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国
一
这天傍晚,孙薇一个人正在家里洗衣服,冷不防一个陌生人拎着两瓶“飞天”茅台闯了进来。
陌生人毫無顾忌地把酒往茶几上一放,就连珠炮似的高声咧咧:“这不是小薇吗?还是这样年轻啊!曹强这小子咋还没有下班呢?”
曹强是省监狱的监狱长,少不了有犯人的亲属、朋友登门“意思意思”,且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
孙薇望着这个一脸沧桑的陌生人,她之所以虚掩着门,是给丈夫曹强留的,曹强今天出门没带钥匙,提前打电话告诉了她。孙薇沉着脸下了逐客令:“你进错门儿啦,请把东西带走!”
“嗨,这是把我当成行贿的啦,你想得美!哈哈哈……”陌生人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客厅中,“来,好好认识认识———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猛虎班班长刘刚,前来参加战友聚会,请关照!”陌生人说着,还一本正经地举起左手,向孙薇敬了一个稍显笨拙的军礼。
一听到“刘刚”两个字,孙薇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她呆呆地望着这个刘刚,大脑一片空白。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竟然是自己的初恋情人!
三十年前,就是这个与自己相恋三年的刘刚,突然变心,托战友曹强捎给她一封绝交信。刘刚在信中歉疚地告诉她:战争结束以后,因他立功,被一位“首长千金”看上了!刘刚还说,他心中纠结万千、身不由己,只能忍痛割爱辜负了孙薇,要孙薇忘却旧情,寻找新的爱情,组建新的家庭。
当时的孙薇痛不欲生,恨不得立马飞向边疆,飞到部队,找到“刘世美”,把他一撕两半儿。好在,捎信人曹强耐心细致地劝说她、抚慰她,无微不至地关心、体贴她,随后水到渠成地娶了她。如今,当了首长乘龙快婿的刘刚,三十年音信全无的刘刚,竟在今天上门来了,说要参加什么战友会,他的脸皮够厚的,胆子也够肥的!奇怪的是,为啥没听曹强说起过这档子事儿呢?
爱恨交织的孙薇,本想痛痛快快地讽刺挖苦“刘世美”几句,但她突然看到了刘刚空荡荡的右胳膊袖子———怪不得他刚才用左手敬礼呢!孙薇一把抓住刘刚的空袖子,惊异而急切地问:“胳膊呢?你的胳膊哪儿去了?”
刘刚满不在乎地说:“哈哈,当年在战场上,我一不小心,把右胳膊丢在一簇山茶花下,找不回来喽!”
听了刘刚的话,孙薇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她眼圈红红地埋怨:“可是你当年在信上,为啥没有提受伤的事?曹强这家伙为啥也一直瞒着我?看我今晚咋收拾他!”
刘刚还是大大咧咧地调侃孙薇说:“得啦,你当务之急还是先‘收拾酒菜吧,我们生死弟兄阔别三十年,今晚还不喝他个天昏地暗?”
孙薇心存疑虑,再三盘问刘刚:“怎么不带你那位‘首长千金嫂夫人前来?怎么不带着孩子来?你有几个孩子了?”
面对孙薇连珠炮似的发问,刘刚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告诉她,今天是战友聚会,哪能顾得上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况且他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多得“成建制”,真的没有办法都带过来。
孙薇听得一头雾水,她幽怨地瞥了一眼刘刚,为他倒上茶水后,才转身离开了客厅。
刘刚望着孙薇那依旧苗条的背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恰在这时,曹强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二
曹强已经在电话里得知老战友来访,兄弟俩一见面,曹强就对着刘刚擂了一拳:“好你个大哥呀,真是能潜伏的高手,潜伏了整整三十年,今天你总算是露头了!”
刘刚也照样回敬了曹强一拳,又伸手扳过曹强的肩膀说:“好小子,让大哥我好好看看你,行啊,还是那样一表人才呀,你小子混得人模狗样的!”两条汉子立时打闹成一团,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之后,两位老战友又摘下挂在墙上的相框,一起欣赏当年猛虎班全体战友在猫耳洞前的合影,一个一个地回忆起已经牺牲的老战友们的姓名、籍贯、性情、嗜好,甚至连谁谁初上战场尿过裤裆的“前科”也被翻了出来。直到这时候,孙薇才弄明白:今天是猛虎班六位战友的忌日,刘刚千里迢迢地来她家与曹强聚会,原来是为了纪念战友们殉国三十周年!
