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果
在锦绣江南的一座古镇上,早年有过一家“孙家当铺”,据说传承了百多年,在当地名声很响。
掌柜的姓孙,孙掌柜这人性格和善,做生意不坑人不害人,名声在外。别人家开当铺,估价都很低,连原价的一半都不到,赎当的手续费却很高,这一出一入,就赚了大钱。可孙掌柜估价最高能估到六成,赎当费也便宜,所以别看门庭若市,赚钱却有限。
孙掌柜年纪渐大,成了老掌柜,就开始培养他的儿子孙其尧,预备让他接手当铺。通常就是,孙其尧这个少掌柜站在前台招呼客人,孙老掌柜坐在后面太师椅上,捧着茶碗盯着,生怕有什么闪失。
这一天,来了位大主顾,是南市街绸缎庄的刘掌柜。刘掌柜押来两车绸缎,说要当成现银。孙其尧跟着父亲蹲几年柜台,眼力渐长,一估价,知道至少值两千两银子,照老规矩,就说可当一千二百两,差不多就是六成。
刘掌柜一听摇起了头,说不用那么多,只当三百两。孙其尧一听,心花怒放,这可赚大钱了。
可接下来,刘掌柜又说道:“我反正要赎当的,就当三个月,你们要保存好了,万万不能毁损。”
孙其尧一听,心里就拨起了小算盘。赎当费,也就是利息,是按当银算的,三百两当银,利息只有十多两。可这些绸缎数量太大,搬来倒去,还要小心存放,防止潮湿,这点钱赚得太辛苦,就说道:“这绸缎不易保存。如果三个月后必赎,赎当费要翻倍,您可愿意?”
刘掌柜听了就是一愣,正要说话,这当儿,孙老掌柜站起来了,朝刘掌柜一拱手,说道:“刘掌柜也是老朋友了,就按你说的吧,当银三百两,赎当费照旧。”当下,旁边的朝奉写了当票,三个月时间赎当,当银三百两。
这一来,孙家当铺就忙活上了。铺子里老少两位掌柜,外加两个朝奉人手根本不够,还要花钱雇脚行的人将绸缎搬进库房,再分门别类清点好,一一登记造册,最后还要放上樟脑丸,防止潮湿虫蛀。
孙其尧是边干活边埋怨,埋怨父亲揽这个当,太费力,还不挣钱。孙老掌柜把他叫进房里,慢慢说道:“我们孙家当铺,为什么屹立百年不倒?因为我们不坑人,赚的是服务钱,不是昧心钱。刘掌柜的绸缎庄不缺银子,缺库房,而我们的库房足够大,通风也好,对他来说存我们这里划算多了。也不用说破,大家心里都有数。”
三个月期满,刘掌柜赶着大车来赎当了。他对孙老掌柜千恩万谢,说现在即将过年了,绸缎价格大涨,该上市了。孙其尧见了,心中有点不高兴,暗道:你这是把我们当铺当便宜库房了啊。
转过年,孙老掌柜有事外出,孙其尧独撑门面,带着两个朝奉接待顾客。这时候,来了位外地书生,抱着幅字画,说这是他家传之物,要当银五千两。
这可不是小数目,孙其尧自从站上当铺柜台,还没有做过这么大的生意。他小心地将字画打开,发现是唐伯虎的《美人图》。唐伯虎活着的时候,这幅画作就价值不菲,到了如今价格更是被炒上了天,要说起来,五千两倒不算贵。
孙其尧盯着字画左看右看,从纸张、颜色、笔法、落款、题跋一样样看下去,一点毛病没有。他又让两个朝奉看,那两人也是连连点头,说应该是真货,少掌柜你尽管收。
孙其尧再打量书生,只见他眉清目秀,满脸凄苦,像是个破落大户的子弟,暗想:这画转手至少卖两万两,这生意得做。也是贪念作祟,孙其尧当时就让朝奉取银子。其实当铺的现银,也就五六千两,这一幅字画收上来,銀子付出去,当铺也没啥现钱了。
第二天,孙老掌柜回来,孙其尧急忙拿出字画让父亲看。孙老掌柜从头看到尾,连连点头,可看到印章那块儿,脱口说道:“这画是假的!其尧,你多少钱收的?”
