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鸿
明朝萬历年间,南方一个小镇上有两家富户,东边一家姓周,开了一间米行和杂货铺。西边一家姓沈,开了一间绸缎庄和绣品店。两家都是嘉靖年间移居到此地的,据说先前两家本是世交,不知为何到了这里定居后,两家突然断了交情,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周家和沈家都是世代单传,虽然两家互不来往,但是暗地里都在互相较劲,争个高低。
这天早上,沈家少爷沈玉清起床后推开窗户一看,外面天气晴朗,春光明媚,心头一阵欢喜,准备出去游玩。这时,从西厢房走出来一位身着黄衫的妙龄女子,娇声喊道:“玉郎,今天就别出门了。”
“莺妹,你看今朝天气多好,要不,我带你一起去南湖游船?”沈玉清一袭青衫,相貌俊俏,风流倜傥。
“今天你俩谁也不许出门。”说话的是一位身着红衫的年轻女子,手上托着一盘精致的点心朝他们走过来。
“燕姐,我等会儿还有事情要到店铺去一趟呢!”沈玉清笑道。
“今儿个听我的,咱们就在后花园里吃茶聊天。”被称燕姐的女子瞪了沈玉清一眼。
沈玉清故作惊吓,随即又展开笑颜,夸张地作了个揖,“好好好,谨听两位娘子教诲,我今天不出去玩了。”
眼前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正是沈玉清在两年内迎娶的一妻一妾。
十八岁那年,沈玉清第一次到城里进货,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当时沈玉清的父亲已去世,家中只有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沈玉清年纪虽轻,但从小在父亲的调教下,早已接管家业,支撑门面。沈玉清就自己做主,也不讲究婚俗礼仪,没有请媒婆和掌礼,只是简单地办了一场婚宴,算是迎娶刘燕进了门。因为刘燕年长沈玉清两岁,平日里就称她为燕姐。
至于沈玉清纳王莺儿为妾,在一年前还一度成为镇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天下午,沈玉清在一家茶楼与人谈生意时,遇到一外乡女子寻亲不成,被地痞流氓连吓带骗要卖入妓院。
沈玉清当即从身上掏出五十两银票把王莺儿买了下来,并称自己要纳她为妾,雇了一顶花轿就把王莺儿娶到了家里。王莺儿比沈玉清小一岁,沈玉清平日里称她为莺妹。
沈玉清年纪轻轻,就左拥右抱一妻一妾,人们在背地里没少议论他。
相比之下,周家少爷周成荣就显得成熟稳重多了,不像沈玉清整天混在胭脂堆里玩乐。
周成荣的父母亲早已过世,家中只有一位八十多岁的爷爷,周老太爷年事已高,不问世事,周家大小事情都由周成荣做主。周成荣不仅人长得高大俊朗,而且聪明睿智,一门心思学做生意。
在周成荣的精心打理下,周家的产业越做越大,许多有女儿的人家都盯着他,甚至有人还托媒人上门提亲。可是说来也怪,周成荣任凭媒婆把哪家女子说得貌若天仙,就是一点也不动心,眼看就要二十五岁了,还是没有娶妻成家的念头。
虽然说不清楚上一辈沈周两家到底有啥恩怨,但是沈玉清从小就被长辈告诫不要与周家人来往,因此沈玉清偶尔在生意场上遇到周成荣,也只是视若罔闻。
相反,周成荣每次遇到沈玉清,都是彬彬有礼地上前打招呼。时间一长,人们都说周成荣大气,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相比之下,沈玉清倒显得有点小家子气了。
再说沈家后花园内,蝶飞燕舞,春色满园。在湖边的廊亭内,沈玉清与妻妾三人正吃茶聊天,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突然,沈府管家前来禀报,说门前来了一顶花轿,一位自称是宋将军的人要来沈府娶亲。沈玉清一听,脸色一暗,问管家知不知道那人说要娶谁?
管家迟疑了一会儿,说:“宋将军说,他是来娶少夫人……”管家一看沈玉清面带愠色,吓得咽下了后半句话。
沈玉清把手中的茶杯往石桌上一放,朝夫人刘燕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说道:“两位娘子在这里等着,相公我去去就来。”
沈玉清让管家把宋将军带进厅堂。只见一个长得高大魁梧膀大腰圆的黑脸男子身着新郎喜服,脚步生风地走了进来。
“宋将军,你娶亲走错人家了吧?”沈玉清玉树临风地站在厅堂上,也不招呼客人落座,就直截了当地诘问起来。
宋将军双手作揖,笑着开口道:“宋某见过沈少爷,今天我是特地来迎娶刘燕姑娘的。”
“真是笑话,刘燕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早已嫁为人妻,怎么可能再嫁给你?”沈玉清冷笑道。
“沈少爷,今天我是真心实意来迎娶刘燕的,请沈少爷成全。宋某在此谢过。”说着,宋将军吩咐手下把一箱箱聘礼抬进厅堂,“感谢沈少爷照顾了刘燕两年,这些礼物请您笑纳。”
沈玉清恼怒地挥手阻止礼物搬进厅内,大声呵斥道:“别拿这些东西来糟蹋人,都给我搬回去。刘燕是我的娘子,谁也别想把她抢走。”
宋将军一听这话,脸上也有了怒意,“沈少爷,我好话说尽,你若执意不肯,那宋某今天只好抢亲了。”说着,人就要往后院闯。
就在这时,刘燕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与宋将军眼神复杂地对视了一眼,然后走到沈玉清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玉郎,请你成全我们吧。”
沈玉清被刘燕这么一跪,惊得连连后退了几步,“燕姐,你……你当真要嫁给他?”
