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
宝中堂,宝兴,道光十八年初任四川总督,七月他迁,十一月再任,一直干到道光二十六年底,回京陛见。到了京里,检点宦囊所得,积赀巨万。
一夕,在官邸内室之中与宠姬凤兮对酌,忽然看见绣帘大动,有如被狂风吹起一般,接着便看见一名豪客手持白刃挑帘而入,屈下一膝对中堂说:“中堂还安稳么?”宝兴大惊,忙问:“你是什么人?”那豪客道:“小人由成都一路护送中堂到此,今晚四下无人,特来向中堂请安。中堂如果不信,可以回头想想:您由成都启程,当天黄昏时分过穿云铺,夜里就在栀子集易氏乡绅家安歇一宿,昼夜颠倒不能成眠,还抓着凤兮的臂膀当枕头睡,又嫌她的发簪子‘硌得慌,让凤兮脱去簪子,放在枕箱旁边儿。次日一早,那簪子却找不着了,无奈行色匆匆,也没工夫寻它了,可有这事?”宝兴想想,确有此事。还未及开口应答,那豪客接着道:“东西,小的给您收着了──”说时,自袖中摸出那物事,往酒案上一扔,打着了酒盏,铿然作声,人却接着说道:“这是为了取信于中堂,所以才暂借几日的。”
宝兴早已吓得把半夜喝的酒都作一身冷汗发了,只好唯唯诺诺地问道:“壮士要、要、要什么呢?”豪客道:“想跟中堂大人讨点儿回四川的盘缠。”宝兴知道这是不免要破费的,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需要多少呢?”
“十万八万不见其多,三千五千不敢嫌少。”豪客道,“小人讨赏,岂敢奢望呢?您出得了手,小人便拿得下手。”
“那么,”宝兴道,“给你五千两银子如何?”
豪客二话不说,再一屈膝,道:“谢中堂赏。”
宝兴这时忽一皱眉,道:“可是我初回京,如今宅中还没有这么大笔的银子,该怎么办呢?”豪客笑了,道:“这也不难,眼下这房里不是有一层夹室么?夹室之中不是有口杨木箱子么?那箱子上不是还贴着内府检点库银的封条么?里头不是放着一箱子黄澄澄的马蹄金么?中堂何不就拿它个三百两来犒赏小的,大约合于五千两白银之数,也就打发小的上路了吧。”
宝兴万般无奈,只好取出钥匙,进了密室。开了封箱,如数点了,放置在酒案之上。只见那豪客从腰间解下一條黄巾,抖成包袱,三下五除二捆扎停当,连手中之刀一并裹了,缚在背上,复拱手致谢道:“小人祝中堂添福添寿了。”说时一转身,忽又瞥见案头有白玉鼻烟壶一具,莹然夺目,遂道:“这壶甚好,但不知烟味如何?”
宝兴这会儿不大高兴了,哼声道:“难道你也识得此中雅趣吗?”
豪客道:“中堂好说,小人不肖,可还偏偏就有这么点儿嗜好。”说着,竟然抓起那鼻烟壶猛可一倒,狠狠吸了一鼻子,点着头说:“是不坏,可微微还透着些冷冽的香气,不算醇。中堂这一壶烟,小人暂借三日,待璧还之时,小的给您换一壶,那可是小的珍藏多年的极品,中堂尝一尝,算是小的给中堂添福添寿的那么一点儿意思得了。”
“你要拿便拿去,还托词借什么呢?”宝兴更不高兴了。
豪客却大笑不止,道:“钱是要的,壶是借的,借的非还不可,不敢欺骗中堂您老。”一面说,一面掀帘要走。
宝兴却又喊了声:“欸!来来来!有件事儿我忘了问你──”
豪客闻言,猛回头道:“想来中堂是要问小人的姓名吧?小人姓李,打小儿就没有名字,平时因为好穿短靴,小人朋辈都叫小人‘靴子李。中堂明儿一早要是报步军统领、五城提督一体严拿之时,切不要忘了小人的称呼──‘靴子李。”言罢,纵身过檐,像只大黑鸟一般地冲飞而去。
天明时分,宝兴立马遣人报拿,并且详细说明了夜来所见之人结束若何、年貌若何、音声若何,诸般细节,命捕役牢记在心。同时,宝兴还向官吏施压:三日之内,务必将人犯执来,当有厚赏;否则,不免移罪其缉捕不力,还是有重刑伺候的。
当此之际,自然是侦骑四出,兵役骚动,一天一夜之间,全北京城内外都动员了,却毫无所获。直到第二天近午,有个巡捕役丁在正阳门外一爿“南髯子酒铺”里见着一名酒客,年约四十,面瘦而额颡宽广,眼角斜里往下掉,短衣窄袖,足蹬浅靿皂靴。此人当炉独酌,顷刻间豪饮数斗有余,还不停地唤店伙计添酒。这役丁想拿下他立功,又怕本事不济,遂驰告同僚,共同围捕。其中有个叫徐六驹的坊官,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连忙阻止,道:“此非常人,不可以力取。我一个人先去同他谈谈,动之以情,或许还能成事。你们悄悄把四下里围上,万一有什么动静,再出手也不算晚。”
众人依计而行,四周布置下了。徐六驹单枪匹马进得南髯子酒铺。一入门便长揖及地,向那酒客道:“李大哥,久不见了!此番从何处来?”
