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桂良
明朝万历年间,昆曲风靡京师。靠祖上荫功为官多年的陈书简告病还乡后,也附庸风雅,在老家巴城府中择地建园,办起了昆曲陈家班。
明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六日,适逢援朝抗倭之战以日本完败告终,自那日起,京师广搭戏台大搞庆祝活动,各路民间艺人、戏团纷纷进京献艺。这可是个一朝成名天下闻的绝好机会,许多昆曲家班跃跃欲试。陈书简体弱多病本无意参与,但老管家朱学观争强好胜,在老爷面前慫恿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咱的昆曲陈家班卧虎藏龙,哪能放弃这个扬名的机会?”
陈书简动了心,让朱学观代理昆曲陈家班的班主,从速筹备进京演出事宜。朱学观也不客气,把陈家班的人召集到一起,高调地进入角色。
忽然之间,陈家大院里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说陈老爷和朱管家有矛盾,矛盾的焦点在选角儿上。主打的昆曲《牡丹亭》生、净、末、丑人物角色早已选定,唯有扮演杜丽娘的闺门旦迟迟没有确定下来。至于老爷和管家各自想用翠玲还是凤英,人们都不得而知。
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陈书简接到外地恩师来信,希望速去一晤。陈书简接信后没有耽搁,即刻带上许多银两出发,临行前特意把游学归来的儿子陈昭叫到身边,嘱咐陈昭和管家朱学观一道,把陈家班的事情办好。
陈昭年轻气盛,早就看不惯朱学观怙恩恃宠的那一套做派。朱学观对这一切心知肚明,陈老爷年事已高好对付,少东家初出茅庐锋芒正劲,丝毫不能小觑,要想坐稳代理班主的位置,必须时时处处小心行事。
陈书简前脚刚走,后脚陈昭就召集朱学观等几个人,研究陈家班进京演出的事。东家直接召集这些人来议事,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除了少东家,其他人都是朱学观的手下,一个个明哲保身,并不抢话搭言,唯有平时打杂的颜七不知深浅,想在少东家面前卖弄一下,把自己隐约听说的选角儿的事,添油加醋地学说了一遍。
陈昭做事干脆,霍地站起身大声说道:“杜丽娘是个关键角色,这个角色迟迟定不下来,岂不误了进京大事?我决定,今晚在园中现场比试唱功演技,孰堪此任一试便知。”
朱学观心里一咯噔,急忙阻止道:“少东家,你不了解内情,两个候选人实力相当,处理不好恐造成内讧,此事宜从长计议,等老爷回来后再做裁夺。”
陈昭不以为然道:“老管家瞻前顾后思虑太多了,如果真有什么闪失,我自然会承担全部责任。”
见劝说无用,朱学观只好讪讪地说:“就依少东家这次,但此事不要声张。”陈昭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
当晚,戏台布好,檀板笛声,阵阵悠扬。陈昭坐在台下的正中位置,管家朱学观和其他一干人等依次排坐两厢,台上演的是《牡丹亭》中的一折——《游园》。翠玲饰演杜丽娘,凤英饰演丫鬟春香。演出很顺利,翠玲中规中矩,不见多少出彩儿,发挥好的是凤英,她饰演贴旦丫鬟春香,戏码虽然不多,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颇似大家闺秀,大有压过翠玲的阵势。
一出戏罢,陈昭成竹在胸地对朱学观说:“翠玲虽然身段灵活、貌美如花,但不配演主角闺门旦;凤英实力不俗,演贴旦丫鬟可是屈才了。我一会儿就宣布凤英饰演杜丽娘。”
朱学观面露难色,拦阻道:“凤英饰演春香成功,但未必饰演杜丽娘也成功,翠玲可是旦角儿的全才,演啥像啥,切不可以一次成败论英雄。”
陈昭“嘿嘿”一笑:“那就听老管家一次。”说罢,吩咐陈家班重敲锣鼓再演《游园》,但是要把翠玲和凤英的角色对调一下,凤英饰演杜丽娘,翠玲饰演春香。
一阵紧张忙碌过后,乐声再起,翠玲和凤英两个人重又登台,那熟悉的水磨腔再次环绕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凤英在台上艺惊四座,把个二八少女的烂漫多情演得淋漓尽致。相比之下,翠玲根本不在状态。台下,陈昭时而凝眸细看,时而侧目静听,双手还不住地敲着板眼。旁边坐着的朱学观见了,一脸凝重。不识趣的颜七在一旁不住地赞叹:“这个凤英,演闺门旦真是绝了。”
陈昭侧身盯问朱学观:“老管家还有何话可说?”
