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黾
康熙年間,羽山镇有个叫卢文起的大户,平日除了做生意,还爱好收藏,家里有个闲趣阁,专门布置四处搜集的古玩字画,闲时呼朋唤友,把酒吟赏。
一次,有同道对卢文起耳语:“阁中藏品,量虽多而质不佳,更缺少镇阁之作,遗憾啊!”卢文起心里不高兴,嘴上却道:“我有宝物,只是不能给你看。”他暗自咬牙,怎能如此丢失颜面?
时隔不久,卢文起再邀群朋,一览其新近收藏的“镇阁之宝”。众人抬眼望去,不由眼前一亮,只见此物呈莲瓣形,顶部刻有园林仕女图,图中二仕女长裙曳地,发髻高耸,各执团扇,款款而行,有女童一旁持缶而立,四周上有朱红漆,戗刻有山石、花卉、柳树等。卢文起介绍,此物唤作仕女朱漆奁,乃南宋物品,东西虽小,价值不可估量。
众人知之甚少,无不露出惊叹之色。这回,卢文起算是找足了面子,但事后一想,总觉得此举似有不妥。毕竟,那不过是件做工考究的仿品,只为满足一时的虚荣心。
卢家藏有宝奁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人慕名前来,卢文起心里没底,只闪烁推脱,不再以奁示人。访者只能败兴而去,更增加了仕女朱漆奁的神秘。
这天,卢文起正在书房习字,私塾先生慌张来报,方才,他去了趟茅房,小少爷阿宝竟不见了!卢文起猜想,阿宝天生顽劣,想必又跟先生捉起了迷藏,便发动家人寻找。角角落落寻了个遍,仍不见阿宝踪迹,他这才心慌起来,正欲报官,却见家人递上一封信。卢文起看罢跌坐在地。原来,阿宝去院外玩耍,竟遭绑票,现在歹人捎信,指明要用宝奁交换,不得报官。
为了爱子,卢文起宁愿倾其所有,区区一只仿品自然不在话下。他让家丁备好仕女朱漆奁,按照绑匪所约,送到预定地点,自己只身来到林子里接头。
可早过了约定时间,仍不见歹人影踪,卢文起心中焦急,开始在林子里左右寻找,忽觉脚下踩了软物,低头一瞅,不由失声尖叫,脚下正是阿宝!只是面色惨白,毫无气息。卢文起骂了声“狗日的歹人”,心疼得一下昏了过去。
其实,倒不是歹人存心撕票,事有凑巧,有队衙役执行公务远远奔歹人的藏身处而来,歹人误以为卢文起报了官,再加上阿宝蹭掉了堵嘴的布头,大呼小叫,吓得歹人慌忙捂住阿宝的嘴,不想捂得太久,竟把阿宝闷死了。
为了一具没甚价值的仕女朱漆奁,竟搭进了儿子的性命,卢文起以头抢地,后悔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段日子,他几乎是天天做梦,总梦见仕女朱漆奁上鲜血淋漓,还梦见满脸是血的阿宝跟他讨命……
没办法,为免日后再生事端,卢文起情急之下,将仕女朱漆奁搬到大街上,当着围观的众人砸了个稀巴烂,然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以为这样一来,人们就会将宝奁之事遗忘,从此天下太平。
可很快就有了另一种说法:姓卢的不是白痴,怎么会把那么值钱的东西付之一炬?他烧掉的只是不值钱的赝品。卢文起欲哭无泪,逢人便解释:“我卢文起对天发誓,阁中所藏,本是请高人做的仿品,哪有什么狗屁仕女朱漆奁?”可没有人相信。
半年过后,卢文起总算从丧子之痛中慢慢走了出来,这天他打起精神去几个铺子料理生意,傍晚回来时见家里乱哄哄的。家丁告知,中午来了一班衙役,说是要搜查逃犯,然后东翻西找,折腾了个乱七八糟,什么也没找到,最后一走了之。卢文起觉得事有蹊跷,忙派家丁去县衙核实,方知官府今日并未动用人马抓逃犯。卢文起料定,这是山上贼寇所为,冒充衙役光天化日闯入卢府,还是冲着那只根本不存在的朱漆奁来的!
