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
1985年大年初三,一大早,我们堂兄弟姐妹十一人就冒雪来到二十里外的大姑家。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我们最盼望的,因为我们在大姑家有好吃好喝的,还可以疯玩。今年更不一样,三伯家的大哥腊月结的婚,新嫂子是第一次到大姑家来,按风俗,大姑是要给她备个鸡腿子的。嫂子有鸡腿子,依大姑的性格,我们也不会没有。
一进大姑家的门,我就看见大姑家的大桌子和小桌子上都摆好了油果、麻饼和方片糕等茶点。大姑高兴坏了,用油腻腻的手先是拉着嫂子一番嘘寒问暖,又挨个儿摸摸我们的脸,和她比比高,然后叫我们坐席,吃茶。我年龄小,往年都是坐小桌子的,不料大姑却说:“国子,你今年十二岁了,该坐大桌子了。”我高兴得像泥鳅一样挤进哥哥姐姐们中间。
当大姑笑着捧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鸡腿子时,我们一个个眼光呆直。这几年家里虽然养了几只鸡,但除了年三十晚上,平时连一块鸡皮都没吃过,有时鸡生了瘟病死了,母亲也要腌起来晒干,留着待客。
“这是你的,云儿。”大姑首先将一个鸡腿子放到嫂子面前,笑着,又像是命令,“你吃,一定要吃。”然而,当看到大姑放到我们面前的鸡腿子时,我们的眼光突然黯淡——这些鸡腿子上,都拴着醒目的红头绳。
昨天晚上,奶奶一再告诫我们:“明天到你大姑家,大姑一定给你们准备了鸡腿子,你们要看有没有拴红头绳。没拴,你们就吃;拴了,就是你大姑借来的,不许吃!”奶奶眼睛红红的:“你们去了,你大姑恨不得把她腿上的肉挖给你们吃,可是,唉……”
原来,这些鸡腿子只是大姑借来做做样子的,是为了尊重“一桌无二席”的习俗。
“大姑,我茶点吃饱了,吃不下。”我姐似乎吞了一口口水,笑着把她的鸡腿子放到盆子里。
“我也饱了,大姑。”胖姐跟着说。
大姑看着她俩,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转而对嫂子说:“云儿,你吃,我撕给你吃。”大姑三下两下将嫂子的鸡腿子撕碎,还将一块鸡腿肉塞进她的嘴里。
我看着嫂子吃。虽然她想努力保持新媳妇的矜持,想尽量把嘴巴张得小一点,但只要鸡腿肉一进嘴,她嚼上三两下就吞进肚子里。我狠狠地吞下几口口水,目光又落到我面前的鸡腿子上:油晃晃的,散发着热气,热气里全是鸡肉的香味,直钻鼻孔。那根红头绳已浸透油水,变成暗红色,刺眼得很,可恶得很。
大姑又到厨房里忙去了。门外,谁家放起了鞭炮。弟弟妹妹们开始闹起来。我悄悄指着我的鸡腿子,低声对身旁的胖姐说:“我这个怎么没拴红头绳?”
胖姐看了看,惊异地说:“对呀,你的怎么没拴?”
“我今年十二岁,第一次坐大桌,大姑有意讓我吃的吧?”我说,“奶奶说,没拴红头绳就能吃,对吧?”
“嗯。你运气好,吃吧。”胖姐看着我的鸡腿子,咂了咂嘴。
大姑过来时,发现我还在啃鸡腿骨上的那一小块脆骨,很吃惊,却连忙笑着走开。
不一会儿,我姐悄悄把我叫到大姑家后院,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谁叫你把大姑借来的鸡腿子吃了?你知道大姑借了多少家才借来这些鸡腿子的?”我姐恨不得一口把我吞掉。
“我的没拴红头绳,能吃。”我疼得龇着牙,“胖姐也看到的,真没拴。”
“扯谎!”我姐丢开我的耳朵,伸手从我口袋里掏出那截油乎乎的红头绳,“扯谎!打嘴!”我姐一巴掌打来。我急忙躲开。我姐又一把揪住我的耳朵,狠狠一拧。“啊──”我一声惨叫──我的耳朵本已冻伤,被她这一拧,撕心般地疼。
我哇哇大哭。
我姐也哭了,用袖口擦我耳朵上的血:“谁叫你好吃的?你把大姑借来的鸡腿子吃了,叫大姑拿什么还人家?你不懂事,你不知道心疼大姑,你不知道大姑没了大姑父……”
“我的两个心肝儿。”大姑压抑着哭声跑出来,一把抱过我和我姐,将脸紧紧地贴在我们的脸上,眼泪决堤一般,“都怪大姑,大姑没本事……”
直到现在,每年去给大姑拜年,七十多岁的大姑都要给我们每人准备一个鸡腿子,虽然现在我们谁都不稀罕吃。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