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又十几年过去了。民国二十八年的一天,顾长青正在一户人家吹《大出殡》,忽然被一个中年胖子扯了扯衣袖:“顾老板,请停一下,借一步说话。”顾长青不知就里,这个人说:“门外有位我的朋友,家里有事要请响器,一百大洋一场,请你现在就过去。”顾长青朝胖子点点头,说:“麻烦你再等一会儿,我们吹鼓行不欺鬼神,《大出殡》没有只吹一半的道理。”胖子耐着性子听完了《大出殡》,忙拉着顾长青出来,外面站着一个矮瘦的男人,穿长衫,戴着眼镜,像个教书先生。胖子冲瘦子一弯腰,指着顾长青说:“就是他,顾老板。”瘦子说:“顾老板,辛苦。”他说话有些生硬,好像浙闽一带的口音。顾长青抱拳回礼,胖子指着边上的马车说:“顾老板,上车走吧。”
马车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来到了县城边的一栋两层小楼。顾长青和胖瘦二人下了车,问:“红事白事?在哪儿摆案子啊?”胖子领他进了屋,让了座,瘦子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木盒子,胖子就开始摇木盒旁边的手柄,摇了一刻钟后,瘦子摆手让胖子停了下来。顾长青又想问,瘦子说:“顾老板,你的,大笛子吹得好。我的,想把你的笛子录下来,这样,全世界都能听到你的声音。这个,是留声机的干活。”顾长青心里一沉:“你是日本人吧?”旁边的胖子说:“没礼貌,应该叫太君!”瘦子很大度地摆摆手:“顾老板,吹你最好的那个。”顾长青点点头,从背后的布袋里拿出唢呐,放进嘴里,开始吹了起来:“咕,嘟嘟,咕嘟,嘟嘟,咕嘟嘟……”胖子越听越不对:“顾老板,不对啊,你这喇叭坏了吧,声调怎么这么低啊?”顾长青说:“这支曲子叫《炖豆腐》,豆腐是我们中国人最爱吃的一道菜,把豆腐放进——”瘦子一挥手打断顾长青:“《炖豆腐》,我的不听。我要听那个……‘一百只鸟见孔雀’!”胖子小声对顾长青说:“就是《百鸟朝凤》!”顾长青瞪了胖子一眼,说:“他受不起。”胖子把顾长青拉到一边,低声劝了他几句,顾长青摇了摇头。胖子脸一板,用左手掌做个刀的样子,向下一挥。顾长青还是摇了摇头。瘦子等不及了,冲着顾长青吼道:“顾老板,你的,敬酒的不吃,吃罚酒!”这时,从外面走廊下走进来两个穿制服的日本兵,把顾长青带了下去。
过了几天,一个五十多岁、身穿茧绸长袍的男人来到小楼,求见胖子,希望能见顾长青一面,随即从袖子里摸出一根大拇指粗的金条。胖子收下后,说:“你快点啊,这儿都是日本人,时候长了你也走不了。”这人跟着胖子走进小屋,看到了蜷缩在屋角的顾长青,脸上有几处伤,但没有血。顾长青吃力地睁开眼,看着来人。绸袍男人蹲下身子,说:“顾老板,在下赵德胜。”顾长青点点头,没说话。赵德胜又拿出一根金条给了胖子,胖子出去了。顾长青说:“赵老板,你是来劝我的?”赵德胜摇摇头:“顾老板,我是来捞你出去的。”顾长青摇摇头说:“没用的,日本人不会让我活着走出去的。”赵德胜说:“顾老板,你我虽然从没有交往过,但当年御评金喇叭时,你的那一曲《凤还巢》,让我听得如痴如醉。而我自己由于学艺不精,没进入五十名之内就被刷了下来。我刚到光武镇的时候,为了抬高自己的名声,谎称自己是御赐金喇叭,这已经是一个大错;而后来你也来了,我怕你会戳穿我,就先行散布谣言,说你不是金喇叭而是银喇叭,更是错上加错。但你从没有对这事解释过一句,老话说:艺高德行广。我跟你相比,就好像萤火虫比日月啊!”顾长青摆摆手,止住了赵德胜:“赵老板,这些都过去了,不说了。你今天能来看我,我死了也能闭眼了。”他咳嗽了两声,歇了口气,继续说:“不瞒你说,我听说你在树林里练《百鸟朝凤》,我循着声音去听了几次,觉着高亢有余,婉转不足,有的地方接衬不上。而且,好像还有杀伐之音。我肯定是不能活着走出去了,现在我把这支曲谱念给你,你记着吧。”赵德胜连忙摇着手说:“你别说,我也不要听。你把曲谱留着,回头传给后人,把咱们吹鼓行发扬广大。你是御赐金喇叭,当年全国就十个,现在活着的顶多还有三四个。你没了,是咱们国家的损失;而我,只是个吹唢呐的匠人。我今天来,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弄出去。”这时,胖子进来说:“好了好了,都两刻钟了,再长了我担当不起。”赵德胜一急,大声说:“日本太君不就是想听《百鸟朝凤》吗,我吹。您没听说过我是御赐金喇叭吗,保管比他姓顾的吹得还好!”胖子一听,两眼一亮,忙跑到楼上喊了日本瘦子下来,瘦子不相信地看了看赵德胜:“你,会吹《百鸟朝凤》?”赵德胜从腰里拔出唢呐来,放进嘴里,深吸了一口气,鼓圆了腮帮,随着他手指的跳动,几声清脆的黄鹂叫声从唢呐里传了出来。瘦子高兴地说:“要西,要西!”赵德胜弯着腰说:“太君,您放了我这个亲戚,我现在就给您吹完整的《百鸟朝凤》!”瘦子朝胖子挥挥手,胖子就把顾长青带了出来。赵德胜跟着顾长青走到门口,低声说:“我一家人昨天已经去了江南。我把儿子改名为肖走连,如果你这辈子还能看到他,告诉他,爹爹是为什么死的。”说完话后,赵德胜看着顾长青走出了大门,自己转身向屋里走,边走边用唢呐吹几下不连续也不成调的怪腔。这几下声音,只有顾长青能听出来意思:我不会丢中国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