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晓琪
金大景是某大型企业的分厂厂长。这天临下班时,他接到个电话,母亲说从乡下进城来办点事,顺便看看他。放下电话,金大景准备回家一趟。
从办公楼出来,金大景碰见清洁班长老朱汗流浃背地在搞卫生。老朱今年五十多了,年轻时是厂里技术员。不到四十岁时,妻子出意外去世了。悲痛之余,唯一的儿子就成了他人生的全部希望。他又不肯再娶,家里事多走不开,所以厂里好几次外出学习的技术进修指标,就都被他无奈放弃了。
当今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像他这样老是原地踏步,慢慢地,他的知识水平和技术能力就跟不上趟了,厂里几次设备换代,有时机器出了故障,他总是处理不了。久而久之,他就被技术科清了出去。可眼下各部门都人满为患,最后推来推去,他就被踢到了清洁班。虽说是班长,也不过领着帮临时工扫地而已。
要说老朱也聪明,他负责打扫办公楼前的地段。每天一早一晚都把垃圾提前扫堆到领导必经之地。等领导出现时,他再费力清走,好给领导留下个勤勉的印象。
真是只奸滑老兔!金大景心头骂了一声,一弯腰,用树枝从路牙子缝隙中轻轻一挑,就挑出好几个隐藏的烟头。接着,他把老朱叫过来训斥道:“不是说了吗,路面不能见烟头!一个烟头罚十元!你每天这么辛苦,但从没人说你优秀,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只知道混啊!”
无论他怎么挖苦怒斥,老朱一如既往面带微笑,低着头洗耳恭听。这分忍劲让金大景更生气了,于是他用手机接通了办公室电话:“老朱清扫地段又发现了六个烟头,再罚他六十元钱!什么,这个月光烟头已罚他三百多了,好,这次就算了。”
放下手机,他狠狠瞪了老朱一眼,说:“这次不罚了!这区域你重给我扫一遍!”说完话金大景扬长而去。别看他在厂里说一不二,但像老朱这样的,光凭几个烟头,还真不好开除他。毕竟厂里上百号人都眼睁睁看着呢,没过硬理由由着性子来,万一众人口服心不服的,传出去影响他厂长的形象。
无奈中,他就总找茬罚老朱,就是想让他受不了自个儿提出辞职。但老朱工资不高,万一罚得太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所以他每月只罚他个二三百,好歹给他留口饭吃。可没想到老朱耐性这么好,任他连骂带罚,忍气吞声就是不走,反而更加小心谨慎,有时候把地扫得跟牙刷刷过一般,让他连一星毛病都挑不出,这就弄得金大景没主意了。
金大景住在隔壁小区,很快回家见了母亲,才知道她进城是来给兔子瞧病的。
金大娘提着个兔笼对儿子说:“家里兔场招不来人,有事只好我跑一趟了。这只老兔子昨天开始拉稀,刚才宠物医院医生说了,是兔子太老,肠胃不好。这不怕它乱拉,害了人家清洁工,我还在笼子底下垫了尿不湿。兔子拉稀可了不得,拉马路上,隔天风干后一铲就行。最怕贸然去扫,那摊黄绿渗进路面,水冲都不行,一干脏迹就又显了出来,两三天都消不了。”
“什么?”金大景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时猛打了个激灵:“娘,您说老兔子拉稀难清扫?”“是啊,没消化的绿汁酸液有腐蚀性,能与水泥路面起反应。”金大娘有些奇怪,“你问这干什么?”
“好了,有治老朱的招了!”金大景兴奋地一拍大腿:明早上级检查团要来厂里检查工作,老朱肯定一大早清扫路面,但兔子稀屎可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那么等检查团走后,他就可以佯做怒火冲天,当众指着兔屎痕迹斥责老朱丢了厂里的脸,就可顺势让他滚蛋了,最不济也要把他这个班长给下了。
“什么老朱?”金大娘好容易听他讲明白,有些迟疑了,“大景,你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金大景一咬牙:“娘,对待老朱这样的老兔子员工,我没别的法儿了。”
所谓老兔子员工,是新近的流行词,是说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能力强的员工因为有梦想有朝气,看到企业前景有限时,会果断辞职,因为他们不怕找不到好饭碗;而那些没能耐的员工,就像老兔子一样,怕在外面找不到饭辙,会赖着不走,时间一长,这些老兔子凭工龄、资历反而混成了中高层。
这样,最后就在企业内形成了死海效应:好员工像海水一样蒸发了,剩下的海水盐度变得越来越高,正常生物难以存活,新员工除了同化就只有辞职,企业就完了。
“可是,你说的那个老朱不过是个清洁班班长,算什么中高层啊?”金大娘有些不以为然,“再说就你给他开的那点工资,就像给兔子吃草,却想让它成狼变虎,可能吗?大景,你这么耿耿于怀的,是不是对老朱有什么成见?”
