可是没有,事实证明我们想和父亲团聚,想重新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完全地占有父亲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想给父亲一个赎罪的机会更是一厢情愿的可笑。1949年,战争快结束、全国都快解放时,无湍地来了个晴天霹雳:父亲又做了一次正式新郎,新娘当然不是母亲。部队上的女干部,红军抗日大学的,也是个老革命,只不过她没有像母亲一样有五个孩子一个老母牵扯精力,需要在继续革命还是脱离革命之间作艰难选择。她单身,革命起来很方便,她就一直毫无后顾之忧地革命着。她的家庭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大户人家,她也上过私塾,有粗浅的文化,她当年是背叛了她的阶级投身革命的,这在红军女干部里是非常难得的,所以她得以担任了一定的领导职务,并顺利地成为父亲名正言顺的伴侣。

父亲这只固执倔强的牛,不仅根本不需要前房的原谅,而且还在一意独自远行。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兄妹五个都炸锅了。陈世美,忘恩负义者,我们甚至相约到哪个上级部门反映一下父亲始乱终弃的行为。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国家还没全解放呢,就开始先行腐化堕落了,这算啥?步子也迈得太快了,胆子也太大了。

你们谁也不许胡来!他事先征求过我意见,是我支持他这么干的。母亲及时制止了我们的不理智行为。

母亲同意的?我们一直都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啊,那时乡下又没有电话,更不像现在手机视频00的,都没见母亲出去过,也没见父亲回来,这意见咋征求呢?

八成是母亲为了维护父亲在我们子女心中的高大威猛形象,瞎编的。母亲别看是个红军女干部,一准小时候姥姥姥爷给她三从四德灌输多了,把她塑造成了一块只知道愚忠于夫的榆木疙瘩。

我的腰病不可救药地犯了。在当地的好多医院查过,拍片子,照B超,摸、捏、揣、捶,吃药针灸烤电按摩糊膏药,折腾得经手的医生们都烦了,都显出他们多无能了,还查不出啥毛病来。我的腰还是反扫荡时受的伤。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跑反,大哥二哥三哥都大了,能自己跑,母亲重男轻女思想还是很严重的,虽然我最小,又是女孩,她却不照顾我,只死命揽着比我大一岁的四哥,给我腰上挎了两个手榴弹,冷静地叮嘱我使劲跑,万一要给敌人抓住了没啥说的,你就拉弦,和他们同归于尽。最次自杀,反正别被他们抓住,一个马上要成型的黄花闺女给他们糟蹋了,再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我听得心惊肉跳。腰里别着两个小阎王,一跑就打腰,又心惊胆战地生怕一不小心惹急了这两个小阎王,哪能跑得快,再加上惊慌、害怕,跑到悬崖边上,一步踩空了,滚了下去。当时我想完了,这下没被敌人祸害死,倒要先摔死了。没想到我命大,给树挡了一下,死是没死,两个小阎王也很乖地没有闹大脾气,却把腰狠狠地顶了一下,当时痛得就昏了过去。

后来就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以往疼时贴贴膏药,拔拔罐子也就糊弄过去了。这次不同,怎么折腾也不好,最后我恨铁不成钢地躺下了。

看着满街乱跑黑眉土脸的四个孩子,我气得冲丈夫直发火:要你个聋子耳朵有啥用!我目光如刀紧盯他两条软塌塌的胳膊:你那也叫手,连爪子也算不上!如果目光能杀人,丈夫的两条面条胳膊早给我砍下来扔了喂狗了。

丈夫不好意思,缓慢地往后袖着两只手,哀哀地看着我,胆怯地问:嫁我你后悔了吧,

还没等我把牢骚都发给他,母亲不满地瞪我,你怨他干什么?疯了。

不怨他怨谁,

这就要说到我丈夫了。

我嫁了个啥样丈夫呢,

抗美援朝下来的一级残废军人,两条胳膊先是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上因缺衣少被冻伤了,后来又被美国人的炸弹炸伤了,重复受重伤使他本应强壮有力的男性胳膊成了摆设。他从朝鲜回国后住在专门收治重残伤员的革命残废军人学校里。那时国家不仅考虑到了给他们这些功臣治疗身体伤残,还替他们长远地考虑到了将来的生活问题,就从农村招了一批年轻力壮、姿色不论的女孩子来。一方面是照顾、护理他们;另一方面是看能否培养出一批红色夫妻来,好让这些国家的大功臣们成家立业,老有所养。

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农村招进城的。我报名时母亲撇着嘴讥笑说,你这性子能照顾得了那些人?不是不能动的,就是瞎子拐子没手缺腿的,别半道上跑回来给我和你爸丢脸。我一扭脖子,故意唱一个大大的反调气她:学习你的高风亮节,我父亲又结婚了你还上赶子给人做八辈子穿不完的棉裤,送十六辈子穿不尽的棉裤!再说了,我爸根本不认我,我给他丢的哪门子脸?

母亲并没有被我的无礼气倒,她只抿嘴一乐,小犟货,路是你自己走的,记住世上没卖后悔药的。

你和俺爸都是军人,我子承父业,就是热爱军人,尤其热爱残废军人。我像头不管不顾的牦牛,专门把犄角对准母亲最疼的地方,攻击得她越狠我越高兴。我爸不在跟前,在跟前我非得给他领个没腿少手的特残盲人让他瞧瞧。

老叙比我大十岁。我第一次把老叙带回家时,他规规矩矩地在我母亲面前坐着,新女婿上门的样子一点不差。我母亲一问他就一答,也还中规中矩的。老叙是个老实人。他在老家时曾用二百斤花生换了个媳妇,娶进门来才知道是个傻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轻微痴呆。新婚三天他借口要到部队上,把媳妇送回娘家就再也没回去。他把自己这短暂婚史也和盘托出了。我母亲听了呵呵直乐,同情地感叹道都是受苦人哪。一句受苦人,我知道母亲接纳了他。我一旁提了半天的心也放下了。

后来他喝多了,我四哥不断给他续热茶,他实在坐不住了,就站起来去厕所。进去了一会儿,他喊我。我一慌,坏了,自责怎么忘了这茬,这个外表光鲜的荣誉军人在荣军学校时,出出进进是有组织分派的勤务兵跟着的。我跑进茅房,给他解了裤子,伺候他撤了尿,又把裤子给他系好。

我们从厕所回来,母亲低着头不再说话,只顾咝啦咝啦地缝棉裤,屋里气氛明显尴尬起来。一片红晕爬上了我的脸。我知道母亲想啥,一个大姑娘婚不婚姻不姻的就开始给个大男人解裤子,看人家那玩意儿了,这叫啥,

我们开始吃饭,饭桌上母亲也闷闷的,就是低头吃,吃完很快就到被垛上歪着去了。连对老叙客气的应酬都免了。我想她是尽量避免看老叙像一只动作过分缓慢的鼍一样,猫下腰费力地把嘴凑到饭碗边上,再费力地拿勺子往嘴里赶饭的惨样。

送走了老叙,母亲只说了一句:好孬都是你自己选择的,以后可不兴后悔。

我点点头。我固执地想,不就吃点苦吗,自从俺爹把咱们一家抛弃了,丝毫没有拯救出苦海的意识,我吃的苦还少吗,再多吃这一点又算什么呢?

母亲又幽幽地长叹口气,你这个犟脾性,跟我咋这么像呢?咱家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我巴望着你能过个好日子,没想到,和我一样的苦命。

我想争辩说,咱俩可不是一个命,你是被抛弃的,我是主动选择的,我命可不苦。可想起没人帮助老叙,连个尿都不能好好撒的惨样,就无语了。

现在我冲明明长了两条真胳膊却像假肢一样不顶用的老叙发火,母亲不干了。

轮到我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唯一的好劳力还不能用了,这可怎么好?

母亲不动声色地寻思了几天,对我说,找你父亲去吧,你父亲是大干部,面子大,又在大城市,让他给你找家大医院好好查查。

别说是不能动了,就是饿死我都不去求他。听母亲让我去找父亲,就像听到阎王指名让我提前报到一样。我费劲儿地翻个身,把愤怒的背留给母亲。

你赌的啥气,他是你父亲,你是他女儿,血缘关系天王老子能剥脱,找他给你看看病,走到大天边也没啥说不通的。母亲坐在床前,枯瘦的手扳着我的肩温声劝我。

人可以没傲气,不能没傲骨,他遗弃我们,我还不稀罕求他呢。我弓腰在床气鼓鼓的,像一只无奈又不服气的蛤蟆。

那你就准备瘫在床上一辈子吧。残的残小的小,看你这一窝子咋弄,母亲叹口气,细声细语说。

我被母亲说住了。应了那句话,心强命不强。我从来没打算求父亲,我甚至准备好了等他百年的那一天都专门不去的,让他在孤独凄惨中悲哀死去,至少是在残缺不圆满中死去。这是他该得的报应。这些年了,他把我们一家一边扔着,别说接济了,连问都不问,当我们是空气。古人都说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我又为啥要厚起脸皮低三下四求他呢,

人强强不过命,躺在床上烙了一夜饼,我准备屈服。大人物还能伸能屈呢,别说我这个豆盖大的小人物了。再说,我也想我爸。这些年没见了,他变成啥样了,我还想当面问问他,你的心是啥做的,水泥还是钢筋?昨就把我们丢着连问一声都不肯呢?