酒菜端上来以后,曹强打开酒瓶盖,对刘刚说:“大哥,来,先敬长眠地下的战友们,你先!”
刘刚定定地望着战友们的合影,表情凝重地先鞠了一躬,然后把酒浇在地上,哽咽着说:“弟兄们,当年我在猛虎班禁酒,实在对不住大家,今天我在这儿向大家赔礼啦!杨副班长,来,我知道你老兄酒量大,就带头多喝一点儿吧!”
曹强同样眼圈儿发红,他接过刘刚递过来的酒瓶,也接过刘刚的话茬儿:“杨副班长,我的好班长!虽然你生前曾经多次熊过我,咱哥儿俩也曾经掐过,但是,我还是敬佩你,敬你是一条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在生死关头,是你挺身而出,为掩护刘刚大哥而牺牲,刘刚大哥又是替我挡子弹而负伤,你老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来,杨副班长,我的好兄长,我敬你一杯!”
祭罢战友,两位从枪林弹雨中冲杀出来的硬汉子,都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们擦干泪水,然后各自端起酒杯,“咣当”一碰,只听“吱———吱———”两声响,两只酒杯变成了两个“探照灯”。他俩杯盏交错,你来我往,酒香四溢,气氛浓烈。五十三度的白酒,烧得两张脸盘光辉灿烂。
刘刚感慨地对曹强说:“唉,猛虎班八条汉子,就数你小子福大命大,全须全尾,毫发无损!而且……”刘刚猛然见孙薇在场,急忙压住话头,咽下了后面的“抱得美人归”。
曹强斟满一杯酒,高高地举过头顶,满含深情地说:“大哥,我的这条小命,是你救下来的,我的这个家庭,是你撮合成的。大恩不言谢,以后你要用得着兄弟,请吱一声,刀山火海我要是眨一下眼皮儿,你就捶我!来,小弟我敬你一杯!”只听“咣———”的一声,两个酒杯又碰在了一起。
孙薇在为刘刚敬过酒之后,就到厨房忙乎去了。刘刚压低声音对曹强说:“兄弟,大哥我没有看走眼,你小子现在是省模范监狱长,又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官场得意家庭美满,孙薇跟了你,值啊,大哥我心里也踏实啦!”
曹强有点儿尴尬,也压低声音说:“大哥呀,我丝毫没有忘记大哥对我的恩情,也牢记着大哥当时的嘱托,尽力照顾好孙薇,处处讓着这娘儿们。你编的那个‘首长千金的故事,我到现在还死死地瞒着她哩!我说哥呀,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好歹也成个家吧!”
刘刚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说:“唉,哥不是不想成家,兄弟你也知道,那颗该死的子弹,恰恰就打在那个地方,哥已经成了个废人!”
“大哥呀,你就算是找个说话的伴儿呗,省得一个人生活寂寞。”
“大哥我每天生活在军休所里,老兄老弟们热乎着哩,还能缺说话的伴儿?”
三
两位战友正在头对头、心贴心,掏心掏肺地说着哥们儿之间的“私房话”,谁料到孙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一场暴风骤雨刹那间就要降临了!
哥儿俩抬起头来,猛然一个愣怔,只见孙薇柳眉倒竖,站在客厅里。她愤愤地解下腰间的围裙,“呼———”地甩到沙发上,然后气咻咻质问两个男子汉:“好哇,三十年啦,你们俩一直合着伙把我当猴耍!就算是一只猴子,也不能任由你俩送来送去的吧!”
刘刚急忙掩饰:“小薇,我们在说别人的事。好,不再说啦,来,喝酒、喝酒。”曹强也随声附和:“对,我们男人之间的扯淡事,你个女人掺和啥哩?还不快去烧水?来,大哥,咱们喝!”
孙薇像一头怒不可遏的狮子,一把夺下曹强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指着丈夫的鼻尖厉声说:“喝!我让你喝!快说,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小子,当年瞒着我干了啥缺德事?”
客厅里立马火花四溅,电闪雷鸣,夫妇俩三十年鲜见的战争,瞬间爆发了!
