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国
旻宁在没有当皇帝的时候，曾经在京城前门大街一个叫“粉汤刘”的小摊上吃了一碗粉丝汤。虽然他从小在宫里锦衣玉食，但是从没有尝过这样鲜美的粉丝汤，于是乎，就吃得津津有味、点滴不剩，差一点儿就连碗筷也给吃了下去！
摊主“粉汤刘”盯了旻宁半晌，才一本正经地说：“我观公子的穿戴举止，就知道您将来一定是大富大贵、福禄无边之人！”
旻宁大吃一惊，急问摊主：“何以见得？”
“粉汤刘”坐下来与旻宁唠嗑儿，他告诉旻宁说，其实人生在世，每个人终其一生所能够享用的衣禄、食禄，是各有定数的，禄尽则完事儿！看公子的衣着打扮、举止风度，不似平民，显然出身名门望族。生于富贵之家，必然衣食无忧──衣食无忧之人，尚且如此珍惜自己的食禄，将来必定会福禄绵绵、貴不可言！
对于“粉汤刘”的一番有关“衣禄食禄”的见解，旻宁只是觉得新鲜有趣儿，其实并没有太在意。唯有那一碗鲜美可口的粉丝汤，却让他感到回味无穷、口有余香。
后来，旻宁由皇子变成了道光皇帝，吃遍了御膳房的山珍海味，总觉得比不上那碗鲜美的粉丝汤。这一天，他心血来潮，便亲自开列了菜谱，吩咐御膳房照着菜谱上的食材，也做出一碗粉丝汤来。
菜谱上的食材并不复杂，无非是羊肉、粉丝、调料、青菜之类，普普通通，简单易行。御膳房里有最顶尖的大腕厨师、最完备的厨房设施、最丰富的食材调料，动手做一碗羊肉炖粉丝，还不是小菜一碟？可是，道光皇帝左等右等，两天过去了，就是不见粉丝汤端上来，他感到非常纳闷儿。
道光皇帝没有等来粉丝汤，却等来了内务府总管杨钟祥。杨总管恭恭敬敬地向道光皇帝奏明，要想喝到粉丝汤，首先得请皇上调拨银子七万五千两！
没有吃到粉丝汤的皇帝，首先吃了一惊：不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粉丝汤嘛，怎么就值银子七万多两？难道这粉丝汤是金丝银片做成的，即使是金丝银片所做，也不值这么多的银子啊！道光皇帝怒道：“狗奴才，有你们这样宰人的吗？”
看到皇上发怒，杨钟祥又急忙跪下，诚惶诚恐地告诉道光皇帝，接到皇上做粉丝汤的菜谱后，自己马上就召集内务府辖下七司三院的头头脑脑们会商，制定出了详尽的落实方案。方案制定以后，又会同广储司、掌仪司、营造司、会计司、庆丰司的首脑郎中们，在一起熬了整整一天一夜，共同拟出了做粉丝汤所需银子的预算折子。道光皇帝接过折子打开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道折子上说，依据大清内务府运作的律例条款，皇上的御膳，必须严格按照大清有关规定进行操作，丝毫不能有一丁点儿马虎。御膳房要做出皇上专用的粉丝汤，得先盖一间专用厨房，这需要一大笔银钱;还得另聘有资质的专职大厨，又要一笔银钱;再加上添雇一帮打下手的，端盘送菜的，也需要钱。一笔笔算下来，共需经费六万两银子。另外，常年做粉丝汤的费用尚再须一万五千两，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七万五千两，而且一两也不多，一两也不少。
道光皇帝看罢折子，顿时雷霆大怒：“朕不过是想喝一碗粉丝汤而已，你们竟然编排出这么大一堆事情来。如果朕要在御花园搭一个茅草庵，你们还不折腾出一座金銮殿？”
杨钟祥本是嘉庆十三年进士，在官场滚打摸爬许多年，在内务府又待了好多年，更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胸有成竹地对道光说：“陛下您有所不知，微臣自从嘉庆年间就开始侍奉先皇，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侍奉皇上，更应该恪尽职守，岂敢有半点儿差池？臣殚精竭虑，实在是为皇上的安危着想，亦步亦趋地按祖制律例办事，祈皇上明察！”