那我该叫"那个"啥呢,反正妈我是叫不出口。我倔倔地想。

干妈。母亲早就替我想好了称谓。

干妈。说实在的,这个称呼还蛮不错的,"妈"是干的,虽然也带个妈,这就和湿的亲妈有了本质的区别。

我厚起脸皮带着最小的女儿去了。我不知道时隔多年和父亲的这次相见会见成啥样,我们父女间隔着模糊不清又黑暗混沌的很长一段距离,很难设想我会轻松如意地一步跨过去。

父亲当时的家庭构成就是第三任马冽,及他们俩生的两个儿子姜晟和姜威。

刚一进门,我就遭受了意料之外的失败耻辱。父亲当时住的是汪精卫住过的花园洋房。都怨俺妈,非得给我鼓鼓囊囊装了几大袋子地瓜干、芋头、老玉米、花生,说父亲最爱吃这些"稀罕物"。置身于父亲的二层高级洋楼里,脚下戳着嘀里嘟噜的几大袋子,我看上去十足一个来投亲靠友的乡下穷亲戚,哪像是大官爹的亲闺女"回家"了。

我穿得也寒酸,蓝粗布上衣,黑粗布裤子,脚上是俺妈给做的新布鞋。家里那么些嘴黑压压嗷嗷张着,就靠我和老叙那点微薄的工资,哪穿得起买的鞋呀!连我点点都是我给她买布做的花袄蓝布裤。我们娘儿俩一进门就掉进了生怯窘迫的深井里,我上门讨说法的念头被富丽堂皇的环境早逼到了九霄云外。一刹那想快跑几步,把几个袋子都一齐丢到猪圈里去。我一进院子就以庄稼人的敏锐嗅到了,这么高级的院子里居然不可思议地养着猪。

姜晟和姜威虽然和我们一个父亲,算是兄弟姐妹,可我们的处境完全是天上和地下。姜晟和姜威穿得干净整洁极了,都是条绒小夹克,板正的卡其布裤子,整齐妥帖的分头。星期天姜晟趁父亲不注意还偷偷换上锃亮的小皮鞋溜出去向小朋友炫耀。

父亲的洋楼里房子很宽敞,他们兄弟俩一人一个房间,屋里都布置得很干净,床上铺的床单也是商场里卖的高档货。不像我们,都那么大的子女了还挨排一溜挤大炕,夏天睡自己织的草席,冬天滚毛毡,逢年节才把老土布单子拿出来见见天日。

我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了沟通的渠道,很快安静下来,适应下来。是父亲身上的庄稼味让我找到了归属。即使高高在上当了那么大的官,父亲的本性没变。

父亲家不仅有司机,警卫员,还有炊事员。饭桌子上荤素搭配,红绿映衬,很丰盛也很诱人。

我平生第一次吃到的奶油是在这个家里品尝的。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学着两个弟弟挖了一勺子抹在面包上,吃到嘴里黏糊糊的,倒怪甜的,味道也还蛮不错。是同父异母的小弟告诉我这个正宗土老帽,那是奶油。啧啧,一个爸的种呐。

不得不承认,马冽是个有很强个性的女人。即使在家里,她的列宁装很少穿着,大多时候都是披着,脸大多时间板得男人一样,似得了笑容桔竭病。齐耳的短发不是清爽、是给人威风凛凛的感觉,从她身边走过,似乎能感觉到飕飕的风声。

不久我就发现,这个马冽倒是有点文化,不像母亲,但脾气不相匹配的火爆,和父亲两个经常叮咣干仗,家里火药味很浓,气氛不很宽松。

吃饭,父亲上了桌,看桌上不仅有鱼还有鸡,脸挨冻一样僵硬起来,拿筷子指点着:奶奶的,搞这么多做什么,不知道全国都在反对铺张浪费,每顿一个荤菜就足可以了,有鸡就不要再搞鱼,一荤一素,至多一荤两素就行了。

老秦我再次提醒你,不要拿你那僵化的教条来约束家里。你要记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有营养的是应该的,别说两个荤菜了,就是三个四个都不为多,这根本和铺张浪费不沾边。马冽一点都不买父亲的面子,毫无怯意地给姜晟夹块鸡腿,再给姜威夹块鱼肚,振振有词地打倒父亲饭桌上的权威。

太奢侈了!马冽我告诉你,孩子要穷养,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庭,娇生惯养对他们绝对没任何好处!

父亲怒起来,两条蚕蛹样的眉毛一挑一挑地抖动着,脸上黑得浓云滚滚,要冒烟了。要是一个知道灵活机动的人,看见父亲这个样子就该知趣地退让了,可马冽也是个很有个性的老革命,她的声音也很大胆地陡然高起来:老秦我告诉你,在外面你是个大干部,大家都要听你的,你别忘了这是在家里,你是父亲,我是母亲,我有资格让我的孩子们吃得饱穿得暖健康成长,而你,反倒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胡搅蛮缠!父亲砰地扔了筷子。马冽也毫不示弱,动作来得更直接,幅度更大,唰地把个铁勺子径直扫到了地上。勺子在地上很配合地转了几个圈才勉强停住。

我女儿点点吓得大哭起来。姜晟姜威大概经历这样的疾风骤雨多了去了,没事一样,低头静静地扒自己的饭,连头都吝啬地不肯拾。

我哄着孩子暗自冷笑。简直可笑,去掉一只鸡或少做一条鱼就是艰苦朴素了?天大的矫情。我们在家里吃的什么,一年四季玉米地瓜是主打饭菜,玉米面糊糊地瓜面糊糊,玉米面饽饽地瓜面饽饽,蒸地瓜煮地瓜烤地瓜,赶上青黄不接的春天,还要粮菜结合地掺一阵子野菜聊以度日呢。秋天,偶尔破天荒地粮食富裕了,也不敢敞开吃,大哥家还有嗷嗷待哺的八张嘴等着呢。

后来呆得久了,我才知道父亲的这个家庭里经常上演这样的火爆剧,原因很多:可以是为了一顿饭,也可以是为了该给孩子穿什么样的衣服,甚至是为今天让不让孩子参加劳动。

父亲当时住进洋楼后,房前房后地转了转,看着前面偌大奢华的花园,父亲皱起了眉头,汪这个大汉奸政治上没出息,生活上倒挺会享受的,盖这么大的园子闲着,就为了养花观赏,真是败家到底了。

父亲让警卫员司机炊事员一起帮着拆了花园,改造成了菜地,种上了各种时令蔬菜。父亲很有成就感地看着改造后的园子,并叫马冽来分享他改天换地的卓越成就。马冽出来草草看了一眼,心疼地摇着头,多好的花园啊。又不屑地丢下句,农民,当了多大官也洗不去骨子里的农民气。

奶奶的,你是成心让老子不痛快!父亲把手里的锹狠劲往地里一杵,脑门上的青筋蚯蚓样蠕动着,嘴里不干不净一嘟噜一嘟噜往外流:你人进城了思想还没改造好,资产阶级臭小姐的脾性永远改不掉!

别拿你农民的无知当本事,你别忘了,我们抛头颅洒热血闹革命的目的,是为了让全国人民过上好日子,都住进带花园的洋房,而不是倒退,拆了花园种地。什么时候祖国遍地是花园了,才说明人民生活真正提高了。马冽不愧有文化,一张刀子样的利嘴割得父亲龇牙咧嘴。父亲在外面是个大领导,再加上战争年代积累起来的叱咤风云的威名,在这个繁华的省会城市里,无数的人以能和他握握手、合个影为荣,无数的人见了他毕恭毕敬,腰猫到裤裆里。但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父亲在家里可找不到丁点被当回事儿的感觉。他的夫严在妻子那里打了折扣,老子权威在两个孩子那里也就相应地打了折扣。

老婆不认可没关系,权当她长了颗不可救药的榆木脑袋,可以改造孩子,让孩子不要丢掉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永远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姜晟姜威快起来,穿上胶鞋,拿起铁锹,到菜地里干活去。一到星期天,父亲就早早起来,兴致勃勃招呼两个孩子。

父亲自己早已穿扮停当:部队发的洗得泛黄的白衬衣煞在棉裤里,脚上同样是部队发的穿得都裂了口的黄胶鞋,肩上扛了把铁锹,一个标准的改进版中年农民造型。

一大早晨吵什么吵?马冽披着衣服出了房间,不满地昂首目视父亲。

小孩子要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不要赖床,要多干活,参加体力劳动。父亲心情很好地拍拍肩上的铁锹。

他们还小,足够的睡眠对他们的成长发育绝对必要。

奶奶的,又来了,你护犊子,资产阶级作风。父亲把锹一插,两手叉腰,气势汹汹。家庭气氛从1直接升到了,,中间根本没有过渡音,看来过一个轻松愉快星期天的幻想又要破灭了。

你法西斯!国家早已解放了,奉劝你别再耍流氓无产者的老一套!

父亲的眼睛瞪得血红,死死盯着干妈:妈妈的,你!敢骂俺流氓无产者?你倒说说,啥是个流氓无产者,俺告诉你,俺只相信共产主义,到死都是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要是战争年代,老子手里还有枪,老子非......