曹强从来没有见过孙薇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时有点发懵,连忙支支吾吾地搪塞妻子:“没有,天地良心,我确实没有!不信你问咱大哥。”
孙薇不依不饶:“我还用问?刚才你俩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
刘刚见此情景,知道瞒了孙薇三十年的事情已经“露底”,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他不得已只好说了实话:“小薇,这个不干强子的事,当时,确实是我对不起你!那个所谓‘首长千金的故事,是我编出来哄骗你的。我实在不忍心让你跟着我这个残废人受委屈,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怨我这个混蛋!”刘刚说完,痛苦地擂着自己的脑袋,使劲地揪着头发。
看到刘刚痛苦的表情,孙薇一点儿也不原谅他,继续对刘刚狂轰滥炸:“好哇,编,继续给我编!把戏演到这份儿上,你不转业到话剧团真是屈才啦!既然你没有结过婚,可又为啥对我说你有许多孩子?”
刘刚无奈地对孙薇解释,他退伍后,黯然回到自己家乡的小县城。因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又是功臣,政府就安排他住进县城的军队干部休养所里。
他在前线的英雄事迹很快就传遍了县城,许多学校都争相聘请他担任校外辅导员。少先队员们都把“刘伯伯”看作是最可爱的亲人。他经常与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就如同整天与鲜花、朝阳相伴,使得自己忘掉了心底伤痛,忘掉了孤独寂寞,生活也充满了阳光与乐趣。他确实把这些可爱的少先队员们,全都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听了刘刚的一席话,孙薇泪眼模糊地望着自己的初恋情人,她万万没有想到,外表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刘刚,竟然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孤独凄凉!她不住地擦着眼眶,埋怨起刘刚无情无义,这些年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从来不与曹强和自己联系。
刘刚长叹一声,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他决不愿意再来搅和曹强、孙薇夫妻俩平静的生活。要不是猛虎班六位战友殉国三十周年的忌日,自己实在忍耐不住,绝对不会千里迢迢来打扰他们的。
说到这里,刘刚激动地对曹强夫妇说:“强子,小薇,其实我早就想开了,咱活着的人,即使身上背着再多的痛苦与磨难,比起已经牺牲的战友们,咱们还有什么抱怨与遗憾的?咱们还有什么痛苦的事儿不能忍受的呢?”
四
听了刘刚的一席话,孙薇的情绪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来。她擦干泪水,满眼凄楚地望了刘刚一眼,又一次为哥儿俩斟上了酒。
曹强见妻子的情绪已经平复,就如释重负地说:“人生之憾事十有八九,大哥,好啦,咱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啦,今儿个是咱哥俩三十年后重逢,畅叙战友情,咱们一定要尽欢尽兴,一醉方休。来,走一个!”
又是一阵杯盏交错,你来我往,不觉已到半夜。虽然两条汉子舌头都已经不听使唤,但是,他们仍然兴致勃勃,毫无倦意。
他俩一边不停地碰杯喝酒,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嗑儿,话题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回到了弹雨纷纷的战场。刘刚回忆起杨副班长当年的轶事,说有一次在猫耳洞里,杨副班长兴奋地告诉刘刚,他年前在探家时,“一不小心”把对象的肚子给搞大了,对象随后就逼着杨副班长提前打报告扯了结婚证……
在行将退伍前参加的最后一次战斗中,当刘刚的潜伏点暴露后,敌军的子弹像飞蝗似的在他身边“噗噗”乱跳,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猛然见杨副班长“呼———”地从他潜伏的树丛中一跃而起,端起冲锋枪大喊大叫:“来呀,龟孙子们,老子在这儿!老子已经有儿子啦,老子已经赚大发啦!”他一边喊叫,一边向敌军发疯似的扫射,把敌人的火力全部吸引了过来……
战后在清理烈士遗体时,大家发现,杨副班长竟然身中六十四弹!
说到这里,刘刚又泣不成声地说:“杨副班长,我的愣子哥呀,战前你就经常对我说,你好不容易混成了‘四个兜儿的军队干部,又谈了个漂亮的对象,你说你已经有后了,无遗憾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要保护我,好歹也要给我们老刘家也留下‘根儿。唉,我的好兄长啊,你傻呀,你糊涂啊!”
刘刚的诉说引起了曹强极大的共鸣,他也回忆起,在杨副班长倒下以后,敌人又发现了他身后的曹强。在弹雨横飞的危急关头,是刘刚一个箭步飞身而来,用身体护住曹强,带头向敌人发起了反冲锋。战斗胜利了,刘刚倒下了,他是为救曹强而负伤的。
曹强禁不住感慨万千:“大哥,那次战斗应该‘光荣的是小弟我呀!是你把兄弟从鬼门关里又给扯了回来!”最后,哥儿俩都发现,他俩唠的三十年前的话题太沉重了,简直是不堪回首!于是他们就转换了话题,说点儿当下高兴而又轻松的事儿。
于是,两盏“探照灯”又频频相碰,两条汉子又天南地北地海喷,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省模范监狱里的“逸闻趣事”上。
刘刚已经结结巴巴的了,他不经意地问曹强:“强子,在你们的监狱里,有个叫、叫杨烈宝的犯人,听说改、改造得不错?”