刘燕含泪点了点头。
沈玉清看到刘燕一副坚定的表情,心头一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丝竹鼓乐声响。管家出去察看究竟,不一会儿,又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对沈玉清说,“少爷,门外又来了一顶花轿,有位自称林县令的人说要来娶亲。”
沈玉清听了,眉头深锁,一脸愠怒地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位身材修长,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子身着新郎喜服,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朝沈玉清拱手致意,“林某见过沈少爷。”
“林哥哥,你来啦!”一声娇呼,一个玲珑的身影像蝴蝶一样投入林县令的怀中。沈玉清看着那张娇羞可人的脸蛋,又气又恼,“莺妹啊,难道你也要离开相公?”
“玉郎,你别生气嘛!”王莺儿嘟着嘴,一脸为难之色,“我知道玉郎对我最好了,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呀。可是,林哥哥他来了,我们好不容易……”说着,王莺儿抹了一下眼泪。
林县令牵着王莺儿的手来到沈玉清面前,施礼说道:“林某今日前来沈府,是想把王莺儿娶回家中,还望沈少爷成人之美。”
沈玉清一脸苦笑,问道:“如果今天我不同意你把王莺儿带走,你是不是也要学宋将军来个抢亲不成?”
林县令一脸正色道:“只要王莺儿愿意跟我走,无论采取哪种方式,我今天都会想办法把她娶回家。”
沈玉清气得笑出声来,“林大人,我要提醒你一件事,王莺儿是我的小妾,一年来与我同床共枕,这其中的恩爱缠绵,想必林大人是懂的。”
王莺儿听了这番话,一张俏脸顿时羞红。
“哈哈哈……”一旁的宋将军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林县令尴尬地咳了一声,正色道:“沈少爷,请自重!”
“什么?我不自重?”沈玉清气得破口大骂,“你们两个,一个仗着自己是将军,一个仗着自己是县令,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跑到我家里来,一个要强娶我的妻,一个要强娶我的妾,当我真是好欺负的吗?”
“还有你们两个,平日里口口声声要与我夫妻恩爱,白头到老,怎么一见到这两个臭男人,就抛下我跟别人跑了?”
“玉郎,对不起。是我不好。”刘燕走上前来安慰沈玉清。
“玉郎,咱们不是说好的嘛,你不要生气呀……”王莺儿也走过来扯着沈玉清的袖子求情。
沈玉清长叹一声,“也罢,人家都上门来抢亲了,我不同意也没用,你们都走吧。”说着,沈玉清猛地抬头,硬生生地把眼眶里的泪逼回去,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走吧,都走吧,天下美娇娘多得是,赶明儿我再娶个三妻四妾,日子照样过得逍遥快活。”说着,沈玉清头也不回地奔向后院。
厅堂内,一干人等面面相觑,沈玉清的反应,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一时间,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刘燕看了王莺儿一眼,王莺儿心领神会地跟着她走向后院。
再说沈府大门口,那可真是热闹,两顶大红花轿,两支迎亲队伍,一箱箱聘礼源源不断地往沈府内宅里送,吸引得左邻右舍都赶过来看热闹,看稀奇。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大家都知道沈玉清年纪轻轻就喜欢莺莺燕燕,他那一妻一妾个个年轻美貌,但不承想竟然有人敢公然上门抢亲。这夺妻抢妾之恨,岂是一般人所能承受?