怎么,敢毙了我吗,我犯了什么天条,就因为不同意你教育孩子的方式吗?你哪里是共产党员,你是地道的罗马暴君!该上绞架的!马冽一点不怵父亲,面无惧色迎视着父亲,不打算让指甲盖大的一点儿步,大义凛然的样子像奔赴刑场的江姐。

嗯哼--父亲两眼像牦牛眼一样暴张,脸上有了疯牛要发狂时的狰狞可怕。

走走,爸爸,我和你种地去。我最喜欢种地了。最后是我拿起锹,跟着父亲去种地,才化解了这场已经提高到是资产阶级还是流氓无产者高度的家庭纷争。

父亲悻悻然地边挖土边发牢骚:奶奶的,种个地跟要死似的,还给老子上这么大的一道纲

不远处的两只猪也不甘寂寞,适时地嗷嗷叫起来,迫不及待地要给父亲和干妈的大战再添把火,浇点油。父亲不仅把花园改造成了菜地,还在院子的一角垒起了猪圈,养了两只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间或嗷嗷叫几声的猪。冬天肥了杀了,肉和骨头送给单位的同事,自家羽化升仙吃头蹄下水。出发点蛮好的,可副作用是挺大的,院子里终年游荡着挥之不去令人恶心的猪屎味。

这也成为他和马冽家庭不和的又一个争吵点。马冽说,好好的家变成了养猪场,没品位。父亲不认可地说,品位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无产阶级讲究的是勤俭节约。马冽说,勤俭节约也没必要把自家变成养猪场。父亲说,只要去做,花盆里可以种莱,游泳池里可以养猪。干妈做了个叫停的手势,厌恶地捂着鼻子说,农民,农民到哪儿就知道搞破坏,听着都叫人恶心,不可救药。

我奋力地挖着土,艰难地保持中立。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闹矛盾的另一方又不是和我有血缘干系的"湿"妈,我不方便发表意见倾向哪一方。我又暗自讥笑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是活该,让他喜新厌旧攀高枝,让他一心追求有文化的知识女性,文化,知识能当吃当喝、让他把日子过安逸舒适吗,要是和我母亲复合了,我母亲能这样气他吗,我母亲可是苦劳苦做了一辈子的纯正农民,要知道父亲想种地,不等父亲招呼就主动扛锹了;要知道父亲想养猪,母亲早就砌好了能养十头大肥猪的大猪圈。说到底,母亲和父亲才是正宗的一路人哪。人哪,就是这山望见那山高,没个满足的时候,父亲吃点苦头惹点烦恼也好。

晚上,草草吃过饭,白天种地事件养猪事件留下的后遗症还残存着,家里气氛还很尴尬,干妈还在生父亲的气,不和父亲过话,我搂着孩子早早上了床。父亲一个人呆着无趣。也许是无聊中突然想到,我,他唯一的亲生女儿现在已经在他身边了,他可以实时实地施舍父爱了。八成为了弥补对我的亏欠,父亲过来和蔼地问我有啥需要吗。

我被父亲毫无征兆的温情烫了一下,莫名地看看床上床下,都已经要睡了,这个时候能有啥需要呢?盖的被子有点小,点点半夜总是露着腿。我眼睛四下里咕噜咕噜转了两圈,总算给父亲找出个可以表达父爱的事由。

其实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在家时缺被子,老叙、点点、我三个人合盖一条被子,整晚上扯过来扯过去,搞暗夜拉锯战。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邪性,就想给父亲制造点麻烦?还是想体会一下这点难得的、比高原氧气还稀薄的父爱,反正我小题大做地提出了被子问题。

父亲返回他和干妈的卧室里,抱来一条缎子面的百子图被。我正琢磨这条颇上档次的被子在这个家里处于什么地位,是什么来历,做什么用的,马冽怒冲冲地出来了,一把抱起被子:老秦你这人太没劲了,就算我说你是流氓无产者,你也不该这么报复呀。

我报复你什么了,俺妮儿说她和孩子盖一条小被有点冷,我给她找了条大的,这又惹你什么了,父亲莫名其妙地看着又动了气的干妈。

你装什么傻,你明明知道这条被子是结婚时我娘家给的陪嫁,我们新婚时盖过,平时都不动的。

呸,快别提你那封建大家庭了,那是该镇压的。当年咱们部队就是没打到你老家去,要是我带着部队打过去了,就你那家庭,还不早被历史的车轮碾成了齑粉--还引以为自豪呢。父亲用拉得过长的语调,表示了他对干妈引以自豪的富裕家庭强烈的蔑视。

老秦你太过分了,欺人太甚!明天我就到你单位找你领导反映去,让他们知道你在外面的温良恭俭让都是伪善良,在家里的真面目是怎样一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丑恶嘴脸!马冽气得白皙的脸通红,说出的话字字都是炸弹。

奶奶的,别仗着你识文断字就瞎扣帽子,我和你是合法夫妻,咱俩领的有证,我欺哪个男霸哪个女了,我革命了一辈子,打击镇压的就是那些作恶的恶霸,我作什么恶了?你就瞎咧咧吧。你这个扯淡的红军女干部。

我就是单位一把手,你找谁告我去呀?莫不是想把咱们这点家务事闹到党中央国务院去?那里大事还管不过来呢,劝你识点大体顾点大局,省省心吧。父亲扯开风纪扣使劲扇着只在想象中的汗,凉着没有的快,根本没把干妈上的极其严重的纲和线放在眼里,反倒觉得这个跳梁女小丑很可笑。

我躺在床上没吭声,也没劝架,虽然架是因我吵起来的。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来的这些天我看了满眼,我们大房一家泡在黄连里,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倒过着蜜里调油的美日子,再连点小矛盾都不闹,还美得你们上天呀,我替俺那太过善良忠厚的娘,给你们鼓捣点小插曲,叫你们也闹哄闹哄吧。

但我也暗自替父亲难过,乖乖,父亲这是结了次啥婚呀,一点也不美气,不和谐,整个坐在火山桶上,岩浆随时都有喷发的可能。这就是父亲抛下我们前房一千人等苦心追求的幸福生活?哼哼。

父亲跟马冽历时十年的婚姻,以正式离婚的悲剧而告终。

除了母亲,我们这一房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有些无耻的幸灾乐祸,过分的欣喜若狂。想想啊,父亲又恢复单身了,没有家庭羁绊了,意味着原来被关死的复合之门现在又开了缝了,乌拉,这不是天赐福音么?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没半点喜色,连疑似喜色都没有,一副与己无关的过分平静。

我们在煎熬中焦急地等待,等待有一天从天而降的特大喜讯,通知我们片甲不留悉数搬家,举家迁进他给我们铺陈的锦衣玉食的高级窝里,原配王后小灰姑娘中灰王子在老王子的庇护下,从此过上不缺吃穿的好日子--半年后父亲难得地来信了,却是告知,要我作为前房代表去参加他的再次婚礼。

去个大头。什么鬼父哪,无情地扑灭我们改换门庭的希望也就罢了,仗着是大官就结四回婚,也太过了吧。

是三回。我和你干妈中间的那个啥手续都没有,时间也很短,不算数。母亲认真地纠正我。

就是四回。反正我看见过,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过,很亲密地在一起,就算。再说战争年代,没法院,法官也缺,离婚结婚哪那么好办,没手续也很正常。我固执地要抹黑父亲,既然他可以不仁我们就能不义,给他不算少的情史再增添俏丽的点睛一笔,着实不算过分行为。反正已经比正常人多了,再多一次真的没什么。

潜意识里我是不是就想把他塑造成一个为了追求个人幸福,寡情少义不顾妻女的坏父亲?

他结婚是对的呀。他一个男人,又当着那么大的领导,没人照顾他的生活怎么成?这没什么想不开的。你父亲是要面子的人,叫咱们出代表就是要给外人看着好看,咱们该成全他这个面子。母亲的大度远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

为什么不把你接回去,我们一家团聚,让你、我们照顾他?我不服气地反问母亲。母亲不答,嘿嘿乐了。母亲拿手戳着我的额头,你这个犟丫头,就是爱钻牛角尖。

你父亲是火,暴烈,但愿这次娶个脾气乖巧肯低头的。母亲喃喃自语。

我不能违逆母亲,第二次来到了父亲家。这次父亲的家庭结构改变得文化意味更浓了,母亲角色变成了一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阿姨,还捎带来两个继子。这个小"母亲"皮肤白皙,头发同样是短发,却是妥帖的小波浪造型,微胖而不臃肿,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典型的知识分子。父亲面带笑意对我介绍:这是小田。父亲的声音很随意,介绍语很淡,像一杯冷热适度的白开水。可我就是没法喝下去。

小田?父亲可以轻松自如地这样称呼她,我怎么办?叫--妈妈?她只比我大五岁。叫阿姨?她打扮得比我还俏丽时尚,也没阿姨的扮相啊。我吭哧着,喉咙被无形的手掐住一样,叽里咕噜小声哦哦了两声,算是招呼过了。小田倒蛮有知识分子范儿的,对我独特而不尊的哦哦式招呼不在意,很有涵养,笑吟吟地招呼我喝糖茶水,吃点心水果。

当时国家已进入自然灾害造成的困难时期,也就他们那样人家才舍得往茶水里搁糖,放给普通人家,糖和点心一样珍贵,得锁在柜子里,钥匙拴在女主人的裤腰上呢。在那个年代,那些香喷喷的点心和新鲜的水果像美丽的罂粟花一样诱人,吞到肚里香甜的余味足可让胃舒服小半年。我女儿点点迅速伸出了不知害羞的懵懂小手,被我狠心打掉了。小田绝对是个聪慧女子,敏感地嗅出了我的不满,尴尬地解释说,小孩子么,给她吃点吧,还继续引导说,你也吃点吧。我固执地不让女儿拿,自己也更是表现出了过分的不屑一顾和决绝。我想起了远在老家的妈妈、姥姥、四个哥哥、我的另三个孩子,还有大哥家的八张永远也填不满、永远在吃赊饭的嘴--也顺便恨起了父亲。

我像只好斗的母鸡,充满恶意地看看父亲,随时准备垞挲起翅膀飞起挑战。父亲对我的挑衅没一点反应,他正戴着老花镜磕磕巴巴连蒙带猜地看文件。父亲和母亲一样是文盲,这是别扭了他一辈子的事。母亲还好,父亲身为高级干部,骑起了高头大马,坐起了噗噗响的汽车,身边总跟着警卫员马夫司机参谋秘书等一干人马,却总是识不了文,断不了字,宣读不了文件、命令,自己更起草不了文件,每次到上级处开了重要会议回来,要宣讲文件精神,身边总得坐一个和他齐头并进的人帮他代读文件,领导者的威严就打了折扣。试问哪个领导者愿意和另一个只是识字的伪领导者平起平坐啊--好像用坚实的水泥石头砌了一座空心房子,这点要命的缺憾令父亲形象大损,终身气馁。

如今父亲总算能读文件了,还像模像样地提前戴上了老花镜,也是了却了平生一大憾事吧。

父亲总是这样,一生都是这样,抓大放小,注意力总是在打仗、建设国家等类似大事上,对这样闹脾气找别扭的小事毫不在意,搞得我好像故意找事,小题大做了。可我就是不高兴。第一次第二次抛弃也罢了,父亲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我们?弃五子一妻不顾,这些年不管不问,好像我们不存在、不是他的骨血一样?如果可能,我真想剖开他的心看看,真是墨汁染过的吗?