朱学观挠挠脑袋,悻悻地说:“翠玲发挥失常,凤英一出即猛,去京师面对的都是达官贵人,还要考验心理素质,能经得起大阵仗才行。”
陈昭压下火气,反唇相讥道:“老管家如此看重翠玲,该不是心下有鬼吧?”
朱学观的脸一下子由红变白,沉默了一会儿才梗着脖子道:“少东家既然如此看老朽,老朽就豁出这张老脸了。我敢说,如果把选角儿的消息说出去,最终的结果肯定不会如此。你敢不敢就此打赌?如果我输了,今后在陈家班里凡事都靠边站。”
陈昭一翻眼珠,来了兴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就不信自己会看走眼。”
曲终人散之际,朱学观当场宣布:少东家吩咐,明晚继续演出──选角儿。消息宣布完毕,陈家班里的众人在窃窃私语中散去。
第二天黎明时分,颜七在门房里睡得正香,被朱学观叫醒:“赶紧替我办一件紧要的事情,把这个给凤英家送去。”说着,递给颜七一个布袋。颜七在手里掂了掂,感觉里面装着银子,少说也有20两。
朱学观据实以告,说凤英的老母亲生病了急需银两,凤英看到这个就全懂了,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还硬撑着争什么闺门旦呢?
颜七大吃一惊,说:“这不妥吧,万一让少东家知道了,我的饭碗不保不说,您吃不了也得兜着走,请老管家三思而后行。”
朱学观眼睛一瞪:“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这么快就忘了如何从要饭花子变身府仆的了?”说罢,朱学观又软了口气:“我在府中当了大半辈子的管家,如此败在一个少不更事的黄毛小子手下,颜面扫地啊!”
颜七张了几下嘴,没有再说什么,拿着钱袋匆匆而去。
当天晚上,园内烛光摇曳,灯火通明,一出《牡丹亭》折子戏表演正酣。因为事前有交代,今晚的演出将决定谁能赴京演出,所以台上的演员大都十分卖力气。
令陈昭大跌眼镜的是,翠玲显然十分努力,唱念做打和分寸拿捏倒也得体,而凤英明显不在状态,无论是演杜丽娘,还是演春香,台步、指法、水袖都稍显生疏,和昨日简直判若两人。
结果不言自明。陈昭觉得事情蹊跷,可又不明就里,一时无法发作,只得强压怒火向朱学观拱拱手:“管家果然所言非虚,看来选角儿之事还真需要慢慢来。”
朱学观听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夜半时分,陈昭正在房中发呆,突然接到父亲陈书简星夜捎来的书信,说路途之中遇到贼人,把所带钱物悉数掠走,让陈昭找管家想办法筹措,等信儿备用。
陈昭立马让颜七把朱学观找来。朱学观看完书信,颇感为难:“少东家有所不知,陈家虽家大业大,但钱款大都不在府中,府中所余银两,只勉强可够此次陈家班进京演出花费。”
陈昭有些急不可耐:“那你说怎么办?”
朱学观笑了笑,缓缓说道:“要想筹钱,办法倒是有一个——银子可以出在选角儿上。要知道,陈家班进京能否名扬京师还未可知,眼下应急玩点儿野路子也未尝不可。”接着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陈昭耐着性子听完,愤怒地差点儿气歪了嘴:“你怎么能拿选角儿做交易?昆曲乃百戏之母,曲高艺雅,举国欢庆抗倭胜利之时,选艺不精者进京师,岂不是是对昆曲的亵渎,更是坏了老爷的一世英名!”