听了杨钟祥的一番托词，特别是他又拿“祖制”说事儿，道光皇帝只得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朕不让你们做粉丝汤了！你可派人到前门外‘粉汤刘那里去，为朕购得一碗粉丝汤便罢了。──朕记得那里的粉丝汤也不贵，也就是四十文钱一碗吧。”杨钟祥听了皇上的吩咐，满口答应，诺诺而退。
然而奇怪的是，几天过去了，道光皇帝还是没有吃到自己想要的粉丝汤。道光无奈，只好派人去找来了杨钟祥。杨钟祥又跪下奏道：“奴才失职、奴才有罪！──前门外的‘粉汤刘不知何时搬走了，搬得无影无踪，奴才实在有负圣恩，望陛下恕罪！”
看着杨钟祥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光皇帝长叹一声：“唉，朕贵为天子，想吃一碗粉丝汤就这么难，可叹也！下去吧，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
杨钟祥走后，道光皇帝在心里犯嘀咕：不对呀，前些天到南苑巡幸，路过前门外大街时，自己隔着辇舆帘子，还亲眼看到“粉汤刘”的招牌仍在高悬着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眉头一皱，随即叫来一位心腹太监，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心腹太监随即乔装打扮了一番，直奔前门外大街，悄悄打听“粉汤刘”的下落。
那位太监在前门外大街转悠了半天，这才打听出“粉汤刘”已经在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忽然把店铺关闭，第二天凌晨就举家惶急失火地离开前门外大街，搬到天津做生意去了。更为奇怪的是，前门外所有卖粉丝汤的店铺，无一例外地突然都消失了，好像全都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心腹太监不敢怠慢，连忙回宫禀报皇帝，道光皇帝心中异常诧异，密嘱太监哪怕是上天入地，一定要找到“粉汤刘”，弄个水落石出。太监又按照道光皇帝的密旨，匆匆赶到天津，费尽周折，终于在天津北大关找到了“粉汤刘”新开的饭铺，揭开了“粉汤刘”连夜逃亡天津的谜底。
原来“粉汤刘”名叫刘宝兴，一家几代人以卖粉丝汤为生，在前门外大街卖粉丝汤已经上百年。他悄悄告诉太监：那天晚上，突然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二话不说就对刘宝兴拳打脚踢，嘴里还骂骂咧咧，要他赶快从北京城消失，否则，就让他全家老少“挖苗断根”。刘宝兴当即吓傻了。惊异之中还听到那几个人叽叽咕咕，小声议论着内务府的“杨总管”。刘宝兴知道这帮大爷都是皇宫里的人，惹不起还能躲不起？于是，就连夜收拾起家伙什儿，第二天天不明就举家仓皇逃出北京城，来到天津地面上落脚谋生。
回到宫里以后，心腹太监向道光皇帝详细禀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并且根据自己的明察暗访，了解了更多有关杨钟祥的事儿。他告诉皇上，内务府杨总管的府邸，在旧鼓楼大街马家厂一带，那豪宅高耸入云，鳞次栉比，几乎占据了前后两条街;单说杨总管在京郊所置的田产，就连成片儿，一直延伸到宛平县，每年收的租子几辈子也花不完！
听了心腹太监的话，道光皇帝如梦初醒──一碗小小的粉丝汤，杨钟祥就勾结内务府的同伙，折腾出七万五千两银子！这中间也不知道有多少银子被他们层层加码克扣、中饱私囊？这时，他忽然想起了“粉汤刘”的那一句经典话：“衣禄食禄，禄尽则完！”想到这里，道光皇帝长叹一声：“杨钟祥啊杨钟祥，看来你们这帮人的‘衣禄食禄也早就该完了！”