门外进来一个穿着漂亮干净的十七八的姑娘。父亲笑着介绍,这是我小女儿,你妹妹,你们快认识一下。父亲和这个小田刚结婚没多久呀,怎么会蹦出来这么大的女儿了呢?石头缝里的吗?看我惊讶的眼睛都快掉到下颚上,小田聪明地化解我不加掩饰的惊讶,推了我一下表示亲昵:你该知道的,你们父亲喜欢女儿,就抱养了我弟弟的一个孩子。

被小田推过的膀子烫伤一样痛,我的目光如同两粒烧红了的子弹,嗖嗖钻进父亲身体里,绝对能给他烫出两个终身无法弥合的洞--可父亲不给我机会,他连看都不看我,专注、疼爱的目光都在"我妹妹"身上。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一定会把杯子里的水全泼到父亲那张满含笑意、慈祥无比、正疼爱地看着我伪妹妹的脸上去。

家里丢着五个,其中就包括我这个绝版正宗女儿,多年丢着不管,居然抱养人家的孩子做女儿!

可我不敢。在我心目里,父亲永远是那个严厉的、脾气上来就睚眦尽裂的暴烈男人。我要是泼了他水,他把我撕成碎块倒不至于,我敢发誓,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可我还是想见他,要命地想见他,我的父亲,活生生的父亲。我做不到那么决绝。

吃过晚饭,父亲换上了出门的衣服,也和蔼地招呼我:走,咱们一家子今天看大戏去。

我想故意和他闹别扭,说不去。但又不想太惹父亲生气,我看出父亲今天心情很好,很有看戏的心气。父亲很忙,难得看戏放松放松,我换了衣服去了。我连演的戏啥名都没问,我的心思不在这上。

我再也没想到,戏是老戏:《铡美案》。戏演了一整场,我哭了一整场,从戏头哭到戏尾,哭得泪浪滚滚黄河滔滔。一条手帕子被水泡成了浸满汪洋大海的海绵,再也盛不住水了,我就撩起前襟,由前襟义无反顾地担此重任。

回到家,我连洗漱都省略过,就草草躺倒睡了。

我又哭了一晚上,继续把汪洋大海泼洒在床上。我妈妈活脱脱就是现实版的秦香莲啊。那命比黄连苦的秦香莲就是我妈妈啊。我怀疑编戏的认识我妈妈,才写出了这么凄苦的戏。那一晚上我都没睡。

第二天怕父亲和小田看见我的肿眼泡,怪难为情的,我改变了早起的习惯,等他们都走了才起来的。

中午父亲破例回家吃饭了。看着奄奄无力提不起精神的我,父亲无声地笑了,顿了顿,缓缓说,妈妈的,你这个熊脾气,和老子一个样,不愧是老子的种。小田借机迂回地敲打我说,你知道吗,你昨晚一晚上没睡,你父亲也一晚上没睡,不停地翻烙饼。小田是知识分子,话说得迂回曲折,但心疼父亲我听出来了,嫌我不懂事我也听出来了。我的真实感情怎么能为了他乐不思蜀的自私就回避呢?

我还不是一块油盐不进的正宗顽石,浮起了一丝愧意。父亲毕竟五十多的人了,又是高级干部,白天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处理,晚上还没休息好。我正如父亲所说,是个犟种,不会说软话的,我低着头吃饭不说话。我碗里被夹进一只鸡腿。我抬头,父亲温情地看着我:吃了。我的心涌起一股暖意。可看到父亲身边年轻得意的小田,我的暖意旋即泄了,要是把小田换作母亲该多好啊,再四周要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该多好啊。我们原装原配亲亲热热的一家。别提缺烟少火的大哥家了,我们家的饭桌上,就是过节也没有这么丰盛啊,母亲和我的兄弟们可吃不上这么好的饭菜啊。那块鸡腿含在我嘴里五味俱全--承载着父亲愧疚的鸡腿。

第二天白天,父亲和小田都上班去了,姜晟感冒了,没去上学。姜晟也离开了亲生母亲,我和他同成了可怜的天涯沦落人,我心疼他,给他熬姜汤发热驱寒。正上三年级的姜晟爬起身子喝着热乎乎甜滋滋的姜汤,忽然贴心地提醒我,姐姐你不必这么在意,我妈妈还不是和父亲闹不来,离了,父亲非要要我,又娶了这个继母,多了两个弟弟一个姐姐,我现在也没有原来的家了,我还不是在这个复杂的家里生活得好好的。继母人不错,大家客客气气地生活在一起,蛮好的。我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姜晟的表情是诚恳的。十岁的姜晟还闪着幼稚之光的诚恳让我很感动,也很惊讶。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家庭变故让他收获了惊人的成熟和豁达。

姜晟母亲马冽的脾气我见识过,是个百分百的犟种,和父亲两个好的时候还好,一句不和闹起来,家里就地动山摇。姜晟讲,后来实在水火不容,父亲一次大拍桌子道,老子和你离婚,不过了!他母亲也毫不示弱地拍桌子回应:离就离,试看天下谁能敌!马冽威猛地一回头:姜晟姜威你们跟谁?马冽也是和我母亲一样,打仗打出来的,脾气之暴烈比我母亲有过之无不及。放给一个柔和的母亲,起码该说两个孩子我都要,你付点抚养费之类的,她的分离办法却是公平公正式的公决,摆出一副不跟你玩这个里格楞的决绝阵势。姜晟大些跟了父亲,弟弟姜威则跟了母亲,好好的一个家咯嚓一分两半。

姜晟的母亲犟也着实犟出了名堂,后来等儿子大了成家了,她坚持一个人单过,拒绝生活中出现第二个人。等她行动不便时,在儿子的再三坚持下强行给她雇了个保姆,生命的最后几年身边勉强有了人,避免了孤独老人去世多时无人知晓的惨状。这是个孤独的有种的女人。

她是在向父亲昭示,不仅离了你,我离了谁都能生活!

我又有点气馁和羞愧。十岁的同父异母弟弟都这么有见识,我比他大二十多,可我却惭愧地就是想不开。可见环境造就人。姜晟从打生下来就跟父亲一起生活,那时父亲已经是党的高级将领、高级干部,家庭显赫。姜晟虽然和我们一个父亲,他却生下来就是龙种,响当当的高干子弟,和我们这些打小落魄流浪,一天高级日子都没过过的前流浪子女不同,他在那个原装高级家庭里生活了十年,又移栽到了这个不仅有继母、还有异父异母兄弟姐妹,甚至不相干的姐妹的复杂家庭里,他还不是昂着小脸淡定地生活得好好的,一个小小阳光少年,一点看不出遭受了如许挫折。

我行吗?我问自己。答案是不行。我还得和父亲交锋,非要父亲为他一再的不负责任行为给一个说法。

父亲脾气暴,你要小心。姜晟是个人小鬼大的精灵,他好心提醒我。

能吃我?我浑身跃跃欲试的獠牙非扎穿他的嘴,就不信这个邪。

还没等我质问父亲,为前房的颠沛流离讨要一个说法,父亲突然主动和我提起了母亲。

那天是星期天,父亲难得没有工作,小田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和继女出去了,姜晟在他房间里安静地做作业,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到厨房煮了茶,给父亲沏了,父亲招呼我坐下来。我坐在了父亲对面。

那天天气很好,明媚、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父亲看上去慈祥极了,就是一位单纯的父亲,和蔼可亲的长者,没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没出过生入过死,也没抛过妻弃过子。我痴痴地,贪婪地看着父亲,一时忘记了他曾经是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英雄,现在是个大官,还是个说话就要"妈妈的""奶奶的"、动辄就要拍桌子发脾气的暴君。我还又擅自情不自禁地把这难得的良辰美景在幻想中扩大了一番,我幻想着客厅里还有母亲和大哥他们,或者他们只是暂时出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叽叽喳喳毫无顾忌释放着一家人的亲热。

妈妈的,我当年差点把你妈妈给毙了。父亲呷了口滚烫的茶,突然缓缓地开了口。我惊呆了。我来的这段日子,父亲一直没有提起过母亲,母亲明明就在我们之间清晰地存在着,不仅我和父亲,就是小田、姜晟也能感觉到,可父亲就是固执地不提。小田是个聪明人,也绝不会主动提,只是有一天姜晟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时私下里小心地问?句我大母她还好吧。姜晟管我母亲叫大母,管这位知识分子叫三母。他和我不同,对介于我母亲和他母亲之间短暂的那位干脆予以否认,拒绝承认存在。也许从没人和他提起过那一位,所以他不知道还有那一位的存在。我告诉他还好,他点了点头,以后就再没人提起过。我不是不提,是憋着气找时机,找到合适的时机,我不仅仅是提提这么简单。

没想到父亲开口提了,提的方式不动声色,提起母亲来却是石破天惊。

我脸上挂着大大的惊叹号,定定地看着父亲。父亲并不看我,在袅袅升起的热茶气中,脸上浮现出了一股统领者才有的冷峻杀气。父亲用平和的声音描述着残酷--有一次她带着少年排打仗,带的几十个人全部牺牲了,只有她自己活下来了。父亲转动着茶杯,虽然没有声音,我却担心那茶杯在父亲手里有爆裂的危险。

那又怎么样?我的声音里有了几丝怯意。

她不是叛徒吗?父亲依然不看我,看着前方。

母亲怎么对你解释这件事?我不甘心地怯怯追问。

她没什么好说的,她解释什么?手下都牺牲了,只有她自己活了下来。妈妈的。

我心慌得不行。像有什么东西霎时坍塌了,大脑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怎么会有这么一段?战争时我还小,可以说没好好经历过战争,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带的队伍都牺牲了,她活下来了,父亲却怀疑她是--叛徒?难道母亲活下来不对吗,让敌人打死才对吗?