当然,也有人说,看那两家送来的聘礼,足够沈玉清日后娶一百个娘子了,倘若换作是别人,肯定会答应的。
沈府大门口,众人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着,就听有人在喊,“快看,出来了,出来了。”只见刘燕和王莺儿都换上了一身鲜红的新娘喜服,两张娇颜梨花带雨,哭哭啼啼地在喜婆的搀扶下走向门口,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位新郎官,各自的眉眼间都流露着掩不住的喜庆。
刘燕在喜婆帮她盖上红头巾之前,回头望了一眼沈府内院,轻声说道:“玉郎,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说着,心一横,上了东边的一顶花轿。
王莺儿用手帕不停地擦拭着眼睛,冲着身边笑吟吟的林县令说道:“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后会经常带我回来看望玉郎……”
“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林县令一边点头,一边扶着王莺儿上了西边的一顶花轿。
爆竹声响,鼓乐齐鸣,两顶花轿在两支迎亲队伍的吹打护送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在沈府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们还不肯散去,他们没有看到沈少爷沈玉清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人们猜想沈玉清肯定是气得病倒了。
果然,接下来的半个月,人们没有看到沈少爷出过门。
转眼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一大早,街坊邻居发现镇东边周家一派喜庆热闹,前门后院东厢西房,里里外外都披红绸挂彩带,管家仆人忙进忙出做事干活。镇上最有名的婚礼掌礼先生乐呵呵地来到了周家,镇上最有名的喜婆秋娘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笑眯眯地跨进了周家大门。
人们一看,周家这是要办喜事呀,再一打听,说是周少爷今日娶妻。娶哪一家姑娘呢?再打听,就打听不出来了。街坊邻居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着急,耐着性子等着,就看迎亲的花轿往哪家门口停,就知道是谁家姑娘有此好福气了。
迎亲花轿一路抬到了岸边,人们发现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停靠着一艘装饰得华丽气派的迎亲船,迎亲船后面还有八条同样披红挂绿的小彩船。周成荣一身喜庆的新郎装扮,在一帮傧相的簇拥下,踏上迎亲船,在丝竹鼓乐的伴奏下,带着迎亲船队出发了。
镇上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来到岸边看热闹。大家知道,周家经济实力雄厚,周少爷娶亲,那婚礼排场肯定讲究,就说那八条小彩船,迎亲摇快船的热闹场景肯定十分精彩。
周家在迎亲路上的精彩热闹当然是非比寻常,但是人们更为惊讶的是,那顶镇上最漂亮气派的大花轿,竟然停在了镇西头沈府门口。看热闹的人们纳闷了,周成荣这是要娶谁呀?沈府就沈少爷一个独子。再说了,沈玉清那一妻一妾早在半个月前就被人娶走了,没听说沈玉清还有其他女眷呀?难道是周少爷看上了沈府的哪个丫鬟?
众人站在那里瞎琢磨,瞎议论,沈府里面也是忙成一团。沈府管家又惊慌失措地跑到后院报信:“沈少爷,周家的花轿抬到大门口了!”
沈玉清一个人坐在内宅卧室,神情迷惘地想着心事。
周成荣这是要抢亲啊!沈玉清心里恨恨地想,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恨不起来。昨夜,母亲把沈玉清叫过去,给他仔细地梳理了头发,只说了一句话,“娘只希望你能幸福平安地过好这辈子。”
沈玉清又回想起刘燕和王莺儿临走时说的话,“玉郎啊,我们俩都幸亏遇上了你,才有了今天的幸福。你是个好人,我们俩也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沈玉清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父亲教她念书识字,学习经营之道,母亲偷偷地教她女工。沈玉清英俊潇洒,才识过人,琴棋书画拿得起,喝酒划拳玩得来,可偏偏……想到这里,两行热泪从眼中滑落。
突然,一个高大的红色身影挡在了沈玉清面前。
“玉儿,你再不出来,我可真要过来抢人了!”周少荣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沈玉清纤弱的肩膀上,“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沈玉清听了这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二十年来憋在心里的那份委屈,终于在哭声中释放出来。这里的哭嫁习俗,让沈玉清哭得無所顾忌,旁人听了也会忍不住陪着掉下眼泪。
当沈玉清身着一袭描龙画凤的新娘喜服走出来时,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貌若天仙的新娘,真的是以前那个风流倜傥的沈少爷吗?那她先前娶的一妻一妾……
周沈两家的这场婚礼,绝对是镇上独一无二的精彩热闹。人们发现,在周家的宴席上,宾客众多,宋将军和林县令竟然也在贵宾座上喝酒聊天。
这场轰动整个镇子的婚礼结束了,周家和沈家结了亲,两家生意都由周成荣打理。
直到沈玉清生下了一儿一女,好奇八卦的街坊邻居还在茶余饭后议论着,猜测着———这沈家怎么会想到要把女儿当成儿子来养?这周成荣又是怎么会爱上沈玉清的?还有呢,沈玉清的娇妻美妾,怎么会那么好命,一个嫁给了将军,一个嫁给了县令,这里面到底有啥故事?
当事人不说,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真相,于是民间有了许多版本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离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刘燕和王莺儿每过几年就会来看望沈玉清,见了面,还是亲亲热热地称呼玉郎……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周成荣和沈玉清的儿子抬花轿娶亲的日子,而街坊邻居还在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话说当年,有三顶花桥来到沈府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