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张皇后和张菊花隐匿在黄家豆腐坊,虽说和黄春生朝夕相处,但两人却恪守礼节。早上隔帘照上一面之后,黄春生便默然离去,挑担自去卖豆腐。张皇后则亲自下厨,和张菊花一起操持餐饭,一股久违了的家的温馨感觉在她心中泛起。
这天傍晚,黄春生出门卖豆腐尚未回来,黄家豆腐坊忽然来了一个张府小厮,见四周无人,便翻了墙头直奔后房,在帘下叩了一个头,悄声道:“禀娘娘,太夫人病重两天了,如今危在旦夕,想见娘娘一面!”
张皇后听了,哪敢怠慢,急忙同张菊花一起随那小厮赶回张府。不料刚至张府门口,就见张府门额上白色的丧蟠高高挂起,张皇后心中不由一格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府内,又见府内奴仆、丫环们尽皆一身雪白的孝衣孝帽,垂手跪在甬道两旁。难道母亲已经去世了?张皇后心头掠过一阵不祥。待来到堂上,却见府堂正中摆放着一口硕大的黑漆棺材,棺材大敞着口,分明是口空棺,而在空棺上方,高悬着一道明黄圣旨,细一看,正是国破当日崇祯赐自己一死的那道诏书!张皇后不由“噔噔噔”连退几步。这时,张国纪老两口一前一后从内侧门里踱了出来,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们俩竟然也是一身雪白的孝衣!
“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张皇后急急地道。张老夫人低头不语,只一个劲抽泣。张国纪于咳一声,关上大堂门,掏出一个拳头大的白玉瓶,哑着嗓子,吞吞吐吐地道:“明……明说了吧,我……我们思来想去,觉得你还是遵了崇祯皇上圣旨的好。这白玉瓶盛的是鸩毒酒,你……你用它为国尽了节吧。明天,周边各府县官吏都要来吊丧呢……”说着,扭过脸去。
啊,原来、原来张府上下竟是为自己发活丧,这是在逼自己去死啊!似一个炸雷在头顶轰响,张皇后眼前一黑,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幸亏被张菊花一把扶住。张老夫人走上前,拿出一套凤冠霞帔,颤声道:“莲儿,休……休怪爹娘心狠,自打你进了皇宫,就…一就不再是张家的人了。这套凤冠霞帔,是当年你刚被立为皇后时,天启皇上赐给张家的。你穿戴了,仍是大明的皇后。昨日大清皇帝下了圣旨……”
“什么大清皇帝的圣旨,就是大明皇帝的圣旨我们也不会听的!想当初你们贪图富贵将秋莲姐推入火坑,如今你们出尔反尔,分明又是……”心直口快的张菊花忍无可忍,脱口骂道。张国纪脸孔涨得通红,急忙打断她的话,大喝道:“住口,你这奴婢!上回就是你害得皇娘娘殉国不成,如今又来信口雌黄,简直是大逆不道!”
“哼,既然如此,恕俺不敬了。俺张菊花自幼父母双亡,从来没得到过父疼母爱,总以为天下父母对子女都是一片无尽爱心,可今天俺张菊花才知道世上还有假仁假义逼死亲女的狠父恶母呢!秋莲姐,俺还是那句话:咱们偏不死,要好好活着!”张菊花扯起张皇后,拉开了大堂门栓就要走。张国纪连忙挡住门,随即又拉着张老夫人,面对张皇后跪倒在地,“咚”地叩了个头道:“娘娘,休听这奴婢胡言乱语。生死事小,忠节事大,你今日成仁成义,我…-··我张姓祠堂千秋万代供奉你的灵牌!”
张皇后闭上了眼睛,泪水顺颊而下,流进嘴里,好苦好涩——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她对爹娘此举凉透了心,心中残存的亲情荡然无存!好半晌,张皇后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变得清澈而冷峻,直盯得张国纪老两口心虚地低下了头。张皇后沉声道:“菊花妹子,休再说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命子亡,子不得不亡。今天父母有命,我岂敢不再遵从?这杯酒,我喝!”
一时间大堂内静得掉根针能听得见响。张菊花突然嘴唇一咬道:“秋莲姐,在宫中我为你梳了二十年头,今日你我姐妹长别离,你……你能不能给我梳一回头?”张皇后心里一酸,点了点头:“好妹子,我一直想给你梳头,可你总不让。来吧,也让我这个当姐的最后为你做点事。”
张菊花拔下头上的金钗,放在鼓凳上,来到窗前的镜台前,从容地让张皇后为她梳头。
不一时,梳好了头,张菊花对镜笑道:“秋莲姐,都说你我长得极像,你忘了那回在宫中,我穿戴了你的凤冠霞帔,不少太监宫女都把我当作了你呢,可把咱俩乐坏了!秋莲姐,你把金钗拿来,我要簪上头发了!”没想到待张皇后一转身,张菊花却冷不防抓起那个白玉瓶,拔下瓶塞,将瓶中鸩酒一饮而尽!待张皇后明白过来,上前抢夺,已是不及!
“菊花妹子,你……你这是何苦?”张皇后一把抱住张菊花,气哽声噎。张国纪老两口更是面面相觑,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张菊花惨然一笑,将白玉瓶摔了个粉碎:“秋莲姐,若不是二十年前你出手相救,只怕我的骨头都朽了。今天,就让我替你去尽忠殉节!秋莲姐,我……我好羡慕你,你有个有情有义的人在等着你呢。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秋莲姐,别……别让妹子白死啊……”一语未毕,一股黑血从嘴角渗出,张菊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张皇后抱着身体渐渐发凉的张菊花,心中似有万根鼓槌在擂,震撼万分——她怎么也没想到,张菊花竟对自己以死相劝,劝自己活下去!二十多年来与张菊花相处的点点滴滴全浮现在眼前,张菊花那句“好好活下去”的话语在她的耳旁轰鸣,转瞬之间,一股不可遏止的生的欲望从她心中喷涌而出!
“菊花妹子,我答应你,答应你……”张皇后一遍又一遍地呢喃,泪,却再也没有流下来……
这天深夜,夜色茫茫,一个秀颀的身影离开了张府,头也不回地直奔梧桐巷黄家豆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