曹强迷蒙着醉眼:“什么?杨烈宝?哦,你说的是那个抢劫犯哪,不错个屁啊!哈哈,这小子闹、闹腾得欢实着呢,就差把监号的房顶给掀翻了!前两天,还打伤了别的犯人,至今还在小号里蹲着呢———你们认识?”
刘刚摇着脑袋,轻描淡写地摇出了一句:“不、不认识,只是听人说起过,就随、随便问问。”
想不到坐在旁边的孙薇听了“杨烈宝”这个名字,突然神色大变,失声惊叫:“啊,原来杨副班长……”随后她发现自己失态了,就轻轻地起身,悄悄地踩了丈夫曹强一脚,便离开了酒桌。曹强望着孙薇的背影,嘟嘟囔囔地说:“真是的,都是过、过命的生死弟兄,说什么话还用背、背着大哥?”说着便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一摇三晃地跟着妻子出了客厅。
五
当夫妻俩走出客厅以后,刘刚一个人无所事事,想抽根烟。他在口袋里摸索香烟与打火机时,无意中从口袋里带出一张稿纸。刘刚展开稿纸,定定地望着那上面的字迹,看着看着,不觉手抖动得厉害,两行泪水涌了出来。他打了一个激灵,脑袋有点儿清醒了,急忙把稿纸又揣进口袋,然后朝自己飞快地扇了两个嘴巴,一边扇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杨副班长,我的愣子哥,是小弟我对不住你呀,你打我骂我吧!”
不一会儿,孙薇一个人轻轻地走进客厅。刘刚问曹强那小子去哪儿了,孙薇撇撇嘴回答说,曹强喝多了,在卫生间“咕———”地学了一声鸽子叫,正在水池上“清理门面”哩。接着,孙薇挨近刘刚坐下,体贴地问道:“刘刚,我记得你有个姑姑,与你感情特别深,当年你在探家时,还特意带着我一起看望姑姑来着。我想起来了,她婆家人是不是也姓杨?”
刘刚没有面对孙薇,只是两眼失神,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好像在自言自语:“没错,我姑姑的婆家确实姓杨。我是个孤儿,从小跟着我姑姑生活,是她老人家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的。那个杨烈宝,正是我姑姑唯一的孙子,因为抢劫罪被判了十二年。我姑姑天天思念孙子,一双眼睛早就哭瞎了。她老人家明明知道我与强子的关系,可是她却从来不向我开口。临咽气前,还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
“那你刚才为啥不对强子说?”
“有人不允许我说!”
“谁?”
“就是躺在地下的杨副班长,我亲……亲表兄杨虎烈士!”
刘刚与孙薇刚刚说到这里,曹强呼的一声闯进客厅。他惊异地瞪着刘刚:“大哥,你说啥?杨副班长是你的表兄?我怎么不知道?”
刘刚说:“杨虎表兄在生前一再特意嘱咐过我,为了便于我在猛虎班里的工作,我们姑舅表兄弟的关系,对全班所有同志保密,对谁都不能公开!”
接着,刘刚又告诉曹强一个更加出人意料的秘密:那个被关进监狱的抢劫犯杨烈宝,就是表兄杨虎烈士的遗腹子,这小子的名字“烈宝”,就是刘刚给起的,寓意是“烈士的宝宝”!杨虎表兄牺牲后,表嫂改嫁,杨烈宝就跟着奶奶长大,谁想到这小子长大以后不成器,竟然成了抢劫犯!
说到这里,刘刚失神地望着战友们的合影,声泪俱下地说:“杨副班长,我的愣子哥,怨我只顾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却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表侄!这才是‘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园呐,我真是个混蛋!”
听到这里,曹强与孙薇夫妇都在抹眼泪。早已戒烟的曹强也点燃一支烟,在客厅里一边吞云吐雾地猛抽,一边不停地咳嗽着踱步子,嘴里还不住地喃喃自语:“杨烈宝啊,杨烈宝,你个熊孩子!你只顾自己作,现在让我们这些当叔叔的该咋办?”
孙薇快人快语,忍不住插话:“咋办?好办———减刑!”