那人抬眼一看,笑了,拍拍徐六驹的背,道:“你来了很好,我等你好一会子了,坐下来说话。”说时将上位让给徐六驹,一面提起酒壶笑道:“这哪儿是你要问我‘打从何处来啊?分明是我该问你‘要将我带到何处去吧?”
徐六驹低头欠身,道:“不敢!中堂之命,大哥谅必早已闻知了。如能蒙大哥见怜,则感激不尽;不然的话,我只有追随大哥的马蹄尘,相率亡命天涯了。”
靴子李闻言大乐,道:“我要是想连累诸君,早就离开京师了,何必还在这儿苦苦等候你大驾光临呢?来,咱们满饮一杯。”
饮罢了杯中酒,两人把臂出门,徒步入城,径赴刑部而去。
将上堂时,靴子李还向左右环伺的差役说:“这儿是法堂哪!该给我加一副刑具不?”左右人等这才回过神来,将一干手铐脚镣给靴子李戴上。
这是指标性案件,非速审速结不可。不多一会儿工夫,承审司员升座,厉声问道:“你就是靴子李吗?”
靴子李答称:“正是。”
“前夜劫走了宝中堂五千两白银的,也就是你吗?”
靴子李应声道:“三百两黄金,约足五千两白银之数,是不错的。可金子是中堂赏赐的盘缠──小人怎么敢劫中堂的财物呢?”
承审司员立刻问道:“那么玉壶也是中堂的赏赐喽?”
“不!这是小人求借来赏玩赏玩,今夜就要送还的──它既非赏赐,也不是打劫而得的。”
司员怒道:“你小子实在狡诈,待本官请命于中堂,再来严办你。”说完,就下令把靴子李收押了。
众差役刚把靴子李拽下大堂台阶,只听靴子李道:“容我歇会子。”一面说,一面弯身从靴筒子里取出一支斑竹烟管来,然后一边儿吸着烟,一边儿四下打量着,说:“此处牢狱颓败得不像样子了,想来历年修缮营造的费用给堂上各司官克扣了不少,看样子都是挪作修筑私宅去了。我今天捐你们二百两银子,烦请诸君稍事修葺,起码得把破墙破壁的补上一补,也免得又有逃狱的。”
话才说罢,顿足一声大叫,但见他通身上下铁索寸断,镣铐等一班刑械便如同蝉蜕的空壳儿,都委弃于地,人却“嗖”的一声蹿上屋瓦,三转两转已然不见了踪迹。
这天晚上,宝兴不得好睡了。他知道靴子李是非来不可的,他也是非应付不可的。只得在室中环燃巨烛,燎照如白昼,令仆从持兵器绕室三匝。直等过了大半夜,外间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正庆幸着靴子李不来了,连鸡都已经叫了,宝兴还没来得及上床,蓦然间打从屋顶落下来一团黑影。此际仆从差役皆在,可一个个儿吓得面如土色,手脚软弱,动弹不得。
靴子李直趋宝兴,将玉壶放置在案上,从从容容地说:“小人之前跟中堂约了今日要来还这件东西,何必还大费白天里那一番周折呢?中堂请试试这壶烟,就算不合口味,我也算信守了承诺。小人日来即将远行,更有一番话要对中堂说,算是临别赠言吧。
“中堂也知道:当时您总镇蜀中的时候,吏治不修,纲纪隳坏,大小衙门就如同商店一般,什么都是生意,搞得地方上父老衔之刺骨。如此,没有天灾,必有人祸;没有人祸,也必有天灾。
“小人前番来,奉假五千两银,原来是准备着为中堂做些善事,不外就是替中堂积恩市义罢了;要是能稍稍赈济些穷困匮乏的百姓,也为大人赎一赎先前造的罪孽。谁知大人你见利忘义,不过区区之数,竟然也难割爱。人之庸愦顽愚,简直莫过于此了。小人想中堂既然上不畏国法、下不恤人言,所幸还有老天爷借我靴子李之手,得以在旦夕之间取你这条性命,让你知所忌惮,还不至于太猖狂作乱。中堂日后如果能稍知悛悔,勉强做点儿善事,说不定还保得住脖子上这一颗脑袋;不然,李某可是随时要来问候您老人家的。”
话说完,靴子李朝宝兴作了一揖,人就不见了。
选自《春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