孙其尧一听就懵了:“五、五千两……”
孙老掌柜长叹一声,说道:“人们被骗子骗了,为啥说是上当呢?就是说当铺最容易打眼,尤其古玩字画,水太深了。你看这印章,朱红印泥在下,水墨在上,这叫‘墨压朱,真品可都是‘朱压墨。但凡画家画画,都是先画完,再用自己的印章一盖,这就是朱压墨;有些造假的人,趁画家不注意,把他的印章盖在空白纸上,拿着纸找三流画家模仿作画,就会出现墨压朱。”
事情既然出了,孙老掌柜也无可奈何,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这时有个朝奉建议,何不用一招当铺的老套路,看能不能诓回那个骗子书生。这方法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由孙老掌柜申明当铺受了骗,把那幅《美人图》撕个粉碎。骗子书生在贪念驱使下,可能在当期内来当铺索取赔偿,就能抓他个正着。当然了,撕碎的其实只是幅赝品。
孙老掌柜摇摇头,说道:“这个套路太老啦,咱们知道,骗子怎会不知道?吃了亏上了当,就得认!”
一个月期满,骗子书生果然没来赎当,孙家当铺的资金周转就成了问题。孙其尧支付的五千两当银,让当铺大伤元气,连别的东西也没本钱收了。无奈之下,孙老掌柜让他拍卖铺子里的那些“绝当”物品,以解燃眉之急。
所谓绝当,就是到期不赎的物品,当铺有权拍卖,卖的钱归当铺所有。
要说孙老掌柜的人缘就是好,大家感念孙老掌柜的恩德,物品一亮出来,人们纷纷出价,好多人给的价都超过原价了,这就多少替当铺挽回了一点损失。
最仗义的当属那位绸缎庄的刘掌柜,他出价六千两拍下了《美人图》,还说唐伯虎中年娶了沈九娘后,伉俪情深,常常由沈九娘先盖章,唐伯虎后画画,所以这幅“墨压朱”根本不是假货。
六千两进账,孙家当铺又有了活力,能够正常经营了。
半个月后,孙老掌柜有事再次外出,孙其尧依然独自守着当铺,这次又来了一个老者,鹤发童颜,相貌不俗,来当唐伯虎的《花鸟图》。
孙其尧拿来一看,印章又是“墨压朱”,冲两个朝奉一使眼色。一个朝奉东拉西扯,用闲话稳住了老者,另一个朝奉悄悄从后门到了外面,不多时带着孙老掌柜和几个小伙子进来,把老者当场拿住了。
老者的假发被掀掉,再摘去胡须,大家定睛一看,正是那个骗子书生。
原来,这家伙头一次得手后,见刘掌柜用六千两买走了《美人图》,就大着胆子又拿《花鸟图》来当。其实这两幅画都是假的,刘掌柜说沈九娘先盖章,唐伯虎后画画云云,都是现编的故事,为的就是让骗子自投罗网。那六千两白银,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前门拿进银子,后门又还给了刘掌柜。孙老掌柜假装外出,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怕骗子知道他眼力厉害,不敢上门卖画。
骗子被押去官府,一过堂,连上次被他骗的钱也追了回来,归还了孙家当铺。孙老掌柜抚摸着失而复得的银子,告诉孙其尧:“当铺这一行当,其实名声并不好,大多数都是趁火打劫,别人过得越艰难,价格压得越低,当铺也越挣钱。正因为如此,当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常常打砸当铺,靠抢掠渡过难关。唯有孙家当铺开成了百年老店,不但没受过砸抢,还声誉日隆,靠的就是,服务第一的理念。”
孙其尧连连点头,直到此刻,他才算是接过了父亲的衣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