听了妻子的建议,曹强突然睁大两眼瞪着孙薇,好像要喷出两团火来。
孙薇猛然省悟:自己一不小心,违反了“夫人不得干政”的家规,吓得她吐了吐舌头,急忙走开了。
客厅里又剩下已经酒醒的两条汉子。兄弟两人都不说话,只顾各自大口大口地猛抽着香烟,客厅里烟云缭绕,气氛显得沉闷、压抑而又尴尬。僵持了半晌,曹强才打破沉默,低声对刘刚说:“大哥,你是兄长,又是我的老领导,事到如今,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刚又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喷着烟圈儿,半晌才对曹强说:“我看这样吧,你干脆把大哥我也送进监狱里吧!”
这不是公开在逼宫叫板么?刘刚的底牌终于亮出来了!
六
曹强一听刘刚的话,震惊得睁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对着刘刚高声嚷嚷:“大哥,你、你这是在要挟我吗?干这个差事,我啥样的威胁利诱没见过?告诉你,我曹强不吃这一套!”
没等刘刚进一步解释,孙薇听见丈夫竟然对着恩人刘刚大声叫嚷,知道兄弟俩彻底闹掰了。她立马冲进客厅,指着曹强的鼻尖厉声大骂:“好哇,曹强,你小子长本事了,竟敢对着你的大哥吼叫,看看你那副忘恩负义、小人得志的嘴脸!”
曹强听了妻子恶言冷语,更加火冒三丈,又扭过头来指着孙薇骂:“好哇,好哇,三十年了,你终于说实话啦!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嫌弃我!好,我告诉你孙薇,现在还不算晚,你到底想咋样?我任你马跑三江!”
孙薇哪里肯退让,立马与丈夫吵成了一锅粥,两人吵着骂着竟然要动手。这么一来,客厅里孙、曹、刘三人,正好似上演着《三国演义》,眼看战火就要烧起来了。
正在这时,只听刘刚大喝一声:“够了!你们俩还有完没完?”
曹强与孙薇见刘刚这样,立马停止了吵闹。
待夫妻二人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刘刚严肃地批评曹强:“原来,省监狱的监狱长就是这样的水平?你的全国劳动模范的称号,是哪个近视眼给评的?告诉你吧,是你小子把我想歪了,你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你大哥我在老家不但是少先队辅导员,还是司法部门特聘的犯人心理帮教员。亏你小子名字叫曹强,可是在教育失足青少年的方面,你一点儿也不比我强!告诉你,针对这种犯人,我始终坚信的一句话就是‘不信东风唤不回!我是想亲自下到号子里,对杨烈宝进行一对一的帮教,我就不相信这小子他浪子不回头!”
说到这里,刘刚的情绪显得更加激动,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那张发黄的稿纸,用颤抖的左手递给曹强,异常严肃地对曹强说:“来,看看当年杨副班长交给我的请战书,你就明白了。这是杨副班长在战前咬破手指,用鲜血写成的请战誓言,我已经保存了整整三十年!我剛才说的要进号子帮教杨烈宝的想法,就是看到杨虎烈士的请战书以后,突然受到的启发。”
曹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杨虎烈士的请战书。请战书内容不长,由于年代久远,血写的字迹已经呈暗红色。
为了共和国的安宁,为了老百姓的安生,我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生命不息,冲锋不止!
———杨虎
刘刚接着沉重地说:“当年烈士们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冲锋陷阵、血洒疆场,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吗?现在,如果我们徇私枉法,不从根本上改造好杨烈宝们,放纵他们继续出来扰民害民,给社会留下隐患,那岂不是彻底违背了为国捐躯的烈士们的遗愿吗?”
听到这里,曹强彻底明白了,是自己误解了刘刚。他热泪盈眶地说:“刘刚大哥,还有杨副班长杨虎哥,三十年前,是你们救了我曹强一条小命,三十年后,还是你们的理解与支持,使我曹强进一步懂得了如何做事做人!我、我谢谢你们!”
两条汉子的大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
最后,刘刚告诉曹强夫妇,为了杨烈宝的事,他最近也饱受亲情与法理的折磨与煎熬,他自己也确实动摇过、妥协过,差一点忘掉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坚守的底线———想借着战友聚会难得的机会,来试着为自己的罪犯表侄说情开脱。
说到这里,刘刚感叹说:“人呐,虽然在身体上可以有残疾,可以不健全,甚至是个废人,但是,在道德情操上,一定要坚守住一个共产党员的最后底线,要做一个在道德品质方面的健全人。不然的话,有朝一日到了马克思那里,我们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战友们!”