这是不是父亲后来和她分开、一而再、再而三抛弃我们的最终理由?

父亲没回答,目光平视着前方遥远的地方,顾自往下说:你母亲也有英雄的一面。四O年冬,日伪军一个连近百人在一个山沟里围着喝酒烤火取暖,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敌人"出现,枪都松散随意地架在一旁。你母亲执行任务途中看见了,她让通信员赶紧返回通知部队,自己化装成土匪的样子,把敌人十几条枪的枪栓都悄悄卸了下来,自己身上挂满手榴弹,端着双枪冲敌人喊:你们日夜想抓的赤匪头子我丈夫就在山上,马上就耍下来了!现在你们谁敢动我就打死谁,再跟你们同归于尽l敌人被吓住了,还没搞清楚她是男是女,是何方神圣,我就带部队下来了。那时候部队正是艰苦的时候,被敌人坚壁清野扫荡扫的,严重缺乏武器弹药,那次不费一枪一弹弄来十几条枪,还俘虏了敌人一个连,那一仗打得漂亮。

论打仗,一般女的比不上你母亲。你母亲在当交通员时还遇见过敌人的十二人测绘小分队,敌人也发现了她,那次她运气不好,连投了两个手榴弹居然都没响。敌人正要抓个女共,这时她又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双枪,把十二名日伪军都俘虏了。

还没等我发问那你怎么--要不是她功也不小,唉,人哪--父亲用一声长长的叹息阻止了我的提问,深谈继续下去。

还没等我把父亲的爆炸性话题想明白,父亲突然又开口了,这些年你母亲和你们生活得还好吧?

我哽咽了,眼圈也红了,浑身痉挛,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来了一个多月了,从进门的那天起就等着父亲问这句话,可他就是憋着不问。憋得我的心都快长霉了。三十多的人了,也不顾形象了,哭得委屈得像个孩子。

父亲的手隔着桌子伸过来温情地摸了下我的手,旋即迅速缩回去了,似对自己的温情羞涩后悔了一样。父亲是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语气却突然严厉起来:妈妈的,哭什么哭,再苦还有我们打仗时苦吗?你们不就是日子难过些,清贫些,可不都还好好活着呢吗?

我刚要向父亲倾倒一肚子的苦水,被父亲严厉的呵斥吓回去了。我承认,我自认为是个很强梁的人,敢于直面来自外界的一切强权威意,骨子里却还是惧怕父亲。

我的眼泪汹涌得像奔涌的河流。父亲并不看我,也不劝我,只是一口一口平静地喝茶。我明白战争年代父亲为什么值一千大洋赏银了。

等我平静下来了,我开口了。绝好的机会到了眼前,绝不能让白白溜掉,我要为母亲,为我们几个子女争取自己应该得到的。不管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又结了几回婚,成了几次家,不管你如何怀疑我母亲是叛徒,我母亲总还做过你无可替代的原配,我们兄妹五个总还是你的精血。

母亲当年为了我们,脱离了部队,从队伍上下来了,可她当年也没想到,该办个复员、离队手续啥的,就那么简单地回家了。母亲从一个叱咤风云的红军女游击队长变成了三无人员,没收入,没待遇,一个人带着我们几个孩子,还有姥姥,我们靠着开了点荒山,艰难度日。

后来解放了,像母亲这样有辉煌经历的红军女同志好多都成了功臣,享受着很高的待遇,有很好的工作。即使是没工作的,政府也每月给着不菲的生活费,王母娘娘样供养着。就母亲,啥也没有。像一枝光秃秃的老树,说不清是谁栽的,也说不清该归属谁,像片无声无息地飘落着没人注意的落叶,可怜极了。

我们几个子女不服气,让母亲去找政府,找组织,母亲不去。母亲说当年打仗闹革命是自愿的,那时也没想到是图个待遇啥的,现在找政府干啥?凭着自己的双手不是也饿不死吗。

母亲的犟劲儿又表现出来了,无论我们怎么做母亲的工作,母亲就是不去。

我们几个子女都不认头。最不认头的就是我。看看我们这一家子人吧。有着这么一位响当当的父亲,母亲一个当年的女红军游击队长现在一分钱没有,要靠儿女养活:大哥在外地当兵,倒是出去了,大嫂的肚子却过分争气,每年去探亲回来准怀上一胎,现在挨排站着都有六个了,肚子里还揣着老七。这么些嘴年年要向生产队借粮吃;我嫁了个抗美援朝的残废军人,重残得连自己都顾不了,四个孩子都靠我自己养活;其他几个哥哥弟弟也是在土里刨食,家里也都过得东倒西歪少烟没火。

母亲不去我去。

我开始了和政府、民政的接触。我反复跑了多少趟,到处倾诉母亲的遭遇和现状,最后总算搞清了,人家说要手续,就是证明之类的东西。你说你原来是革命者,后来离开了部队,但是有书面的东西吗,怎么证明呢?口说无凭啊。不能你说你当年怎么样就怎么样啊。再说了,当年离队是组织同意的,还是个人行为?要是个人行为,是不是--逃跑啊?受不了严酷的环境,就跑了。当年有这样的情况啊,这也是极有可能的啊。

我和民政的人吵了起来:我妈妈是大英雄,革命者,她连死都不怕,怎么会逃跑呢?她要是懦夫,我们家当年会被反动派封了门吗?我们一家会妻离子散吗?你们血口喷人!

那拿证明来。入党证、退伍证,再找出入党介绍人来。到底是政府的人,涵养还是有的,在我如此恶劣态度刺激下,如此不管不顾地叫嚣下,人家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在坚持要手续。

入党证退伍证母亲都没有,她的党员当年是秘密发展的。我问母亲入党介绍人是谁,母亲说是她当年的老上级特委的老梁。我找到老梁家,老梁早已作古。

我不死心,想找到母亲当年带领过的红军游击队员、让他们出个证明不就成了?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和我母亲一起战斗过的,从那时起到现在,牺牲掉的不少,剩下的不多,不到十个人。我都找了他们。他们听说我的来意,令我始料未及的,态度竟然都暧昧起来,大多承认你母亲当年是硬邦邦的女红军游击队长,会使双枪,打了不少硬仗。但她当年的离队是组织行为还是个人行为,这个我们个人不能判定,要当时的组织才能证明。如果有组织出具的盖大红章的证明,我们就给你签名作证。我倒吸了一口气,当时的游击队有哪门子"组织"啊?他们上哪里找公章啊?怎么会有红头公文啊?这不是让鬼生蛋的事吗?转了一圈怎么又转回来了。

我生气极了,回去在母亲面前狠狠诅咒了她那些所谓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们。生死之交轻如鸿毛,简直连起码的人情昧都没有,明明原来提着脑袋一起出过生入过死,现在居然连证明一下都不肯。

母亲的笑容宽容明媚,镀了明黄的光,不合一点杂质。他们没错,不要怨他们。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在组织里,都只相信组织,只听组织的,没有组织的认可不作数的。

我无语。这不是走入怪圈、迷宫了吗?组织需要具体的人的证明,具体的人却只认组织的认定。

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很痛快地捎话来说,我虽然不知道你母亲当年脱离部队是组织行为还是个人行为,但我可以证明你母亲当年是红军游击队长,会使双枪,是个女英雄,我佩服她。我高兴极了,好在还有一个不是只认"组织"的杠头。说破大天去,证据是人出具的,人是活的,人不能被证据憋死啊。

我忙不迭去找这个少见的好人。

命运弄人。等我找到这个屈指可数的好人时,这个好人恰好得急病刚离世。我只能怏怏地参加了他的葬礼。

我几乎要疯掉。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为了为难我母亲而存在。

不要抱怨那些不肯出证明的人,他们做得没错,只有组织做的结论才是唯一有效的定论。要相信组织,没错。父亲对我连连碰壁的霉运并不觉得乌龙,在这个问题上和母亲的看法出奇地一致。

那你说我们这一大家子现在的生活怎么办?我一针戳破了封埋很久、包裹着脓血的包。

你母亲的问题你们以后哪级政府也别找了,我每月负担她十块。父亲爽脆得回到了当年行侠仗义的好汉。

那我大哥那一大家子呢?十块够母亲过一个月的了,可给母亲十块根本不多。我的焦躁和隐约的不满写在眼里。

你哥家也十块。

还有姥姥。你别忘了,战争年代你受了好几回伤都是俺姥姥照顾的你。敌人来抓你,是俺姥姥和弟弟使劲抱住敌人,让你跑,他们被敌人的枪托揍得浑身稀烂。你的伤是打仗留下的,俺姥姥身上五彩斑斓的溃疡残痕是为了保护你留下的。我穷追猛打毫不留情。父亲一个月有三百块。三百块是个什么概念,相当于今天的千万富翁。普通人挣个十几二十块的,不照样养家糊口吗。

你姥姥二十。这样,以后我每月负担这三个人共四十块。这些钱将就够他们生活了。父亲及时堵上了我还在张着的狮子口。

我的不满暗暗爬满了脸,结出了丑陋的花。父亲也还是不太大方,没有十足地补偿他当年的抛弃行为。五十年代的富豪呀。

家里其实并不多富裕,姜晟私底下偷偷告诉我:你不知道,父亲负担的人不少,当年那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牺牲了的弟兄们,他们的遗属,孩子,他负担的至少有一二十个。