朱学观双手一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事责任在我,筹措银两不及时,老爷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陈昭冷冷一笑:“此事莫论。万不得已,老爷当年给我的一块祖传宝玉,可以拿出换钱,等我想好了明晨再议。”
朱学观蹒跚着走了。陈昭独坐房中,一脸苦相。这时,颜七实在看不下去了,送走管家悄悄回到少东家房里,把那天老管家给凤英送银子的事说了。陈昭听完,顿时大怒。
第二天吃罢早饭,朱学观再来听信儿的时候,陈昭冷着脸单刀直入:“说说吧,为什么拿钱买通凤英让角儿?你徇私舞弊,到底收了翠玲多少好处?如果不说明白,我把你送交官府,让你尝尝牢狱之苦。”
“啊?”见事情败露,朱学观脸色变得蜡黄,“少东家,我这么做是事出有因,情非得已啊!翠玲背后有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钱财事小,权势可畏,如果不让翠玲演主角儿,就有可能影响陈家班进京演出的大局。”
陈昭讥讽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今天我就来个先斩后奏,取消你这代理班主之职,至于管家之职能否保住,待禀明老爷之后再说。”
见事情没了挽回余地,朱学观铁青着脸,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在陈家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老爷还没让你当家呢,你就取代了我的代理班主之职,我不服气!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昆曲陈家班万一被你搅黄了,才是最大的罪过。说实话,我看你盯著凤英的眼神儿不对,莫不是少东家别有春心吧?”
陈昭气得浑身发抖:“谁不知道老爷定下的规矩,东家不能和女伶搅在一起!这次陈家班进京,才艺在二,德行为一,不牢记此规矩者不得进京。你说我管不好陈家班,那好,今天我就管给你看看!”说完,陈昭把手一挥,让颜七把陈家班所有人员召集到一起,侃侃开讲。陈昭是个读书人出身,讲起话来头头是道,陈家班的众人大都厌烦朱学观的阴阳脸,如今看少东家颇有其父之风,都大为赞赏。
陈昭决定,今晚在园中由翠玲和凤英拉戏,看准金刚钻,再给瓷器活儿,一决高下。众人再偷眼去看躲在角落里的朱学观,他脸上阴着的表情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当晚,灯烛烁烁,笛檀再响。陈昭正襟危坐于台下,台上《牡丹亭》折子戏唱腔悠扬。陈昭不按套路出牌,一会儿点这折,一会儿点那出,把翠玲和凤英来回折腾。两个人都不敢怠慢,各自施展拿手功夫。
令陈昭大惑不解的是,翠玲和凤英都特别反常,两个人的角色无论怎么互换,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各美其美,确实难分高下。
“名香叩玉真,受恩无尽,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到《忆女》一折,是翠玲饰演丫鬟春香,唱腔哀怨忧伤,一下子触动了陈昭敏感的神经,不觉为戏中人潸然泪下。
陈昭这才意识到父亲拿不定主意自有道理,翠玲和凤英都属一专多能可遇不可求的才女。但选角儿之事不能糊涂庙里做糊涂神,陈昭心中已有主意:术业有专攻,翠玲饰演贴旦丫鬟绰绰有余,凤英饰演闺门旦惊艳无双,这样的角色搭配无可挑剔。
众人都看出了少东家的意思,可陈昭最终却没有当场表态,说出的话亦闪烁其词:“选角儿之事还需从长计议,等老爷回来后再做定夺。”
众人面面相觑。朱学观不解地问:“翠玲和凤英的角色似无争议,少东家为何举棋不定?”
陈昭白了朱学观一眼,说道:“跟你说说也无妨。这二人唱功演技绝无问题,问题出在选角儿上,一个有意借势上位,一个因钱让角儿,这种习气在陈家班不该有。”
朱学观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该说何为好。
恰在这个时候,颜七来报,说老爷陈书简回来了。还没等陈昭起身去迎,陈书简已经到了面前。
陈书简慈爱地拍拍陈昭的肩膀,满意地点着头。朱学观也站起身,学着老爷的样子,拍着少东家的肩膀不住地点头。
这一幕太突然了,陈昭呆愣愣地望着父亲和老管家。陈书简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陈书简名为去外地看恩师,实为和管家朱学观做了一个扣,朱学观当黑脸,以选角儿为名考察陈昭。翠玲和凤英之前的表演,都是有谋在先,颜七也是局中人,送银子和适时告发亦水到渠成,这一切只有少东家一人蒙在鼓里。陈昭通过担纲选角儿,不降才艺标准,不破德行底线,不畏权势不贪财色,既讲原则又不失灵活等做法,都让朱学观钦佩不已。
陈昭得知真相后,惭愧不已:“老管家,晚辈不知深浅口出狂言,多有得罪,见谅见谅。”
朱学观笑道:“陈家班进京参加援朝抗倭胜利庆典演出,此事非同小可,陈家班各个角色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角色莫过于班主。自古英雄出少年,老朽早就看出,班主之位非少东家莫属,少东家堪此重任带班赴京,定会为巴城昆曲争光添彩。这回,老爷可以放心地在家颐养天年啦。”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