这一天，道光皇帝特地召见刑部、吏部尚书闲聊天，并让内务府总管杨钟祥在侧侍奉。道光很随便地问两位尚书早上都吃什么饭？刑部尚书说他喝了一碗稠米粥，吏部尚书说他只吃了四个鸡蛋。听到这里，道光皇帝惊讶地问吏部尚书：“天哪，四个鸡蛋？朕每天只吃一个鸡蛋，爱卿你竟然能吃四个？”
吏部尚书一头雾水：“皇上宵衣旰食，为江山社稷操劳，更要保重龙体，只吃一个鸡蛋太少了！”
道光说：“要知道一个鸡蛋值五两银子，四个鸡蛋就是二十两纹银！ 你一顿早饭就吃掉二十两银子，你的俸禄有几何？这样的吃法够你吃几天？”
吏部尚书急忙分辩：“皇上久居深宫，难怪您不知行情，一个鸡蛋也就是几文钱……”转眼他看到内务府总管杨钟祥，自感失言，马上就改口说：“陛下有所不知，微臣吃的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不用花钱买的。”
听到这里，杨钟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分辩：“皇上恕罪！内務府所购的鸡蛋，原是来自京郊大兴县深山，那里散养的土鸡专吃山坡上的柞蚕，所产的鸡蛋品质绝非一般，食之营养丰富、益寿延年。圣上乃九五至尊，龙体攸关江山社稷，千万马虎不得！即使大兴县所产的鸡蛋，微臣也是吩咐手下人千挑万选，那价格自然是贵了点儿。当然，也不能排除内务府有关经办人营私舞弊，从中取利，微臣一定严查……”
没等杨钟祥说完，道光皇帝忍不住怒喝一声：“够了！区区一碗粉丝汤你们竟然做了这么多的手脚，何况是朕的其他膳食？”
道光皇帝在盛怒之下，下旨刑部、吏部合署办案，彻底严查内务府所属的七司三院，并查抄了杨钟祥等六位内务府大贪官的全部家产。乖乖，光是查抄出从宫内流出来的宝物就多得数也数不清！其中金、银、珠、玉、珊瑚、玛瑙和宝石就堆成了山。这些贪官们的财产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无怪乎北京的坊间有这样的民谣：“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说的意思是，如果哪天皇城根下冒出一家暴发户，房子是新盖的、院子里新栽了树苗、墙上挂着现代人的画，这户人家肯定是内务府的官吏。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在内务府当差来钱快，上任没几天就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置办高宅大院。
出了杨钟祥这档子事儿，再加上大清朝自从嘉庆至道光年间，内忧外患频仍，朝廷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已经耗得国库异常空虚。在极度的困顿之中，道光皇帝极想挽狂澜于既倒，做一个“中兴皇帝”，延续大清朝的江山社稷。于是，他想到了“成由勤俭败由奢”的格言，随即有感而发，发布了一篇《御制声色货利谕》。那谕旨的中心意思就是八个字：“勤俭节约，从我做起。”可是，道光皇帝虽然端掉了杨钟祥等一窝贪官，但是却没有端掉内务府产生贪官的律令制度，后来，竟然又闹出了在旧衣服上打补丁反而比买新衣服的价钱还贵的笑话，以至于大清朝从道光以后江河日下，皇帝一代比一代小，国事一年比一年糟。
道光皇帝并没有觉察到这一层，还在深信“粉汤刘”“衣禄食禄，禄尽则完”的信条，他想让自己的“衣禄食禄”无限绵长，就决心身体力行，俭省节约。任凭自己瘦得皮包骨头，也舍不得吃肉，巴不得一个铜板掰成几份来花，堪称中国历史上最节俭的皇帝。
选自《故事林》2019.9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