我五香粉和辣椒面吃多了,又酸又辣的眼泪糊得眼睛都看不清了。

我明白了父亲这么高级的干部为什么还在穿打补丁的裤衩,粗布棉裤,开裂胶鞋。父亲的身上有不少伤,单腿上、腰上较重的就有六处。腰上有一处伤当年子弹钻进去很久不愿出来,直往外拱蛆,半年后父亲让部下把他面朝下绑在凳子上,没有麻醉剂,匕首上阵,硬是拿刺刀剜除了腐肉和子弹,又拿盐水煞过,自创了无麻手术并消了毒。当年国民党和日本人,为捉拿父亲出一千赏银不是无缘无故的。他的腰腿不好,怕凉,我来见他两次,他穿的还都是母亲给他做的粗布棉裤。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理解为他要把对母亲的感情残留在身上。我刚开始还埋怨几任继母,以为她们刻薄无情,只知道享受父亲带给她们的荣华富贵,却不知道体贴、照顾父亲,起码给父亲穿得好一些,和他的高级干部身份相匹配。

当年我们一起闹革命,我的那些好兄弟们,他们好多年轻轻的就没了,根本没等到革命胜利,没享受过一天胜利后的快活日子。我他妈的却活了下来,还当了这么大的官......唉唉。父亲一向肃杀的脸泛起了微红,眼圈也红了。父亲身上柔情的部分难得地出现了。

你就为"叛徒"怀疑抛弃了母亲和我们?平静下来,我擦着眼泪继续追问。

不是。我们好歹是夫妻么,你母亲又是原配,我和她还是有感情的。实际上四八年底快解放时我找过你母亲,把她接出来谈过,我要求把你们接走,和你们重新生活在一起。是你母亲拒绝了我。

啊?父亲看着我瞪得牛眼大的眼睛,一点都不惊奇地点点头。是啊,她不同意。她说你已是军区司令员了,高级干部,咱俩都没文化,两个睁眼瞎在一起怎么能更好地为党工作?你应该找个有文化的年轻女性,为你处理文件和一些机密件,带出去参加个应酬也方便些,这样才有利于你更好地为党工作。我为难地问她,那五个孩子怎么办?还有你娘?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们都养大的。

我离开父亲家耍回老家时,父亲不看我,淡淡地说了句,告诉你母亲,没事时可以来我这里住些日子。

我轻轻地唔了声,算是应了。心说想得美,说得轻巧。咋来住啊?你现在又有了第四房女人了,母亲来了你家算啥呀?一妻一妾?俩妻并列?你这大领导心胸宽阔得可出了沿儿呀。

俺和你们父亲过了那些年,一分钱也没捞到花他的。俺在队伍上那时,组织也发给钱,可你父亲每月都替俺领了,转送给了他的马夫。马夫的父亲有病,家里没钱治。直到俺退出革命,俺挣的钱长啥样俺从来没见过。现在倒好了,夫妻一场,总算花到他的钱了。母亲摸着手里的十块钱,满足的笑颜像足了初恋的少女。

听说父亲这些年一直负担着一二十个烈士遗属和子女,母亲的面容变得肃穆起来,敬重起来。母亲珍惜地摸着手里的钱,点着头道,唉,你们父亲这个人哪,一辈子心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当年我好容易把你们找回来,又恢复了家,你父亲知道了,就暗地里把咱家又当成了地下交通站。家里来往的人多起来,有时候一来就是十几个。没那么多吃的呀,你们还都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呢。一次你父亲又带来十几个,家里就剩十几个红薯了,你父亲让我做饭,我说做不了,孩子们还没的吃呢,这几个红薯得留给孩子。你父亲说,妈妈的我不管,你出去借去、弄去、想办法去,我只要你接待好同志们,让同志们吃饱肚子再闹革命。我说,没法再借了,村里好些人家看见我大白天就关门,为了我这五个崽和一个老母,我的老脸只剩薄薄一层皮了。你父亲拍桌子大怒,妈妈的,你是什么红军游击队长?我看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老娘儿们,光知道自己的崽!弟兄们提着脑袋干革命,往肚子里填口东西还不应该吗?你父亲撕扯着我打起来,我打不过他,他把我一直拖到猪圈里,我的头在猪圈棚顶上被划了个二寸长的大口子,血流得像小喷泉,眼睛都给糊得看不见了。你父亲见我血糊拉碴的样子,也吓坏了,撒腿颠了。自那以后再没往家领人,自己也不回来了。

叛徒的事母亲是这样说的:那次是我带的少年排打的仗,少年排都是男的,他们住在起,我一个女的单独住在一户老百姓家里。谁知夜里被敌人包围了,打了埋伏,他们全都牺牲-?

那你为啥不解释,叛徒也不是啥好名声,要在父亲名下背这些年?我恨铁不成钢地质问母亲。

有啥好解释的?几十个人都是我带的啊,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刚十二......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一个晚上都没了,我却莫名地活下来了......我没脸见他们啊。多少次想起,我都对不起他们啊,我恨我自己为啥没死......母亲清亮的泪水打湿了那十块钱,惶惶的样子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没想到,我费心巴力为母亲争取来的这十块钱,母亲并没用来补贴家用,既没补贴负担最重的大哥家,也没补贴和她一起生活的我一家。手里有了钱,母亲开始经常出去,更多的是往乡下跑,中晚饭甚至都不回来吃。母亲来往的都是当年和她闹革命的那些女红军战士的后代,这些人的亲人牺牲得早,他们大多生活不好,母亲的钱大多补贴了他们。今天买了地瓜到这家烀了吃,明天买了玉米芋头到那家煮了吃。边吃着,母亲边和他们聊他们母亲、姐姐当年打仗的那些事。

我的不满和抱怨在黑暗中滋滋增长。和父亲生活不到一起,倒是和父亲一样的人,自家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呢,温饱还没解决呢,怎么老想着别人呢?可每当母亲这样跑了一天、几天回来,她的精神气色都很好,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都认了。毕竟,那钱是父亲补贴母亲的,母亲爱给谁用,用在哪里,那是她的自由,子女无权干涉。

父亲来信了,破天荒地叫母亲去他那里。

自打父亲和母亲分开,母亲再没和父亲见过面,只是雷打不动地每年给他做两条棉裤,或我带去,或寄去。我第二次去参加父亲和四房的婚礼回来,把父亲让母亲没事去住住的话说了。母亲轻轻笑了,咝啦着缝棉裤的针,头也没抬说,这辈子俺是哪儿都不想去喽,俺就守着你们五个过日子,就知足喽。

谁知,父亲这次来信郑重地叫母亲去。原因是父亲当年是威震四方的大英雄,组织准备给父亲出传记,有一个知名作家住在父亲家里贴身采访。可父亲战争年代把身体搞坏了,让伤痛折磨的,记忆力这两年也大不如前,战争年代的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他知道母亲记忆力惊人,想叫母亲过去,帮着他一起回忆战争年代的一些事。

不去。光没沾着他一毛钱的,给他添彩倒找上门了。我替母亲愤愤不平。

这次俺可要违背诺言了,写书是传后世的大事,不光是你父亲的大事,也是组织上的大事,组织上又需要俺了,俺不糊涂,得去。母亲的决定作得很快,也很坚决。

你就是这么--要不是强忍着,那个"贱"字几乎就从嘴里蹦出来了。你一个正宗原配成啥了?不会端着不会架着,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母亲似乎根本没想顾忌我们的不满和牢骚,带着又给父亲赶制出来的两条棉裤,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了。还一住就是大半年。

后来还是从继弟姜晟口里知道了母亲在父亲那个家里大半年的生活情形。母亲在那儿毫无心理障碍地住了下来,白天父亲和小田上班去了,母亲就和作家一起,回忆父亲和她的革命生涯,大多时候是回忆父亲的。

正如父亲所说,母亲别看不识字,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她二十岁时嫁给父亲,那时正是父亲游击生涯的开始。某年某月,父亲打扮成走街的,走街串巷卖苍蝇壶,其实是在搜集情报。见作家瞪着吃惊不解的眼神,母亲就给他详细解释苍蝇壶是个啥东西。某年某月,部队上缺乏武器,父亲带着十几个人和几条破枪,父亲手里的还是个充数的哑的,愣是缴获了敌人好几十条好枪,俘虏了几十个人。某年某月,父亲参加了某次著名战斗,那次战斗打得如何惨烈,父亲身上的哪处伤就是那次战斗中留下的纪念。母亲回忆得很详细,作家惊讶于母亲的记忆力,等父亲回来,掀起衣服对照母亲的描述看父亲的身体,疤痕的位置果然一点都不差。作家惊奇地叫母亲过来看,母亲只是一笑,并不过来验证分明。母亲一点都不糊涂,她们早已不是夫妻了,这个男人的身体也早已不属于她了,她犯不上当着他小妻子的面,对他的身体指指点点。

自打母亲到了父亲家,父亲家里的炊事员闲起来了,晚上和周末的饭菜母亲都包了。那是南方,母亲愣是转遍了大半个城市买来了鏊子,流淌大汗给一家子摊薄薄的小米煎饼,然后卷上山东的鸡腿大葱,再蘸上自己腌晒的大酱:蒸垫荷叶的山东大包子;做虾酱鸡蛋灌窝头;宽汤面条......久违的地道家乡美食吃得父亲大呼过瘾,拍着泛起亮色的肚皮说,老了老了倒添膘了。母亲在一旁满足地看着父亲吃,看着一家子吃,也间或小心地观察小田的表情。

小田是个真有知识的文化人,她一点都没被母亲喧宾夺主的主妇表现激怒,看着父亲吃得这么满意、适口,她感激地拉着母亲的手说,大姐,你就住在家里别走了,咱们一家子,亲亲热热地在一起过着多好。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母亲是个善良之辈,她从来没起过要夺走父亲的身还是心、抑或一起夺走的龌龊念头,她想的是父亲是国家的功臣,她有责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把他保障好、伺候好。

父亲的传记素材搜集得差不多了,母亲在父亲那里住了大半年打道回府,人精神多了,面色红润,连走路都比以往有力得多。我私下里打趣她:还是跟俺爸在一起生活好吧?