金大景沉吟了一下,说出这样一段话来,他俩之间,还真有些说不得的别扭。当年老朱家事情多,厂里的许多紧急事务,比如出差、加班、抢修等,就都落到刚进厂的年轻技术员金大景头上。那年代厂里还是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时间一长,他不由就對老朱心生怨恨:要是老朱能帮着分担点,他也不至于忙得半年都没空回家看看爹娘了。
金大娘听罢说:“事情要两面看,要不是老朱把机会给你,让你多多历练,你也不一定能有现在的成绩啊。”
“唉,关键是这半年多厂子生产不景气,上面对我有意见,已到了准备换将的地步了。像我这样的年纪被撸下来,东山再起就难了。为扭转局面,我只有清理掉混吃等死的老兔子员工,让有激情的新人上位,同时杀兔吓猴,才能让厂子恢复活力啊。”金大景说着眼珠一转,继续说,“还有,您不是托我给老舅找事做吗?辞了老朱,我让老舅到清洁班当班长,正好一举两得。”
金大娘张了张嘴,正不知说什么好,金大景已将笼中老兔塞进黑提包,出了门。
这时候天刚擦黑,时机正好。金大景到了办公楼前,见四周没人,就躲进监控盲区,悄悄揪出兔子,想让它在路边拉几泡。不料兔子刚在提包内拉过,这节骨眼儿上一时半会儿拉不出来。
“老兔崽子,上坡掉链子!”金大景气得正骂,不留神兔子一挣扎脱了手,竟跑进附近的绿地,没影了。
黑灯瞎火的,再找下去被人瞧见,事情就大了。没奈何,金大景只好怏怏地回到家。金大娘一听急了:“它还没吃药呢,怎么就丢了。”她不由分说提着兔笼出了门。没多久,又空着手回来了。金大景见状忙上前宽慰:“没事,明天我发动全厂职工,准给您找回来。”
第二天一早,迎接检查团的空当儿,金大景留意路面,竟干干净净不惹一尘。可能兔子把屎都拉到绿地里去了,嘿,看来这老朱还真命硬。他正感叹着,不想就出了事。检查团要去精密车间,必须换拖鞋穿过长长的封廊,再换无菌鞋才行,可团长把脚往拖鞋里一伸,“哎哟”叫了声,抽出一看,脚底板已粘了兔屎。
要去的可是精密车间,尘埃都要计数的!团长火了,当众训斥开了金大景:“早就听说你搞什么兔子理论,看来你的心就没放在工作上!不过,上级早已有预案,准备对你进行调整,现在提前执行!”说着他一回头,命令身边秘书:“下文:让新入职的那个博士生明天来厂报到,试着主持一段时间工作。”
为迎接检查团,厂里临时组建了保障队,不远不近跟着。有茶水组、保安组、小车组,当然还有卫生组,要是检查团临时要去哪儿,卫生组就得赶在前面飞快地洒扫一番。
见金大景被训得面如死灰,卫生组的老朱忍不住从绿地里面拽出个兔笼子,上前说:“团长,兔子是我养的,昨晚不小心跑了,才到处乱拉。跟金厂长没关系,您要怪,就怪我吧。”
团长惊奇地哦了声,坦言道:“其实我们并不是针对金厂长一个人,而是眼下许多厂子都没搞好,出现了进取不足的现象,就是用人上太墨守成规,论资排辈。很多人凭资历混成中高层,从不考虑自身问题,总把责任推给下属,搞裙带拉圈子,活还没干,先把利益分配了,最后把员工都搞成了老兔子。这种乱象非大刀阔斧整治不可,派刚招聘的新人一步到位进入管理层,也是重症下猛药的一次尝试。”
说着他转向金大景:“不过,有个清洁工为你求情,看来你还不是一无是处。这样吧,在厂班子配定前,你就在厂里,帮新入职的厂长熟悉情况吧。”
送走检查团,金大景哭丧着脸回到家,正赶上老朱来给金大娘还兔笼子。
昨夜,金大娘去寻兔子,碰见了老朱。老朱见大娘年纪大了,就要过兔笼,让她先回去,然后把兔笼打开,放在跑丢的地方。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老兔没人追。老兔子没玩性,在外面久了,不用追就会主动归笼。果然,不久老朱去收笼子时,就见它安卧在笼子内。但老朱也没想到,它在外面乱逛时,穿栅钻门,竟把屎拉在了为迎接检查团提前摆好的新拖鞋中。
“老兔也是宝。在兔群里,有好吃的先顾着小兔子,壮年兔子欺负它,它也不争。它要一生病,就说明兔群卫生不太好,要小心了。一个兔群中,要没老兔子,等于没安全阀,一发病就死一大窝。”金大娘慢慢说着,“昨天我听了你的话,越琢磨越不对劲儿。照你说,老朱扫地是偷奸耍滑,可这种奸猾要风雨无阻地耍上几十年,怎么也该是先进劳模了吧?还有,过去我们总说肯留下来的员工,才是对厂子有感情,愿意付出的,走的才是白眼狼,是优胜劣汰,怎么现在留下的成了兔子,走的倒成人才了?你的那套兔子理论,纯粹是自个儿没本事却把包袄甩给下面的借口。上面处理你,我看对你对厂子,都好。”
金大景听罢,不觉红了脸,懊悔地冲老朱一欠身,“老朱,我对不起你。罚你的那些烟头,全是我叫人故意偷放的。”
老朱却轻松地笑了:“没把我罚光,说明你还有良心,就凭这,我今天才想替你把责任揽过去。当然以后没必要喽,因为我准备辞职了。”
“为什么?”金大景急了,“我还准备向新厂长好好推荐你呢。”老朱眉毛一展:“不用了,那个博士厂长,就是我儿子。这些年,我忍辱负重干活挣钱,就是因为儿子在读书,没收入,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闪失。现在他入了职,我没了负担压力,也就敢辞职,去找合适的工作了。以前为儿子活,我不怕看人脸色;现在为自己活,我就不用看人脸色了。”
金大娘听着,眼睛一亮,说:“要不你去我们兔场吧。钱不多,但乡下清静,活也不重。不过得有耐性,能坐得住。”
“好哇,”老朱大喜,“這正合我的性子。”两个老人兴高采烈交谈着,金大景却突然眼一红头一低,将一滴泪水洒在了兔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