本已痛失爱子,岂能再让其他家人遭受株连?卢文起思前想后,觉得此事应该有个了断。
接下来,一连多日,卢夫人发现,每到三更半夜,老爷就背个大包,独自悄悄去后山,便跟踪想看个究竟,不想没跟几步就被石子绊了个趔趄,暴露了。卢文起见是夫人,就告诉她,眼下兵荒马乱,为防止歹人洗劫,必须将部分值钱的东西转移出去藏起来,以备日后有不时之需。夫人见是如此,便不多问,由老爷去了。
几天后,卢文起举家迁往二百里外的海州城,他高价雇佣十几位官差护卫,择了个良辰吉日动身。一干人马刚离开羽山镇五十里,来到横沟岭下,忽然有一队山贼呐喊着飞马冲下来,领头的是土匪黑皮三。原来,这黑皮三不知从哪里掳来一绝美女子,有意做压寨夫人,可女子誓死不从。为博美女一笑,黑皮三急得是抓耳挠腮。这时,手下二秃子来报,羽山镇卢老爷举家搬迁由此经过。黑皮三一拍大腿,说:“真乃天助我也!”原来绑架杀死阿宝的正是二秃子,二秃子因背负人命不得已投奔了黑皮三,并把卢家有稀世珍宝的消息透露给了黑皮三作为见面礼。上次扮成衙役闯进卢家的正是这帮土匪,只可惜一无所获。现在,卢家兴师动众搬家,那宝物定然随身携带,而这绝世宝物定能讨美女欢心,岂容错过!
黑皮三的手下一通厮杀过后,官差都逃跑了,卢文起和他的家眷等人,悉数被掳上山去。
黑皮三劝卢文起交出宝物,以免累及他人。卢文起道:“要银子可以,要仕女朱漆奁难,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仕女朱漆奁!”黑皮三哪里肯信,他拽过卢文起的一个家丁,手起刀落,砍了脑袋,又将卢夫人拉出来,当众一件件脱她身上的衣物。卢文起恨得咬破了嘴唇,抬手示意黑皮三停下,说可以下山取宝。黑皮三叮嘱手下严加看管卢家老小,自己领着一帮手下押着卢文起下了山。
人马来到羽山脚下,随后辗转往山上爬。爬过两个小山包,越过一条山涧,卢文起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前停下,拨开眼前的杂草,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众匪一看就明白了,宝物就在洞里。
黑皮三吩咐手下点起十多支火把,又在卢文起腰间系了根绳子,由二秃子从后面牵着,前头带路。卢文起举着火把摸索着慢慢往洞里走,走了一会儿,忽然高声唱起山歌,声音在洞中回荡,惊得一群山鸟呼啦啦从头顶飞过,吓得后面的山贼差点没尿了裤子。
黑皮三骂道:“哭丧啦?不许唱!”卢文起道:“我唱歌是给自己壮胆,要不你们谁胆子大前面带路?”黑皮三见手下个个直往后缩,便恶狠狠道:“那你嚎吧!回头拿不出宝物,老子再要你好看!”
卢文起忽然哈哈大笑:“还不知道谁要谁好看呢。此洞就是尔等葬身之地!刚才我已用火把点燃炸药的引线,你们抬头看看!”
山贼们纷纷仰脸,果然见山洞顶部一溜火星闪烁,立即炸了锅一般往外逃,黑皮三骂了句:“你他娘的疯了!”也撒开丫子。可一切都晚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再说,被黑皮三杀散的官差们回到县衙,连夜引来大队官兵,攻破了黑皮三的山寨,救出了卢文起的家眷。家人回到羽山镇,在整理卢文起的书房时,发现桌上放着卢老爷的一首绝命诗:
本为富裕安乐户,何来仕女朱漆奁;招来鬼魅降大难,家破人亡凶事连。
退避流离消万念,拼却一命惩劣顽;人生何须贪虚华,从来真诚最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