鬼妮子,瞎说什么?母亲打了我一下:俺是去替组织工作的,至于男女私情,俺多少年都没想过了。母亲珍惜地摩挲着手里的照片。照片是母亲临走时父亲提议照的。照片上的人有父亲、小田、青葱年少的姜晟、小田带过来的两个儿子,父亲和小田收养的养女,中间是一脸知足的母亲。这张相片人站的位置很有意思,父亲没和小田坐在第一排,也没和母亲坐在第一排,而是和小田站在了第二排。母亲坐在前排中间,左边是姜晟,右边是养女。

你爸倒是胖了。我们看照片时,母亲的眼珠子一直粘在父亲身上。母亲长出的气似乎含有满满的知足。

母亲不在的那段日子,大嫂去了趟大哥的部队探亲,回来又怀上了。还没完了,家里已经有七男一女八个了,还一个劲儿地怀,做人做得不耐烦了,学习母猪咋的?我自作主张,领着不嫌寒碜的大嫂硬去做了人流,又顺便结扎了。生,生,大哥,叫你们永世不得再生。

大哥听说了,坐了火车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还没等他开口责问,我先批评他:亏你还是个军人,看看咱家俺爸俺妈,有你这样丢人的儿子?都挨溜生八个了,凭你那点收入根本养不活,年年吃国家的借粮,脸上光彩是咋的?还生?还生!

妹子你知道个啥啊?你坏了俺的八子梦啊。俺在上海找个算卦可灵的孙半仙,报了爸和俺的生辰八字,人说咱爸是枭雄蛟龙,命硬。说我还克爸,我四十时咱爸必死。俺当时就蒙了,问咋破解。半仙说唯一的破解法就是我生八子。所以俺每年都叫你大嫂到俺部队去啊,就为了赶在俺四十之前生够八子啊。现在倒是生了八个了,可七男一女,就差这一子了。你,唉--大哥拍着大腿,哀天怨地的样子似天塌了一般。

我也蒙了。咋还有这一出?

定下神来,我摇摇手说,那是迷信,甭信那个。一个共产党员还信那个?

大哥睁着懵懂的眼睛说,你说咱爸不是蛟龙枭雄?

我也惶惑了,喃喃地说,迷信,有那么灵吗?

一九六六年的灾难来临时,我们的反应是迟钝的。就是父亲首当其冲地受到了攻击,我们得知时也晚了很多。

他这么早被拉出来斩首示众也是有原因的,是他担任高级领导多年积累的矛盾总爆发。依着父亲的直肠子性子,遭遇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父亲转业后,先任民政厅的副厅长,不久厅长因病离职休养,父亲就以副职身份主持工作。在中国的政坛上,这样的格局是很微妙的,试想正职只是暂时离职,并不是永远不回来了,而副职也只是个代传圣旨的角儿,只是暂时过过一把手的瘾。这时副职该怎样做呢?一个灵活的副职,该事事请示正职,表示自己只是帘子前面的那个木偶,只是"代"帘子后面的那个行使权力,还会主动要求帘子后面的那个拉绳摆布。或者至多小事自作主张,大事还要中规中矩请示帘子后面那个真正的实权派,表示自己并没有僭越的野心。

父亲完全不习惯在这些微妙的人事关系上动脑筋,走钢丝,父亲的一生都是为战争而生的,他所有的辉煌也都是在战争年代铸就的。他的辉煌人生随着战争的结束早就定格了,结束了。

现在和平了,他就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完成工作的工作狂,只考虑怎样把工作做好,对得起党和人民。他作为一个代正副职把厅里工作抓得风生水起,得到了省里、中央领导的多次表扬和肯定。

处在这样的背景下,父亲的工作成绩越突出,越陷自己于不利,父亲就这样种下了人事关系的祸根。那时正值困难时期,街上逃难的要饭的越来越多,马路边、百货店门口、旅店屋檐下,就连食堂门板开得快点都要砸死几个蚍蜉,饥饿的人像攒成一团团的贫贱虱子虮子一样密密麻麻让人心麻。父亲的心里堵了一团羊毛一样难受:妈妈的,老子们当年豁出命去打天下就是为了让天下的受苦人都吃上饱饭,打下天下这么些年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穷人流离失所吃不上饭?-生刚强的父亲流下了痛苦同情的眼泪。他自作主张开始发放救济,开仓赈灾。最要命的是他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不需要通报谁,协调谁,告知谁,甚至连个党委会都没开。

单位里的其他几个副职也不高兴了,你只是"代"正么,不是真正的"正"么,非把事情做得这么满这么突出这么不留余地做什么?完全可以召开个党委会议议么,突出集体集中原则么,非得突出你个人干什么?同是副职,红利都让你得了,我们还谈个尿的工作成绩啊?这是在地方啊,还耍你部队司令员那一套武断作风怎么成啊?

事情传到了正职耳里,正在休养的正职也不高兴了:这是在搞功高震主啊,你现在的表现倒满风光的,是不是借此手段不打算让我回来工作了呢?等我回来后往哪里摆呢?工作还怎么开展呢?你要这样费尽心机地排挤我,那心肠也未免太歹毒了。

父亲不管这些,他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透明人,漫不说这些弯弯绕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就是知道了这些七七八八的传言,他也不当回事地一笑了之:当时老子转业时组织还安排我到一个单位做一把手呢,是我自己考虑文化偏低、身体又受伤太多,恐怕不能胜任,主动选择做副职的么。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普天下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耍成天起来光动这些歪脑筋,干脆什么工作都别开展了。

所以风暴来临的时候,父亲一点准备都没有,甚至自己已经危险地置于风暴的漩涡中心了,他还一点都没察觉到。

运动开始紧锣密鼓地被引向深入,父亲也很快被牵扯进来:他看不惯被打倒的老干部越来越多,发了一些不满的牢骚。他认为老干部都是和他一样的一群无比纯洁的老家伙,和他一样对党和国家无比忠诚,把心都掏给"组织"还觉得不够,现在怎么倒要把他们都打倒了呢?他想不通。他不知道,有关方面早就在准备把他揪出来了,早就在不动声色地搜集他的材料,他的档案被翻过来覆过去翻了多少遍了。只不过他历史上没被捕过,揪不了叛徒;没脱党过,打不成反革命,也没脱离过组织和军队,不能被判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对方恼火得很。现在他自己倒跳出来了,居然看不惯被打倒的老干部太多,这不是送上门来了么?

那些先前心安理得地吃过他无私奉献的后臀尖猪肋排腔骨椎骨的副职们也瞅准时机,处心积虑地开始攻击他了。他们提供了他武断军阀作风的一些证据,越俎代庖就不说了,包括不开会就自己决定放赈救灾,还据此推理他骨子里其实就是个土匪头子,这些年是潜藏在革命队伍里的,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土匪头子真实本性的发作。

开始,父亲不当回事,他哂笑说,妈妈的,奇了怪了,战争年代国民党日寇说老子是赤匪头子,到处搜寻要抓我,现在老子替共产党打了天下,怎么倒又变成了土匪头子?没人听他申辩。他说的这些话都变成了套在他头上的绞索,一天天在绞紧。直到有一天,他被告知要到省公安厅去参加一个会议,谁知是诓骗,去了就被抓了起来。

父亲的不对劲,我们这边起先并不知道,我们嗅到的蛛丝马迹是,一直准时准点寄来的姥姥、母亲和大哥一家的三份月例突然停供了。事先也没个信儿。我不满地埋怨父亲:什么时候断不好,偏选这个乱时候,成天这个派那个派的,家里也快接不上趟了。老叙粮油公司副书记干得好好的,一天突然说他的特残革命经历是伪装的,经不起推敲的,应该当门卫去。工资从四卜降到了五块,说是基本生活费,要再表现不好,连这点基本也没了。比飞机坠机还快。气得老叙这个老实疙瘩都大骂,老子抗美援朝回来的,打仗怎么伪装去?降职就降吧,老子也不稀罕那个官位,问题是家里老的小的一大家子,凭啥说减钱就减?父亲他老人家倒好,专挑这个茬口断供。

别瞎说,你父亲不是那没良心的人。母亲沉思了很久道。

哼。我拖着过于长的哼,在肚子里来个大大地不认同。他的没良心可是有前科的,你不过是碍着面子不认可罢了。

你父亲--八成是出事了。这个推断,母亲显然想了很久。

我的心像被斗鸡猛地刨了一爪子,难受极了。现在我认识到了,相比母亲,我老是这么不可救药的小家子气。这么大的"可能"我怎么压根儿没想到?

四房怎么也没来信告诉一下?我还不甘心接受这么坏的结果。

这么乱,他们也是不想连累我们吧。母亲呆呆地望着窗外萧疏的落叶,叹气轻得屏住呼吸才能仔细听到。

越乱越添乱,家里忽然来了一个人。严实地包裹着头,等她难为情地摘了头巾,端详了半天,我才从那个光洁的大脑门认出了她是谁。乔秘书完全失去了当年娇俏的风采,被剃了阴阳头的失魂落魄样子,看上去倒别有一番风味,不知道父亲看到现在的她会不会被迷倒。

我当年的直觉没错,乔秘书就是国民党的一个小姨太。淮海战役中,国民党秋风扫落叶一样不扛打,她的国民党大官丈夫顾不上管她了,只带着大老婆逃命,她失散在混乱的人群中。后来看解放军打来了。女兵的服装还蛮俏丽的,她把自己装扮成女学生,成功地成为解放军里的乔秘书。

她是和父亲有一段。要不是组织上审查出了她落网的国民党姨太太这段被隐瞒的历史,父亲正经八百的二房她早就做得好好的。

当年父亲虽然和她结不了婚了,但父亲阻止了审查她的有关同志把她那一段不宜示人的历史公之于众。父亲的善意保护,让她过了这些年安稳日子。

现在她那段国民党姨太的晦暗历史又被抖搂出来了,大白于天下,自然没好果子吃。

胸前挂串破鞋,白天斗晚上斗,她受不了侮辱,想起了我们。

真会选时机啊。这个时候来投奔我们,带着一身的污浊。不知道我们一家子也复杂着呢,难熬着呢:大英雄变成了隐藏的土匪头子,女红军游击队长变成了叛徒,就连我丈夫那个特残都被说成了装残,骗取革命的同情,哪还承受得住再添加进来一位正宗的国民党姨太太啊?

让她留下来吧。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女的,总得有个落脚地吧。母亲似乎没考虑这主的祸害有多大,后遗症有多深,反正做了。

好歹跟过你父亲一场,也算咱这个大家庭里的一个不是?母亲私下里跟我解释。

父亲的死出乎我们意料地快,从被诳进去到去世只一个月。

这个更坏的消息四房那边倒是及时拍了电报来。公安方面通知家里去认领遗体。姜晟友善地通知我们这些至亲骨血去见最后一面。

也他妈的太快了。虽说是乱世,可毕竟一条那么大的人命,不是路边的一个无主盲流。我们都惊诧,悲痛得一团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四母到底是知识分子,经不了这么大的事,父亲一被抓进去,她就连惊带吓病倒在了床上。等得到了父亲的死讯,更是吓得昏死了过去,连床都起不了。

家里主事的就是姜晟了。十七岁的姜晟在乱世中接受洗礼,迅速成长,开始着手处理这么大的事。

我去。这是我唯一一次主动要求去父亲那里,却是去为他收尸。母亲无声地流着泪,泪水把她不再年轻的眼睛泡得虚浮肿胀,得了浮肿症一样。我默默地等着母亲作决定,她自己去还是不去。

我就不去了。你父亲那个样子--清清的泪水顺着母亲多褶的面容滚滚落着。母亲的嘴无语地瘪着、哆嗦着,看着特别让人心痛。

不去也好。我想象不出来母亲面对父亲尸身时会是什么样子。

我和十七岁的姜晟一起站在父亲的遗体前。父亲穿的是中式黑上衣,脖子被严严实实地捂起来,下身是穿了一辈子的母亲给他缝制的棉裤。父亲面容严峻,眼睛怒睁着,到死都保持着怒视无湍夺去他生命的人的锋利。

看着父亲虚肿不堪的身体,我强忍悲痛,愤怒地问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一旁专案组的人木着脸告诉说,他是自缢,自绝于党和人民。说话的人左眉峰有一颗花生大的肉瘤,说话时眉毛还爱一挑一挑的,每当他一挑时肉花生就跟着一颤。

自缢?用啥自缢的?

自己搓的草绳子。

你们瞎鬼,栽赃!我父亲这样的人会自缢?当年敌人一千大洋都买不来他人头的人会自缢?看着穷人没饭吃会掉眼泪的人会自缢?养了猪给别人吃肉,自己吃头蹄下水的人会自缢?你们关他一个月时间也不短了,该知道他的右手战争年代负过重伤,根本干不了灵巧的活。我拿起父亲已经变得苍白僵硬的手,你们过来摸摸,这样的手能搓草绳子吗?

抬起父亲手的一刹那我发现了问题,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五彩斑斓。我回头怒斥肉花生:你们对他使了什么手段,把他打成这样!

肉花生没想到早都穿戴严实了,居然还会露馅,也慌了,支吾道,没打呀,是尸斑吧。

瞎鬼!他去世刚一天多,哪到出尸斑的时候?这些魔鬼哪里知道我荣军学校出来的,伺候多了各种伤者,见多了各种创伤,父亲胳膊上的青紫伤明明是打出来的。

你父亲是反革命土匪头子,你们就是反革命子女,叫你们来是组织对你们关心,念你们骨肉一场,让你们见最后一面,不是让你们来翻案的!肉花生们被质问得难以招架,面色严厉起来,眉峰里的肉花生也跳得更欢了。

我环顾左右,你们把他关在这里,干净得连个草棍儿都找不到,他哪来的草搓绳子啊,你们派飞机给他空运来的吗?

请你注意,这里是专政机关,你再这样放肆小心后果!专案组的其他几个人也终于忍不住我对他们的咆哮了,大声喝斥我,大有我再不老实,再挑三找四,就对我怎么样的意思。

我不怕,父亲都这样了我还怕你们狐假虎威?我俯下身子,趴到父亲胸前,我要解开领子,看看他的自缢痕迹。哪怕是塑料绳子勒的,总得有痕迹吧,父亲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走了。前面没看见什么,我却发现了父亲脖子后面深深的铁丝勒痕。

自缢的人怎么会脖子前面没伤,伤到脖子后面?你们给他坠了什么东西?

我转身质问。

你父亲不接收群众批斗,一直不肯低头,我们只得采取手段,帮助他低头。你别忘了,你们父亲现在是一个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大土匪头子,我们告诉你们来看他最后一眼,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你们对这样人的遗体弄三弄四是不行的。肉花生粗暴地拉扯我。

他没错,当然不该低头,他一辈子没给任何人低过头,为什么要给你们低?我不管不顾地还要扑上去,弟弟姜晟拉住了我,低声劝慰,姐姐,没用的,人都没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接受了这一连串打击的洗礼,十七岁的弟弟迅速成熟成了能掌事的男人。

专案组的人严肃地告诉我们,组织的决定是父亲已经是个反革命,不适宜进革命公墓、烈士陵园,上级决定父亲的遗体安放在第一墓园里。

我呆呆地听着。看见不知什么人拿着相机咔咔照着,我喊住他,让他给我和姜晟同父亲的遗体照张相。那人呆了,吃惊地看着我,思忖着这样疯狂的念头从何而生,他从来没照过这样的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好。

跟死人照--肉花生踌躇着。闭嘴,那是我父亲!正如他永远不会低头一样,他也永远不会死!我大声呵斥他。照相的人乖乖照了。这是我和父亲最后的相见了,今后再想见父亲,也只能看看这个了,虽然看起来会很心酸、很心痛。

我和姜晟代表父亲的所有亲人,看着父亲被草草安放进了墓地。生逢这样的乱世,面对这样的暴行,一个十七岁少年和一个无权无势的中年妇女又能怎样?我们默默地冲父亲的遗体鞠了躬,还被肉花生们喝斥为资产阶级行为。

入土为安吧。我和姜晟拥抱着互相安慰。能顺利入土,父亲的结局还算不错了,我知道好多被整死的,家里人连尸体还没看到呢。有的被通知领了骨灰回来,捧着骨灰都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亲人的。相比较,父亲的生命虽然结束得过快、过猛,但结局也算好的了。参加完父亲的葬礼,我蜷缩在返乡的火车上,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悲伤地想。

谁知,父亲入土了也不能安。一个月后守墓人通知姜晟,父亲的尸体被另一派造反派挖了出来,浇上汽油要焚尸了,说父亲这样的大土匪根本不配公然入土安葬,就应该被掘坟扬尸。十七岁的姜晟失魂落魄地跑了去,把父亲的骨殖捡了收回家来,把父亲最大限度地完好保存下来。生在这样的乱世,叫他一个少年又能怎样呢?

消息传到我们这边,大哥看着自己眼前排成一溜的七个儿子,双泪长流埋怨我道,你啊你啊,要不是你,我的八子梦就圆了,父亲的咒就解了......父亲含冤去世的这一年,大哥刚好四十。是不是嫂子再生了那一胎,父亲的命就真保住了?我到现在也说不准。我流着泪,看着母亲捧着又给父亲做好的两条新棉裤,棉裤上摆着母亲解放后和父亲的唯一合影。

谁也不知道母亲是为了啥,明明父亲已经去世了,还不折不挠地为父亲继续做着棉裤。保持着一年两条的匀称速度。几年过去了,棉裤很快摞了起来,堆叠得柜子里都放不下了。

父亲过世了十多年后,被隆重地平了反,昭了雪。在省里给开过盛大庄严的追悼会后,姜晟捧着父亲的骨灰千里迢迢送了回来。父亲落叶归根,终于回到了我们这一房。

他的骨灰被放在革命烈士公墓的灵堂里,和他一起长眠的,是他生前一起战斗过、早早牺牲了的那些兄弟们,他们一共有二百多个,都披戴着军功章,满脸英武气,安详地躺在小匣子里,密密地一个紧挨一个。他们的灵前,大多被敬了卷烟和烈酒,据说这是他们这帮兄弟们生前打仗时最喜欢的东西。看着他们紧密一团的样子,好似他们生前在紧张残酷的战斗间隙里,你敬了我一支烟,我喂了你一口酒,虽然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不能再在一起喝着、抽着、说着、笑着,但起码这一刻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每年的清明,我都要端出父亲的骨灰盒,擦拭擦拭,再换条干净新鲜的棉裤放回去。代母亲,代我们这一门,还有那几门祭奠父亲。父亲如今安宁地躺在小盒子里,一切的争吵抢夺都失去了意义。

一晃,父亲故去已经四十多年了。这些年,大哥二哥下了海,折腾得有钱了,他们张罗着要给父亲修豪华的墓,把父亲隆重地下葬。他们说,中国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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